顓(z花n)頊(xū)歷,最早出現在周室末,在秦統一天下之后普行于神州大陸。
而如今漢室所使用的,也恰恰是從秦繼承而來的顓頊歷。
按照顓頊歷,冬十二月只是一年當中的第三個月份,屬于‘年初’,但這絲毫不影響十二月與后世一樣,意味著‘冬至’的到來。
冬至在后世,或許意味著祭祖宴飲、食餃用酒;而在漢室,冬至則意味著一項十分具有時代特性的活動。
——大儺(nuó)驅邪。
秦、漢雖為前后兩個不同的王朝,但其人文、制度等方面,卻具有極高的相似度。
‘大儺’,便是秦漢文化當中極其相似的一個人文活動——在秦漢兩朝,大儺都在臘日,即冬十二月初八的前一天。
在民間,百姓會趁著冬季的農閑聚在一起,通過擊鼓來驅除疫鬼,且將其稱之為‘逐除’。
至于朝堂中央,更是將大儺儀式看的無必珍重。
儺,本意便是‘驅逐惡鬼的儀式’,或代指巫舞;大儺驅邪,便是一場盛大的‘巫師驅鬼’現場。
每年的冬十二月初七日,無論是未央宮內的朝臣百官、勛貴徹侯、天子太后,還是街頭巷尾的尋常百姓,都會看到這樣一場盛大的、大型的‘迷信行為’。
——一個個兼職把脈開藥的‘巫醫’,都會在大儺日成為香餑餑,被邀請到各地,扮演被‘妖魔’。
這也算是漢室初,所特有的時代文化背景了——在儒家獨尊之前,‘子不語怪力亂神’的說法,根本就沒有人愿意聽。
淳樸的百姓辛勤勞作一年,疾苦的生活卻并沒有多少好轉,眼看著凜冬來臨,春耕不遠,百姓迫切的希望找到一個渠道,來換得稍許心安。
所以大儺驅邪儀式,在民間的形式五花八門——有祈禱來年五谷豐登的,有祈愿家人無病無災的,也有希望今年發家致富的。
在大儺日,百姓許下的每一個小小的愿望,都象征著他們簡單,而又遙遠的訴求。
對于朝堂,或者說中央而言,大儺的意義,也并非是做做樣子——此時的漢人,無論貴賤老幼,都對鬼神之說有著十成十的篤定!
百姓相信,天上的鬼神會可憐自己這樣的窮苦百姓,恩賜更好的命運;
地主富戶、勛臣貴族也篤定,先祖的在天之靈,在冥冥之中保佑著自己,護佑著家族傳承;
至于皇帝本人,那就更不用提了——如果說世界上,皇帝是第二迷信的群體,那絕對沒人敢稱第一!
——包括后世的教皇在內!
自秦始皇統一天下,使華夏大地正式進入封建時代開始,君王沉迷‘修仙’的事便屢見不鮮。
秦始皇本人,就是個鮮活的例子。
始皇帝晚年,曾派徐福攜童男童女三千,金石珠玉無數,乘船以出東海,尋求長生之道。
哪怕是臨死前的一刻,始皇帝嬴政這般千年難得一見的雄主,口中呢喃著、心中掛懷著的,居然是’徐福為何還沒將仙丹帶回來’。
拿漢室來說,西漢享國二百余載,先后歷十五位皇帝;其中最著名的幾位,也基本都是‘修仙人士’。
漢太宗孝文皇帝劉恒,一生清明,毀于黃龍改元一事,最終留下‘不問蒼生問鬼神’的千古悲鳴。
爺爺如此,孫子也沒好到哪里去——世宗孝武皇帝豬爺,修仙都修到晚年神志不清的地步了!
武帝建章宮中,諸如‘太液池’之類的用于修仙問道的場所,更是數不勝數。
西漢先后十五帝,除去年少夭折的孝惠、前后少帝、昌邑王、孺子帝等,其余近十人,可稱為‘明’者便占其六。
而這六人中,曾試圖‘修仙問道’,以求長生不老的,不下一半之數。
究其原因,自然是皇帝生而神圣,富擁天下;而人的貪婪,永無止境。
擁有了一切的封建帝王,自然會因為貪婪,而想要無限期享受至高無上的地位,‘長生不老’這個騙局,自然也就誕生在了人世間。
作為連‘長生不老’‘點石成金’都能相信的資深迷信群體,封建帝王對于鬼神之說,那自也是堅信不疑。
再者,封建帝王之所以生而神圣,天生具有對天地萬物的統治權,恰恰就是因為古華夏‘君權神授’思想的普遍認同!
