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許久,劉弘終究只能是長出口氣,負手起身。
“也只好如此啦···”
雖然從學術地位而言,袁盎并沒有什么成就,但總體而言,還算是情感偏向儒家的官僚。
畢竟如今的漢室,還沒到歷史上的武帝一朝,儒生當道的時間點;能找到一個不想在儒生帽子里撒尿的官員,已然算是不錯了···
再者說了:袁盎沒學術地位,賈誼就有了?
要知道在儒家內部,政治策論在被統治者全盤應用之前,是不算做‘學術成就’的!
而賈誼給劉弘呈上來的幾篇策論,在這個時空存在的意義,并沒有原本歷史上那般‘一夜成名天下知’的顯著效果。
原因很簡單:賈誼最著名的三篇策論出現之前,劉弘就已經開始了相關政策的準備、試行工作了。
如賈誼在《陳政事疏》,即《治安策》中提到的諸侯割據問題,建議削奪諸侯王的權力時,漢室已經在一年內經歷了兩場諸侯叛亂,劉弘也早就放出了推恩令的口風。
再如《論積貯疏》中,賈誼倡議重視農業生產,提高中央糧食儲備。
但在此之前,早在劉弘穿越之初,糧食保護價政策就已經出現在了長安城內。
至于《過秦論》中涉及的王朝命統論,則在某種程度上屬于空泛、嘴炮的內容,又稍稍有些敏感。
所以在這個時間線,歷史上剛出道就是巔峰的賈誼賈長沙,并沒有沿著歷史上的發展道路一鳴驚人,而是在劉弘的有意壓制下,以一種健康、合理的姿態,進入了漢室官場的良性競爭生態。
從這個角度上來講,相較于袁盎,賈誼在學術方面的優勢,也就只剩下‘北平侯門徒,荀子隔代徒孫’的身份而已。
這樣的身份,在講究‘英雄不問出處’的漢室,顯然算不上什么決定性要素。
至于政治地位,賈誼如今是尚書令,而袁盎又剛好是賈誼的副官,基本沒差太多。
若是比較起政治履歷,袁盎的政治成分,甚至比賈誼還要來的靠譜一些。
——以武勛為長樂謁者,后轉任中郎!
光此一項,就能把‘單憑文科成績’入仕的賈誼甩好幾條街。
與之相應的,便是武人出身的袁盎,對‘執行命令’的感悟,顯然比理想主義文人賈誼來的靠譜;對于劉弘地明示暗示,也能更準確地體會。
總的來說,在漢室如今的人才儲備狀況下,袁盎,或許是劉弘所能做出的最佳選項了。
“便如此吧。”
暗自下定決心,劉弘便看向一旁的王忠,交代道:“召尚書令丞袁盎,于明日辰時覲見。”
既然確定要派袁盎前往魯地,和《詩》出身的申培商討《禮》學一脈的傳承問題,那劉弘自然要做出一些指示,好讓袁盎明白自己的使命。
“喏。”
恭敬一拜,王忠便躬身走出宣室殿,向著宮門處走去。
而留下的劉弘,卻也并沒有著急讓張蒼退下。
——如果單單只是一個天子使者的人選,劉弘還不至于大費周折,以天子之身,單獨接見身為御史大夫的張蒼。
陸賈出使南越這一整件事當中,真正的關鍵從來都不是陸賈收受賄賂,亦或是‘魯儒一脈學風有問題’。
至于對魯儒一脈的改造,也是劉弘順勢而為。
對漢室而言,此事真正的關鍵,還是陸賈此次外交失禮之后,所帶來的外交后果。
簡而言之,便是陸賈與趙佗狼狽為奸,上演了這么一出雙簧戲,并被劉弘無情拆穿之后,一個老生常談的問題,再度擺在了劉弘地面前。
——南越!
雖說嶺南大地,即后世的兩廣地區,除了南越之外,還有東越(甌)、閩越,乃至于南海國,但對漢室真正造成‘困擾’的,始終都是秦將趙佗的割據政權:南越。
至于閩越、東越、南海三國,最開始只是高皇帝劉邦,為了讓嶺南地區形成幾個對立的勢力,而分封的異姓外藩。
在歷史上,南越自西漢初劉邦在位時期,一直到漢室第六位皇帝武帝劉徹在位時期,都在趙佗的掌控之中。
在這長達數十年的時間間隔內,趙佗的南越政權,本質上并沒有對漢室造成什么實質性的威脅。
但每當漢室出現政權不穩,亦或是地方不安的時候,趙佗都會死皮賴臉的跳出來稱帝!
