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目前,少府諸屬衙中專責鑄錢的部門,鑄錢監的規格,比專責鑄造武器軍械的諸冶監,以及負責織布的作室要小一些。
諸鑄錢監,顧名思義,是‘各個負責鑄錢的部門’之意;而鑄錢部門之所以分為這么多分支,便是因為如今,漢室通行貨幣混亂的緣故。
秦半兩、高祖三銖、呂后八銖自是不用說,民間其實還流傳著很多舊式錢幣。
在視察過程中,劉弘甚至看見了戰國刀幣的身影!
只能說,漢室如今的幣種,簡直是雜亂到了極致。
——刀幣既然出現在了少府鑄錢監,就意味著刀幣在民間,還是有一定的通行能力的!
這讓劉弘更加深刻地意識到:貨幣的統一,宜早不宜遲。
或許在后世人看來,市場上貨幣繁雜,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頂多就是各個幣種之間的換算復雜一些而已。
但沒有人知道:在秦始皇‘書同文,車同軌行同倫,統一度量衡’的豐功偉績中,錢幣的統一,也成為了重要因素之一。
在戰國時,列國除了各有其俗、各有其文、各有其制外,還有一個讓秦始皇十分別扭的點,就是列國各有其錢。
如鏟幣、刀幣、環錢等各式錢幣,其銅含量、重量乃至于形狀都各有不同,且只能在產地使用。
如趙之鏟幣,只有趙地百姓認;楚之刀幣,也只有楚人認可其為‘錢’。
為了整合經濟秩序,為‘統一度量衡’蓋上最重要的一塊磚,秦始皇才在統一天下之后,發行了普行天下的統一貨幣:秦半兩。
在秦半兩發行之前,各國之間的貿易往來都十分繁雜——要么是以物換物,要么,就是熔錢稱銅。
比如一個齊國商人,將齊國特產的齊紈帶到了趙國,卻得到了鏟幣為貨款,這個齊商無法判定自己是否吃虧,就只能把這些鏟幣熔煉,把其中的銅分離出來,再去判斷這些銅在齊地的價值。
至于以物易物,那就更麻煩了——各國物價不同,經濟繁榮程度不同,就連度量衡,都是南轅北轍。
如齊地盛產齊紈,秦則有蜀錦,但齊紈在齊國根本就不值錢,蜀錦卻是普行天下的‘奢侈品’。
這種時候,齊商拿自己的齊紈,去交換秦商的蜀錦,就會遇到很大的麻煩。
——齊紈在齊地雖不值錢,但秦地卻沒有!
物以稀為貴,齊紈就應該在秦賣出高價!
但這個‘高價’有多高,齊商心里卻沒譜。
就算最后,雙方大致商議出了彼此都滿意的交還比例,也會出現問題。
如收到齊紈之后,暴躁的秦商很可能提刀找上那個齊商——不是說好一百尺嗎?
咋才給我八十尺?
這時,那個齊商只能委屈地說:這就是我們齊國的一百尺啊···
在度量衡被統一,且有了秦半兩之后,這樣的情況才不再發生。
現如今,漢室的貨幣混亂狀況,雖然還沒到秦統一天下時的地步,但光從方才那枚透著綠銹的刀幣來看,漢室的問題,也沒比秦初好到哪里去。
關中可能認可八銖錢多一些,但關東地區,可能還是以秦半兩錢為主要流通貨幣。
甚至在一些偏遠地區,很有可能還在使用刀幣這種極具戰國特色的貨幣。
這樣的狀況,將對漢室的發展帶來很大的阻礙。
遠的不說,就說幾年后,少府的糧食保護價政策推行到關東,就很有可能有一大批戰國刀幣出現,前來購買少府的米糧。
所以劉弘此番前來,第一個目的,就是鑄錢之事。
“如今少府存銅幾許?”
