萬歷新明 第一百一十九章 約稿
王世貞心中暗恨自己,早見到朝廷有意抑制兼并——先拿徐家作伐子就是明顯不過的信號。為何豬油蒙心,仍心存僥幸?
若心存僥幸也罷了,為何在海瑞做欽差查案時仍未警覺?而且家族卷入極深時,自己仍負氣使性,以為朝政可以文字動之,太幼稚、太天真了!
瞧瞧華家,發現徐家不動,立即偃旗息鼓,兩支華府的家主都閉門謝客,到底躲了個干凈。
莊家沒什么出色人物,但退田、燒債,補繳賦稅一氣呵成,殺伐果斷,最后終于獲得朝廷原諒。而王家做了什么?出錢、出人,做了出頭的椽子!如今炒豆砸鍋,朝廷為穩定江南計,不會繼續大動干戈。包括華家在內的大地主,仍可過太平日子,而王家卻絞的絞、流的流,一敗涂地!
這心里翻來覆去,都是郁悶至極的悔不當初。王世懋見哥哥紅著眼圈嘆息,說來說去都是自責,就打斷他道:“大哥不必克己過甚,現在王家還要靠咱們哥倆撐著,別把身體熬壞了。”
說完又表揚他道:“幸虧去年買了些鹽田,每年能有千余兩出息,否則這許多家口,糊口都難!這個事幸虧大哥的遠見。”
王世貞聽了,臉色現出不正常的潮紅,一腔郁悶無處發泄,突然伸手給了自己一個耳刮子。
王世懋見狀,連忙伸手把大哥攔住。哭到:“大哥,別自責了。你還是想想琪哥兒幾個,到了東北苦寒之地,如何過活?家里還要湊湊,讓他們多帶點盤纏。”
王世貞聽了,苦笑道:“這一塊兒倒是有辦法。父親蒙難后,我回家收拾他的書稿,找到日記一則。記錄了故元時咱這一支的祖宗古川公任職昆山時在祠堂埋下了一些金銀。”
王世懋聽了張大了嘴巴。聽他哥哥繼續道:“后來咱家曾祖尚殷公和伯祖兩個在成化間同舉進士,都為顯宦按照祖宗遺命又埋了些。”
等到了咱們這一輩我本來已經備好金三百兩,想著今年過年的時候與你商量再埋些進去,卻不想家里招了這般禍事!”說完抬起手又要打自己王世懋忙哭著攔住。
王世貞嘆道:“判決既然已經下來,明天咱哥倆帶人去祠堂把祖宗遺澤都挖出來,按父親所記,應有赤金兩甕共六百兩;銀六甕共三千兩。”
“咱們兩個沒分家,這些金銀我打算都放在公中。等過兩年事情都消停了,再悄悄買些地,如此祖宗血食可保,咱們也不能成了不孝子孫。——這筆銀子拿出一千兩,給流放的哥兒五個花用吧。”
這番話說出來聽得王世懋目瞪口呆。捂住嘴巴哭道:“大哥,此時方見得祖宗深謀遠慮想得長遠——否則,吾家哪里能有復起之日!”
王世貞聽了嘆道:“如今家聲已墜咱家往下兩三輩無復起之望唯有耕讀傳家修橋補路重塑家名,以待將來。”
說完,直起身子,臉上現出堅毅之色道:“皇上三年內必定大婚,到時候大赦天下,這些后輩或能回來。你我兄弟,這兩年忍辱負重,把這擔子挑起來罷!”
王世懋聽了,臉色一陣白一陣紅。王世貞見了,問道:“你可有別的話要說?”
王世懋聽了道:“大哥,若想大赦時琪哥兒幾個能順利回來,咱兩個恐怕還要做點什么。”
見王世貞臉上有疑問之色,他從懷中摸出一個信封來,邊抽出里面的信瓤邊吞吞吐吐道:“這是南京報社發來的約稿信——請你我兄弟給報社各寫兩篇文稿,文體不限,內容也不限,只要我們發稿即可,我的已經寫完了。”
王世貞聽了,臉色鐵青,接過信看時,見上面寫著:“鳳洲兄鈞鑒:‘......兄之文彩絢爛奪目。雄文大論意接秦漢,濃彩華章詩法盛唐。博采眾家,一師心匠,文壇魁首之謂誠天下公論,毋庸弟泛泛贅言......’”
“然獨樂何如眾樂,不才下愚忝為《皇明南京日報》東主,今觍顏傳書,欲將濃田鮮華之章饗于大眾,不旬日而江南皆知公之才也......以公之明,必不失于朝野之望。”
“煩請鳳洲兄贈詩文兩篇,弟必高舉闊視,以為師法。或有不合時宜,弟自會觍顏裁割,細案成篇而發行,仍不失公之大意。”
“下愚弟馮邦寧拜上。”
王世貞看過,終于噴出來一口多日淤積的老血。怒吼一聲罵道:“操奇計贏之輩,利欲熏心之徒,汝欺吾太甚!”
馮邦寧這篇約稿信,當然不是他寫出來的。信中所言皮里陽秋,似褒實貶,乃是馮保專門用來氣王世貞的,就是要把他最自以為傲的骨頭打斷,把已經長歪的文壇盟主立場給扳過來。
信中表面夸贊王世貞文章寫的好,但“絢爛奪目、濃田鮮華”之類的字眼,都屬于高級黑,意思是看著好看,其實空無一物。
尤其最后一段,馮保以馮邦寧的口吻先說王世貞稿件到了報社后,他將“高舉闊視,以為師法”。隨后筆鋒一轉,說若有不合時宜的文字,我會重新編輯,給你改改再發。
這樣能把人從棺材里面氣活的文字,馮邦寧哪有那個水平。但這信也不能讓李贄背鍋,李贄盡管看不上王世貞,但文人么,大家都互相留點面子——這封信若被王世貞給文壇別的人看了,李贄基本也和文壇絕了交情了。
至于唯利是圖的商人那就無所謂了,在馮保看來,為了完成皇爺交辦的統聚人心的任務,侄兒馮邦寧和自己的臉完全可以不要。
由此可見,朱翊鈞安排馮保干這統聚人心的事,確實做到了因材施用。這臟活非有極高的視野的大才干不好,而這樣的人才不要臉的基本上沒有——馮保這曾經的內相在朱翊鈞心目中,位置比王國光差了點,但絕對在張四維之上。
通篇約稿信,最能體現馮保水平和歹毒心腸的,是這一句:“以公之明,必不失于朝野之望。”
什么是朝野之望?報紙是給市民看得,和朝廷有什么關系?但天下明眼人都知道,這報紙的背后,必然站著皇帝或者張居正之一,或者他們兩個一起!
因此,這封信的最主要目的是威脅王世貞:“你已經讓朝廷(皇帝)失望過一次了,現在交上你的投名狀,表態吧!”
王世貞作為文壇盟主,在士林的影響力大的沒邊。若這封信被他公布出去,或者能打亂馮保的計劃。但馮保斷定,王世貞絕對不敢,因為他的長子,四個侄子,現在都在朝廷手里。
為什么昨天判決傳到太倉,王世貞哥兩個今天就收到信了?其中之意,都在信外。
王世懋見哥哥氣的臉如金紙,手直哆嗦。終于忍不住大哭道:“大哥,你我改過吧。以徐階之能,都交了投名狀,你我還有什么掙扎的余地?此后,唯朝廷馬首是瞻,王家再做不起敗門傾家的事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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