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一次的大朝儀,就這樣在劉弘的滔天怒火中草草收尾。
公卿百官于殿內呆立片刻,便次第在殿門出穿上布履,向司馬門的方向走去。
人群中,不時出現輕微的質疑聲。
“陛下如此以待悼惠一門,恐有些過了···”
但即便是說話的那個人,都顯得十分沒有底氣。
實在是這種事,在漢室,乃至于有史料記載以來,第一次出現在神州大陸之上。
在漢室,劉氏諸侯在各自的封地,都保有極大的自由度,和行政自主性——只要不造反,那無論諸侯國亂成什么樣,諸侯王都不大會被牽連。
鬧破了天,也就惹來長安派使譴責;而就這,都會被認為‘朝堂苛待諸侯’。
理論上,漢室諸侯即便是舉兵造反,在兵敗之后,都有極大的概率保住性命。
而有一條線,是諸侯王唯一的高壓線,碰之即死,觸之及亡。
——亂x。
只要不碰這條高壓線,漢室諸侯王幾乎可以算作是‘人均一張免死金牌’,只要自己不想死,根本不會被殺。
除了亂x,漢室還有一條普行天下的,任何人都不可沾染的罪名:不孝。
——在漢室,不孝達到一定程度,是犯法的!
漢律:子告父母,妻告威公,奴婢告主、主父母、妻、子,非公堂告,勿聽而棄告者市!
呂后年間修改過后的《告律》又規定:殺傷大父母、父母,及奴婢殺傷主、主父母、妻、子,自告者皆不得減。
意思就是說:兒女狀告祖父母、父母,妻子狀告丈夫,奴婢狀告主人、主人的父母、妻子、兒子,都不立案,而是將狀告者腰斬棄市。
《漢書·衡山王賜傳》:太子爽,坐告王父,不孝,棄市。
——王太子狀告父親,都是要直接腰斬的!
至于子女殺傷父母,那更是妥妥的族誅;毆打父母的,黥為城旦舂!
就連子女言辭不恭,對父母不敬,對長輩不羈,送到官府都是要挨板子的。
而無論是漢室普行的‘不孝者誅’,亦或是公卿諸侯‘亂x者死’的高壓線,其出發點都是人倫。
——在漢室,大逆不道或許不會死,就連謀反,都有可能被‘感化改造’,但任何試圖挑戰人倫道德的行為,都會受到整個天下的共同譴責。
但與不孝、亂x等破壞人倫道德,敗壞社會風氣的相比,齊王劉則的所作所為,實在是有夠駭人聽聞···
就像后世的憲法中,從來不會有一條法律,會針對‘私自研發蘑菇’出臺規定和懲罰制度一樣,無論是如今的漢律,亦或是前身秦律,都從未有過針對‘食人尸肉’的規定。
——引來從來沒有人認為:生長于神州,生活在文明的中原,衣服佩冠的華夏貴胄,會做出如此喪心病狂的事情來!
當這種從未有人想到‘可能會出現’的惡性事件,真真切切擺在天下人面前時,所有人的第一發應,就像后世看見窮兇極惡的連環殺人犯。
——先是匪夷所思,而后便是憤怒!
實際狀況,甚至比后世出現變態殺人犯還要嚴重——作為已知世界唯一的文明,此時的漢人,對于‘文明和野蠻’之間的區分極為敏感!
為了區分文明和野蠻,此時的漢人甚至會嚴格恪守衣衫右衽、束發佩冠的不成文規定,以彰顯華夏貴胄,與野蠻狄夷之間的區別。
而現在,卻出現了一位身為華夏貴胄,其行為卻比蠻夷更為野蠻的人。
——這個人還是漢室諸侯王,是劉氏宗親!
一旦此事傳于天下,那跟齊王一門在大庭廣眾之下,宣布‘我蠻夷也’沒有任何區別!
“如此一來,只怕悼惠一族,再難以‘漢人’自居···”
喃喃自語者,張蒼便來到了審食其身旁,微微一拜,便站在了審食其側后方。
正欲出宮離去的百官,也早在那道不合時宜的質疑聲響起時,不約而同的停下腳步。
所有人的目光,都是半帶著迷惘和疑慮,撒向丞相審食其身上。
——在發生這種前無古人,且大概率后無來者的事件時,公卿百官需要有人站出來,為他們照亮眼前的路,指明前進的方向。
對此,審食其顯然也有明確的認知。
見眾人都不約而同的匯聚在自己身邊,審食其稍一思慮,又側過身,與張蒼眼神交流一番過后,將雙手環抱于腹前,清了清嗓。
“哀王子則,身以為華夏貴胄,亦得太祖高皇帝之血脈,然其所為,實屬···”
措辭片刻,審食其便借用了方才,劉弘盛怒之下的評價。
“誠如陛下所言:罄南山之竹,難書其罪;決東海之水,流惡難洗!”