漫步走在一處鑄錢作坊內,劉弘一邊饒有興致的觀察著鑄錢的過程,一邊向田叔問道。
就見田叔面色陡然一慌,略有些遲疑道:“稟陛下,今少府之銅,近二十萬斤。”
聞言,劉弘卻沒有察覺出田叔的一樣,只暗自點了點頭,默默盤算起來。
與后世‘一斤為十兩’的重量計算所不同,漢室的一斤,為十六兩。
而一兩,又等于二十四銖——秦之半兩錢,就是因為其重十二銖,才被稱之為半兩。
如此換算下來,一斤銅,就是三百八十四銖。
如果按照銅三鉛七的比例鑄錢,一斤銅,就能得到一千二百八十枚五銖錢。
而五銖錢面值為五錢,一千二百八十枚,就等于六千四百錢。
即:一斤銅所鑄造出的五銖錢,能有六千四百錢。
即便算上火耗等意外因素,也至少能有六千錢。
如此算來,二十萬斤銅,能鑄造出來的五銖錢,就應該是十二萬萬···
“還是不夠啊···”
十二萬萬錢,能收回來的糧米還不到兩千萬石!
而如今關中,卻又二萬萬以上的糧米,沒有被少府收購。
光是為了完成此次秋收后的糧食收購,就需要起碼一百二十萬萬錢。
至于統一貨幣市場,沒有五百萬萬五銖錢流通,就想都別想!
“銅···”
現在的問題,還是銅。
銅之所以能在華夏成為經久不衰的通行貨幣,其最主要的一個原因,就是銅的保有量足夠稀少。
劉弘甚至很懷疑:如今天下流通的所有錢加在一起,所熔鑄出的銅,到底能不能滿足五銖錢統一貨幣市場的‘一百萬萬枚’這個需求。
將此事暗自記下來,劉弘便對田叔吩咐道:“此事,少府可自決,于民廣購銅,亦或遣吏至關東購之,皆可。”
言罷,劉弘便來到了作坊外,又對田叔吩咐道:“新鑄之錢五銖暫罷,改鑄銅三鉛七之五銖,以為主爵都尉購糧之用。”
聞言,田叔頓時一愣,旋即趕忙拜道:“喏···”
在暗地里,田叔卻是長出了一口氣。
——呼 ——還好不是來查看五銖錢的鑄造進度···
在接到劉弘地命令,按照銅鉛比例七比三的五銖錢之后,田叔就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
按這種比例鑄造而出的銅錢,實在是太脆了···
在后世,百姓測試銀元真假,通常是吹一下聽響聲;而此時,百姓判斷一枚銅錢質量的方式,就是把銅錢拿在手里,試著用大拇指摁壓一下,看會不會斷裂。
如果很容易就斷裂,就意味著這個錢的厚度不夠,且鉛含量太高,成色不足。
但田叔卻是在截然相反的狀況下,遇到了同樣的問題——銅含量太高,錢也會很容易斷裂···
在過去這段時間,田叔可謂絞盡腦汁,甚至不惜去尋找民間的術士,就此事進行咨詢。
但得到的結果,卻是讓田叔感到身心俱疲···
對于新錢過脆、容易斷裂的問題,大多數方式給出的結論,都是鉛放太多了!
哪怕田叔將那枚黃到都有些發紅的銅錢拿出來,那些人都不愿意相信,這枚錢的銅含量有七成。
——甚至有一個方術,說這枚錢是用‘偽銅’所鑄!
無奈之下,田叔只能召集少府的鑄錢工匠們,就此事進行反復研究,卻終歸沒有得出解決的辦法。
而五銖錢的鑄造,也就此停了下來···
方才,當上林苑令派人傳信,說陛下即將駕臨上林苑時,田叔差點沒一口氣背過去!
——對于漢官,尤其是達到九卿級別的高官而言,業務能力,或許已經不再是首要。
但對少府,業務能力卻永遠排在第一位!
少府的屬性,使得外朝對其抱有天然的敵意;在這種情況下,少府要想保證烏紗帽不掉,就必須緊跟皇帝的腳步。
對于未央宮傳出的每一個命令,少府都必須要使出十二分的力氣去完成,才能保證圣眷依舊。
倘若出現‘皇帝讓少府做某事,少府卻一直墨跡’的狀況,那少府被罷官免職都是輕的——更大的可能性,是被安上一個‘尸位素餐’‘阻軍國之事’的高帽。
——對國防建設造成阻礙,就必然會得罪軍方的大佬們!