連權力都來源于鬼神的加持,那作為皇帝,即便如劉弘一般,對鬼神之說敬謝不敏,也必然要做做樣子,以彰顯自己‘十分敬重天神老爹’了。
——天子天子,天神的兒子嘛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大儺儀式,對中央的意義并不僅僅是‘驅邪逐除’,還帶有那么一絲‘思想建設’的政治因素。
自然,相較于民間,舉行于未央宮內的大儺儀式,也就大不相同了。
便如今日一大早,天還沒亮就從被窩里爬起的劉弘,在未央宮前殿的高階上俯瞰所見——前殿以北的整個廣場,都已經被一堆堆篝火點亮。
在廣場正中央,更是被堆起了一塊直徑十數米的巨大篝火。
廣場之側,帶著各種奇異面具的人影影影綽綽,隨時準備踏入廣場。
而在劉弘出現的一刻,在京朝臣百官、勛貴功侯,也早已是恭候多時。
“開始吧。”
就見劉弘交代一聲,一旁的劉不疑莊嚴一拜,領命而去。
不片刻,整個未央宮內,都響起了震天鼓鳴。
咚咚咚 隨著鼓點聲,一個個身著奇裝異服,面綁怪異面具的巫師們踏上廣場,跳著奇怪的舞蹈,向廣場中央的巨大篝火而去。
“嚯哎呀呀呀呀呀呀”
看著巫師們咿呀怪叫的來到篝火旁,劉弘饒有興致望向遠處,體味著這從未見過的場面。
但越看,劉弘地面色便愈發的怪異起來。
——巫師們的怪叫聲雖然讓人不適,但仔細一聽,卻也不難聽出其內容。
就拿劉弘聽得最完整的一段‘臺詞’來說,其內容就是:我本厲鬼,無奈今朝無有肉食,竟將餓亡,啊 至于其他的,也大都是類似‘瘟鬼’‘蝗魔’之類的反派角色扮演者,說著那簡單直白的臺詞。
耳邊是這些嘈雜在一起的怪叫聲,眼前是巫師們胡亂扭動的身軀;廣場之上,是朝臣百官們津津有味觀看表演的面龐。
“還是娛樂手段太少了的緣故嗎···”
暗自腹誹著,劉弘便將注意力從廣場上的驅鬼儀式上收回,轉而思慮起其他的事。
——娛樂手段少歸少,劉弘也沒傻到發明某個高明的‘玩法’,讓這個時代的淳樸人民沉迷于享樂。
而讓劉弘絞盡腦汁,甚至在如此重大的政治活動中,都忍不住神游方外的,無疑便是開春后的選秀了。
在劉弘扭扭捏捏數月之后,正武元年第一次選秀,已經正式敲定在春二月。
按照漢室皇帝選秀的慣例,大概在一月初,這個消息便會正式傳出去,給百姓充足的反應時間。
之后的一個月,便是留給那些想要有想法,想要成為皇親國戚的人家做準備的時間。
比如選幾個品性溫和,長相出眾的女兒,然后帶去長安短住一段時間之類的。
實際上,根本不用留這點準備時間——自劉弘穿越過來,并逐漸坐穩皇位開始,那些有想法的聰明人,便已經開始行動了。
別的不說,就如今長安城內的人數,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正常情況下,關中百姓在一年當中的流動都很有規律——春、夏基本留在家里種地,秋收之后集中來一趟長安,進行生活物資補給,而后在秋末次序回到家鄉。
除了這種必要的物資采購之外,封建時代的百姓,基本很少有出遠門的舉動——農民得一年到頭守著莊稼;地主得常年在家鄉看守田畝;官員得看著治下區域的狀況,核算秋收后的稅、賦。
即便是天生具備強大流動性的商人群體,也因漢室依舊嚴格執行的關禁政策,而很少選擇出游行商。
——反正只能在關內活動,無論走多遠,都沒有什么太大利潤可圖。
根據往年的數據,長安在每年八月末到九月初這半個月的時間段,會迎來數十萬關中百姓的暫時停留;到九月末,這些百姓處理完在長安的瑣事,便又會退出長安城,回到各自的家鄉。
但今年,內史屬衙的數據就有些異常了。
——如今已經到了冬十二月,但長安城內,依舊有將近十萬‘外來人口’滯留!