義正言辭的表達出自己的看法,審食其便滿帶著強勢,掃視周圍眾人。
在做出那樣喪心病狂,顛覆人倫的事之后,劉則已經被群臣在潛意識當中,開除出了‘華夏人’的范疇。
自然,也就不能再稱‘齊王則’,而是稱為‘哀王子則’,甚至直接就是‘賊子則’了。
而審食其同樣以‘罄竹難書’,來形容劉則所為的性質,這無疑是將百官心中的迷惘稍稍點亮。
“丞相既出此言,只恐悼惠一門之事,恐不止此啊···”
沒讓眾人猜測多久,審食其便面色一肅:“華夷之防,雖非為國策,然尤重于國策;賊則之所為,實心無圣人教訓,行無貴胄之為。”
“待明日,老夫欲獨見陛下,請誅悼惠諸子!”
說到這里,審食其的面色更沉一分。
“諸公試想:賊于滎陽之外斷糧日久,竟使賊則以尸肉為食,悼惠諸賊,安能置身事外?”
“只怕諸賊子,亦以將卒之血肉為食,以效蠻夷‘茹毛飲血’之俗也!”
聽審食其說到這里,朝臣百官的心中,頓時出現那個令人不寒而栗的畫面。
劉肥的兒子們,和劉則在滎陽城下圍坐一團,酒碗之上滿盛著鮮血;幾人中間,是一塊塊已經被分割好的人肉,等待他們的享用···
“嘔”
下意識一陣干嘔,眾人堪堪忍住‘在未央宮內吐一地’的生理沖動,連忙出聲符合。
“丞相所言,誠吾等之所共知也!”
“悼惠諸子茹毛飲血,率獸食人,不為人子,當蒙先祖之懲、春秋之誅也!”
“依丞相之見···嘔”
又一陣干嘔聲響起,審食其也是狠狠咽了口唾沫,才堪堪保持住了儀態。
“諸公回府之后,當以陛下之令,獻削奪諸侯王勸之策,于陛下案前。”
張蒼的倡議聲適時響起,將眾人從肺腑翻滾中解救而出。
就連審食其都少側過身,強逼著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張蒼接下來的話語之上。
——哪怕張蒼說個寂寞,眾人此時也愿意聽!
就見張蒼稍一措辭,便拱手道:“歲初之時,陛下于冠禮便曾言:欲以推恩之策行于諸侯,以裂諸侯土,弱諸侯軍。”
“后陛下又同召老夫與丞相,以商齊宗廟,及于悼惠諸子之事。”
說到這里,張蒼稍嘆口氣:“陛下仁德,本意以哀王子則為臨淄侯,其余諸子,亦食齊土之邑。”
“未曾想,悼惠一門家風竟敗壞至斯,徒惹陛下雷霆大怒···”
言罷,張蒼面色稍一正,對眾人再一拜。
“老夫以為,悼惠諸子淪如此之蠻,其因有二。”
“一者,當乃悼惠早亡,哀王亦;悼惠諸子、賊則皆無長者管教,故勿得華夷之防、人倫綱常之要。”
“其二者,則諸侯盤踞關東,國富兵強,故惡膽橫生,至其不顧人倫道義也。”
“諸公擬削藩之策,或當以此二由為考,以絕諸侯復行不恭之念,免吾漢祚,再現今之駭聞。”
聞言,眾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是齊齊一拜。
“北平侯一言,吾等如夢方醒···”
在朝臣百官都離開后,柴武被一位郎官留了下來——天子召見。
當柴武更隨侍郎來到后殿,就見劉弘坐于榻沿,撫著額頭,不時揉搓著額角。
“賊子···”
“滿門賊子···”
劉弘口中不時發出的喃喃自語聲,讓柴武一時之間,不知是該拜喏,還是靜侯一旁。
過了許久,終是王忠試探著輕喚一聲,才讓劉弘疲憊的抬起了頭。
“車騎將軍來了啊···”
略有些沙啞的打聲招呼,劉弘便敷衍的調整了一番儀態:“將軍且安坐。”
看著劉弘如此作態,柴武小心翼翼的跪坐下來,拱手拜道:“陛下召見,可有事欲問于臣?”