而在漢室,任何得罪軍方的人,都很難有善終——百十年后的戾太子,更是將這個范圍,提高到了‘即便是太子’的高度。
鑄錢之事,雖說不會直接影響到軍方的后勤工作,但若是劉弘有心,那這件事就很容易背到少府的頭上。
比如明年,某位將軍跟劉弘訴苦說軍費不夠,還請陛下多撥一些,結果劉弘搖頭嘆息的回一句:朕也想啊 就為了給將軍加軍費,朕都交代少府鑄錢了!
可是少府實在是無能,沒把錢鑄出來,導致本應該撥給將軍的軍費,只能往后拖一拖啦···
就這短短幾句話,田叔就將得罪一支戰員上萬的精銳部隊!
“三七之比,此易爾。”
要說親手鑄錢,那就多少有點難為田叔了;但對于鑄錢的基本常識,田叔還是有了解的。
——銅三鉛七,不就是八銖錢的銅鉛之比嘛!
八銖錢能按這個比例鑄出來,那五銖錢,自也是不在話下——鑄迷你版八銖錢而已。
暗自松口氣,田叔趕忙跟上大隊伍,向著劉弘遠去的方向走去。
來到行宮,劉弘口頭激勵了眾官吏幾句,便令他們退下,只留了田叔一人。
“錢五銖之鑄造事,少府還得盡快。”
撇開統一貨幣市場的長遠意圖不論,即便是短期內的事務,也需要少府盡快的鑄造出更多的錢。
——秋收的糧食都有三萬萬石,那來年開春,冬小麥收貨之后呢?
要想把冬小麥也順利收購,少府就又需要百萬萬錢以上。
所以接下來半年,劉弘對少府的要求只有一個:拼命造錢!
當然,劉弘不可能只為了鑄錢之事,就特地親自來趟上林苑。
“還請少府一觀此圖。”
從懷中取出一塊絹布,劉弘便讓身旁的王忠拿去,交到田叔手上。
拿到絹布,田叔便聚精會神的望向絹布之上,那一坨晦澀難懂的圖案之上。
看著田叔擰巴到一起的老臉,劉弘略有些尷尬的輕咳一聲,解釋道:“此物名曰:石磨,乃以柱狀石盤者二,壘砌而成,中空,以牲畜為力轉其上盤,以谷置于中空之所,可碾谷為末。”
聽到劉弘的解釋之后,田叔緊皺的眉頭才松開了些;絹布上的圖案,也能大致看出所畫著何物了。
看著絹布上,那頭由七八根直線畫出的‘火柴驢’,田叔強自按捺住抽搐的嘴角,終是對劉弘一拜。
“匠造之事,臣所知者無多;陛下可傳諸冶監之監令,以此圖相詢。”
看著田叔臉上完全掩蓋不住的尷尬,劉弘也是略有些心虛起來。
“如此,便傳冶監令陛見。”
——沒學過畫畫,怪我咯?
劉弘暗自腹誹間,就見一位面容略有些滄桑的男子進入殿內:“冶戟監令臣毅,參見陛下。”
說此人面容滄桑,倒也不是說有多老,而是那張明明屬于中年人的臉,卻被曬得黝黑,抬頭紋似纂刻般鑲入額頭。
即便離著十步遠,劉弘都還能看清監令的手,明顯是片刻之前才著急忙慌清晰,卻依舊沒能洗去黑黃色的褶皺。
“倒是一雙干活的手。”
暗自自語著,劉弘便由眼神示意田叔,將那張‘圖紙’交到監令手上。
“此物,乃朕偶有所夢,故依夢而作。”
“依卿之見,此物可造否?”
須得一提的是,在少府,對于一個新東西能否做出,是有兩個不同的字形容的。
‘作’,指的是按照圖紙,復制出一個樣品來;而‘造’,指的是能否批量生產。
道理再淺顯不過——劉弘不可能需要一個制造困難,價值連城的石墨,然后讓全天下的人排隊磨面!