這就意味著如今的長安,有上千,乃至數千戶不是長安人,不是商人,也不是勛貴的‘外來者’,因某種原因而沒有回到各自的家鄉。
結合長安這段時間已經發生,或即將發生的大事,這種異常只有一種解釋:這幾千戶人家,都懷揣著舉家搬入戚里,成為天子外戚的遠大理想。
作為封建時代最大的都城,區區十萬人,幾千戶人家而已,且含雜家仆、下人在內,長安城應付起來非常輕松。
最有可能產生的糧食供應不足、導致糧價上漲的問題,也因為少府今年所推行的糧食保護價政策,而不再需要劉弘頭疼。
對于這幾千家潛在的親家,劉弘也并沒有什么值得考慮的地方——接下來的一個月,自然會有有司部門挨個審查這些家庭的背景,將符合條件的登記造冊,并送到太后張嫣面前。
劉弘需要做的,就只是在二月的選秀中,從脫穎而出的幾百個妹子里選十來個,充實自己的后宮而已。
真正讓劉弘頭疼的,還是張嫣。
按照劉弘地想法,既然開宮納妃勢在必行,那也不無不可——即便對十六歲就娶十來個小老婆表示很‘惶恐’,劉弘也只能含淚接受。
沒辦法,這個時代的人普遍早熟,且平均壽命并不高,早婚早育,屬于時代普行價值。
劉弘作為皇帝,也確實需要早日生下一兒半女,以證明自己有‘繼承江山、傳延社稷’的能力。
入鄉隨俗嘛,反正早晚都要做,早點也就早點了。
但張嫣在劉弘后宮的問題上,卻展現出了一絲強勢:非但要入嬪,還得盡快立后!
這就讓劉弘有些為難,甚至隱隱有些不快了。
誠然,作為太后的張嫣,希望劉弘早立皇后,完全屬于職責范圍之內;張嫣的說辭,也具有無可辯駁的說服力:椒房無主,則蠶禮不行。
——在每年的正月初一,漢天子要在朝臣百官陪同之下‘親開籍田’,以勸民耕農。
大致意思就是:皇帝勸天下人乖乖種地,甚至還親自做了典范。
而作為天下人理論上的‘共母’,皇后就要在功侯夫人陪同下,主持‘蠶禮’,以勸天下為人妻者勤儉節約,養蠶織布。
理論上而言,張嫣說的沒錯:沒有皇后,那每年一月,天下的女子就都無法得到皇后‘親養蠶以織布’的示范,從而影響國家的民風建設。
但劉弘非常清楚:張嫣如此一反常態,甚至隱隱拿出太后身份強壓劉弘,逼迫劉弘早立太后,絕非‘蠶禮無人主持’這般簡單。
仔細想想漢室初的歷代皇后,問題就很明顯了。
——高皇帝劉邦的皇后是呂雉;孝惠皇后張嫣,是呂后的外孫女。
——文帝太后薄氏,皇后竇氏;而景帝的第一位皇后,便是薄太后的同族侄孫女。
——到武帝豬爺,其第一位皇后陳嬌,也同樣是文帝皇后竇氏的外孫女。
從這就不難發現,漢初的歷代皇后,是從何而來的了。
漢初的皇后,幾乎全都是先代皇后的同族孫輩!
孝惠、孝景、孝武,無一例外。
——就連劉弘的原主,以及短命老哥劉恭,也都曾被呂后賽了一個呂氏的皇后過來。
從這些情況出發,再回過頭,就不難發現張嫣催迫劉弘‘早立皇后,以主椒房’,是什么意圖了。
如果劉弘猜得不錯,張嫣是想要學習一下祖母呂雉的舊智,想從自己的家族中拉個妹子過來,塞給劉弘做皇后。
這樣一來,太后和皇后之間的婆媳關系,就將因二者之間的血緣關系而無線和睦,二者守望相助,將后宮打理的井井有條。
太后得皇后支持,自然可以穩坐釣魚臺;皇后的太后支持,那更是了不得——一但生下兒子,那就是嫡長子!
嫡長子加上太后的支持,在漢室便幾乎等于準儲君!
到了那時,太后再給太子塞個太子妃···
一想到那樣的結局,劉弘就暗自搖了搖頭。
“說到底,還是呂后的后代啊···”
對于張嫣的小算盤,劉弘抱有十足的戒備。
不單單出于后宮掌權、外戚奪權的考慮,還有一點,是劉弘坐上皇位之后,悄然產生的一股掌控欲。
“天下的事,還是朕獨自做主好一些···”
微微側過身,瞥一眼身后端坐著的張嫣,劉弘乖巧的一躬身,便回過頭,望向廣場之上。
大儺儀式,已經在巫師們相繼‘倒地’后臨近尾聲。
接下來,就該劉弘親自下去,講那些鬼怪面具扔進篝火之中,以寓‘逐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