這種類似碰瓷的行為,就好像一個與外界隔絕的山村里,一個鄉野匹夫稱帝,并建立了一個方圓數百步面積、國民上百人的政權!
不管吧?
這天無二地,地無二主;放著一個稱帝的村夫不管,皇帝老子的臉上過不去;
可要是管吧?
窮地方荒山野嶺的,連條像樣的路都沒有,直升機都進不去···
漢室和南越之間的問題,就類似這種情況。
要是真打起來,別說雙方人口基數、后勤能力、兵力,乃至于綜合實力的差距了,光是雙方部隊戰斗力的差距,就能讓‘國民數十萬’的整個南越政權,被千把漢軍將士追著砍!
雖說嶺南之地,自春秋時期就有善于鍛造兵器的優勢,但兵器的糧產,還是很難出現在南越的。
——要知道即便是傳說中的神兵利刃:干將、莫邪兩把劍,在干將、莫邪這兩位頂級鑄劍師手里,也鍛造了足足三年之久!
從這個數據為參考判斷,就算南越有一千個干將、莫邪夫婦那般的鑄劍大師,南越裝備出一支一萬人的全青銅武器部隊,也需要足足三十年···
所以實際狀況是:南越軍隊中,除了留有前秦之時,任囂所率領的征南大軍所‘遺傳’下來的一小批前秦青銅器之外,絕大多數士兵的武器,都還停留在石器甚至是木器。
從這個角度上而言,對于南越的問題,漢室顯然可以一勞永逸,一路橫推完事。
但無奈的是,要想讓漢軍將士健健康康的抵達南越,并真刀真槍對上南越軍隊,可謂是難上加難···
——要想將長安的中央部隊送到長沙南越交接的五嶺地區,沿途道路、氣候的變化,幾乎不亞于闖關游戲!
首先,便是從長安東行千里出函谷,踩上關東大地。
這一下,部隊就算是從后世的陜西地區,踏上了河南鄭州一帶。
而后,便是沿經過洛陽,自滎陽敖倉一線入梁國境內,而后折道南下。
要知道此時的氣候,與后世的差距還是非常大的——后世已經適宜人類居住的兩廣、兩湖地區,此時還是大片的熱帶雨林!
從清涼干燥,海拔稍高的陜西地區,一路步行到悶熱濕潤的熱帶雨林,光是水土不服,就能讓征越大軍倒一半!
前年周灶率軍南下,也證明了這一點。
而這,還只是從長安感到一線戰場,還沒算打仗的部分。
——長安的部隊到達長沙南越邊界后,這仗并非是想打,就能打的起來的 有五嶺和原始熱帶叢林為天然屏障,南越完全可以龜縮不出,把整個北方防線,都扔給熱帶雨林。
這樣一來,為了對南越造成實際打擊,已經一路jing疲力竭南下,還在和水土不服、溫濕瘴氣,以及蚊蟲蛇蝎斗爭的漢軍將士,就要再翻過五嶺,鉆過熱帶叢林,踏上南越境內。
這么一番折騰下來,且先不提還能有多少漢軍將士保持戰斗力,光是嶺南地區,那比長沙還要悶熱潮濕的氣候,就能讓最后僅剩的漢軍將士,徹底累趴在南越境內。
到了那個時候,仗打輸了事兒小,漢室中央威嚴掃地,關東諸侯‘看透中央虛弱的紙老虎面目’,內聯諸侯外結匈奴,那才是真正讓的漢室焦頭爛額的亂局。
所以,無論對趙佗的朝三暮四有多么惱怒,對陸賈的所作所為有多么憤恨,劉弘都必須承認:除非有直升機空降部隊,亦或是海陸兩棲登陸部隊,否則,南越的問題,就絕對不存在‘武統’這一個選項。
——倒也不是做不到,只是相比較于收獲,武統南越的損失,對如今的漢室而言,實在是太大了些···
去年關東亂起,劉弘縱是有心防備一下南越,也是派了受氣候影響更小、更適應南方悶熱溫濕氣候的淮南國部隊。
但這種事讓諸侯國去處理,一次兩次還好說,要是形成常態,也就要出現新的問題了。
——萬一劉長那個肌肉腦腦子開竅了,和趙佗愉快的玩起‘養寇自重’的把戲,那劉弘就笑不出來了。
真要那樣,漢室今后面對的,就不是嶺南的敵對勢力,而是勢力已經探出五嶺,前可攻略關東、退可據險而守的又一個戰略敵人!