果不其然,監令也同田叔一樣,做出了一個極其扭曲的困惑表情,但沒等田叔解釋,就大概看出了‘圖紙’上的東西。
就見監令面色疑惑地一拜:“此圖所畫,當乃錢狀巨石者二,上下壘砌,以畜為力轉之?”
見劉弘點點頭,那監令便稍一拜:“若陛下有令,此物之造,當非為難事;然如此之物,不知陛下作何之用?”
就見劉弘面色一喜,露出一絲‘終于碰到懂行的了’的表情,略有些急迫道:“作米糧碾末之用!”
聞言,那監令卻是流露出一個詭異的面色,孤疑著從懷中取出一塊麻布,略有些失禮的遞向劉弘:“陛下所言者,可為此物?”
對于監令的失禮,正沉寂在興奮之中的劉弘幾乎沒有察覺,只讓王忠趕快將麻布拿上來。
等那張粗糙的麻布被王忠攤開,放在面前的御案之上,劉弘便猛然瞪大眼睛,匪夷所思的看著麻布上的圖案。
即便是在粗糙的麻布之上,那黑色線條所購了出的圖案卻也格外清晰:圓柱形的石盤,上下連同的凹槽。
劉弘甚至看見在實盤之上,有幾條極為規則的線條,作為磨盤上的凹槽磨齒!
“此何物?!!”
見劉弘如此激動的發問,那監令面色古怪的看了身旁的田叔一眼,似乎是在說:少府大人,居然也不認得此物?
——沒學過畫畫,怪我咯?
劉弘暗自腹誹間,就見一位面容略有些滄桑的男子進入殿內:“冶戟監令臣毅,參見陛下。”
說此人面容滄桑,倒也不是說有多老,而是那張明明屬于中年人的臉,卻被曬得黝黑,抬頭紋似纂刻般鑲入額頭。
即便離著十步遠,劉弘都還能看清監令的手,明顯是片刻之前才著急忙慌清晰,卻依舊沒能洗去黑黃色的褶皺。
“倒是一雙干活的手。”
暗自自語著,劉弘便由眼神示意田叔,將那張‘圖紙’交到監令手上。
“此物,乃朕偶有所夢,故依夢而作。”
“依卿之見,此物可造否?”
須得一提的是,在少府,對于一個新東西能否做出,是有兩個不同的字形容的。
‘作’,指的是按照圖紙,復制出一個樣品來;而‘造’,指的是能否批量生產。
道理再淺顯不過——劉弘不可能需要一個制造困難,價值連城的石墨,然后讓全天下的人排隊磨面!
果不其然,監令也同田叔一樣,做出了一個極其扭曲的困惑表情,但沒等田叔解釋,就大概看出了‘圖紙’上的東西。
就見監令面色疑惑地一拜:“此圖所畫,當乃錢狀巨石者二,上下壘砌,以畜為力轉之?”
見劉弘點點頭,那監令便稍一拜:“若陛下有令,此物之造,當非為難事;然如此之物,不知陛下作何之用?”
就見劉弘面色一喜,露出一絲‘終于碰到懂行的了’的表情,略有些急迫道:“作米糧碾末之用!”
聞言,那監令卻是流露出一個詭異的面色,孤疑著從懷中取出一塊麻布,略有些失禮的遞向劉弘:“陛下所言者,可為此物?”
對于監令的失禮,正沉寂在興奮之中的劉弘幾乎沒有察覺,只讓王忠趕快將麻布拿上來。
等那張粗糙的麻布被王忠攤開,放在面前的御案之上,劉弘便猛然瞪大眼睛,匪夷所思的看著麻布上的圖案。
即便是在粗糙的麻布之上,那黑色線條所購了出的圖案卻也格外清晰:圓柱形的石盤,上下連同的凹槽。
劉弘甚至看見在實盤之上,有幾條極為規則的線條,作為磨盤上的凹槽磨齒!
“此何物?!!”
見劉弘如此激動的發問,那監令面色古怪的看了身旁的田叔一眼,似乎是在說:少府大人,居然也不認得此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