這種紙上談兵的事,劉弘自然是做不出來。
在歷史上,南越問題正是通過陸賈兩面交好,在中間兩袖善舞,一邊讓漢室接受趙佗時不時稱帝是cosplay的欲望太強烈,一邊又勸趙佗‘裝裝樣子就行,別來真的’,一點點度過漢室的貧弱期,最終把南越王趙佗活活熬死所為句號。
在歷史上,漢室對外的戰略路線,武帝豬爺也是簡單粗暴——小魚小蝦都仗著匈奴人蹬鼻子上臉,那就把匈奴先干趴下!
過不起來,霍驃騎一朝馬踏龍城,冒頓、老上之遺骸被挫骨揚灰,匈奴帝國轟然倒塌,漢室周邊各地區爭相來朝稱臣,為漢妻妾。
這其中,甚至還出現了原始版本的‘藏拙自保’之典故——夜郎自大。
而這一世,劉弘對于漢室的未來戰略,卻有著一些不同的看法。
必須承認的是,與歷史上兵jing將廣、糧草富足,馬匹充沛,國家實力雄厚的武帝時期相比,如今的漢室,還處于一個相當貧窮,相對羸弱的時期。
——再怎么說,這兩個時間點中間,還隔著一整個文景之治的物質積累。
在這種不太樂觀的物質基礎,以及國家綜合實力之下,要想學武帝爺那般,一舉把已知世界唯二霸主中的另外一個打趴下,無疑是癡人說夢。
別的不說:光是霍驃騎奇襲龍城那一出,劉弘就面臨著巨大的困難。
——缺的不是自帶gps的霍驃騎,缺的是那八百匹戰馬 至于軍事綜合實力,就更沒法跟財大氣粗,能用雄厚的后勤物資保障,活生生把李廣利那樣的five都堆成‘曠世名將’的武帝相比了。
所以,劉弘打算在短期之內,放棄不切實際的‘建立騎兵部隊’之遐想,將主要的注意力,放在漢室如今已有的步兵集群,及戰斗力的提升之上。
步兵好說——如今漢室天下二千二百萬人,不要臉的說,其中一千一百萬成年男子都能上戰場!
如今的漢室最不缺的,也就是合格的步兵了。
問題的關鍵,就在于戰斗力。
俗話說得好:庭院里養不出千里馬,溫室里種不出萬年松。
拿軍人,尤其是冷兵器時代的軍人來說,有效提升戰斗力的首要前提,就是實踐。
用通俗一點的話來說,就是見血。
只有經歷過戰場的殘酷,經歷過生死的瞬間,并在之后依舊能保持戰斗力,保持戰斗意志的軍卒,才能被稱之為真正意義上‘有戰斗力’的軍隊。
這樣一來,為了‘見血’去找匈奴人的騎兵集群硬莽,顯然就不是什么陽間的人能做出的事兒了。
——練兵嘛,找個小樂色練練手,熟悉熟悉氣氛,就挺好的。
損失、消耗都不大,還能保證真實的綻放氛圍,兩全其美。
所以,哪怕知道南越無法通過武力收回,劉弘也還是有和南越打一仗的傾向。
不為統一,也不為開疆擴土,就單純練練兵,順便露一下肌肉,讓內部的不安分因素進一步減少。
當然,這個想法目前也只停留在‘傾向’階段,具體如何決定,劉弘還需要和朝中大臣們,尤其是張蒼這樣在秦廷做過官,對趙佗可能有了解的人,進行一定程度的溝通。
在確定結果之后,如果征越之戰得以成行,那也得是明年的事兒了。
——宿麥收獲已逾月,六月將至,今年,已經快進入下半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