就見劉弘疲憊的點了點頭:“然。”
“方才朝儀,朕不便相問于戰況之詳,故此召將軍。”
“還請將軍以戰況細著,言與朕知。”
聞言,柴武稍一沉吟,面色稍帶上了些許沉重。
“此番之亂,賊雖騰轉數千里,然戰者,唯故安侯于滎陽,同賊軍交之。”
“賊二十余萬眾,于卞西、汜東各分五萬之兵,其余十萬,則盡發滎陽,以謀破滎陽。”
“卞西、汜東有賊備,梁中尉、大將軍無以渡河,以援滎陽;故臣以書信傳于大將軍,分大將軍所部五萬之兵,以替臣所駐之大河以北。”
“臣則率軍南渡大河,以援滎陽;急智臣率軍至,滎陽戰況,已如火如荼···”
聽到這里,劉弘本就不甚明朗的面色更沉一分,語調中,也帶上了一絲詭異的暗啞。
“滎陽之戰,淮陽尉傷亡幾何?”
“飛狐都尉部,又傷亡幾許?”
聞言,柴武稍一思慮,終是鄭重一拜。
“滎陽一戰,故安侯以淮陽尉卒萬五千,合滎陽民萬余,以備賊。”
“至戰畢,故安侯親負創;淮陽尉死傷近萬!”
“及至義從故安侯之滎陽民,則傷亡殆盡···”
言罷,柴武似是想起什么般,又趕忙補充道:“及飛狐都尉,則幾無傷亡。”
“臣領兵至滎陽之時,賊正傾巢而出以攻城;飛狐都尉現,賊便作鳥獸散。”
“臣恐滎陽失守,又憚歸師勿掩、窮寇勿追之理,便未曾下令追敵掩殺。”
隨著柴武的話語聲,將一個個冰冷的數字擺在眼前,劉弘的心,卻因憤怒而一點點燥熱起來。
如果沒有發生‘食人’事件,劉弘還可能會安慰自己:戰爭嘛,總會死人的。
以兩萬傷亡,換回二十多萬叛軍的潰散,還是可以接受的。
但在知道劉則的所作所為后,劉弘卻不這么想了。
——跟敵人一換十,還能接受;跟畜生,哪怕是一換二十萬,劉弘都覺額虧!
就像后世,某三意圖侵奪華夏國土一樣——管你死幾個,哪怕幾個億全死光,也不配讓華夏英雄死去一人!
即便此事,劉弘早在柴武入京之時,就已經提前得知,但還是無法避免劉弘,如后世反復觀看沖突視頻的華夏人一樣——看一次氣一次,越看越怒,越想越氣!
但劉弘憤恨之余,也還能勉強保持一絲情形——作為皇帝,劉弘在憤恨之余,不能忘了戰后的安置工作。
比如,那幾千個陣亡烈士,應該給予怎樣的政治待遇;那近萬英勇就義的青壯鄉勇,應該得到怎樣的撫恤。
尤其是民夫青壯,是劉弘必須要著重賞賜的。
蓋因為漢室律法當中,對于‘陣亡軍人’和‘參戰的陣亡百姓’的撫恤待遇,差的有點大。
戰士陣亡,可以得到撫恤,由國家承擔后世,以及后世子孫的贍養、老者的生活等。
而百姓自發參與戰爭,并以此犧牲,卻只能得到一點點微不足道的金錢撫恤。
——就連‘英烈之家’的榮譽稱號,都無法得到。
對于劉弘而言,這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忍受的。
軍人陣亡,撫恤、補償、優待,都是應有之理;但自發參戰的百姓犧牲了,也應該得到相應的待遇。
這關乎漢室的尚武之風,以及原始的愛國教育建設。
思慮良久,劉弘終是站起身,踱步到柴武面前。
“陣亡英烈,除法令所制之撫恤外,另當重撫。”
沉痛的說出自己的打算,劉弘便惆悵的望向殿門外。
“陣亡將士之后,朕欲親養于上林苑,已彰朕緬敬之意,車騎將軍以為如何?”
柴武自是躬身一拜:“陛下圣諭,臣唯頓首頓首,昧死百拜而已···”
劉弘卻似是聽不見柴武所言般,繼續說道:“及隨故安侯登墻,以保滎陽不失之忠臣義士,皆當重賞。”
“未亡者,依其愿納入強弩都尉,賜爵一級;傷、殘者撫以錢糧布帛,傷者加爵二級,殘者三級。”“戰亡之民,其家免稅賦十歲,子孫后嗣遴擇入軍,一應制遇,比山東復···”
“淮陽尉陣亡之卒,子送長安,于上林苑習經典、操戈矛,待成人,充以為太子親軍···”
隨著劉弘將陣亡將士、百姓的撫恤方案盡皆道出,柴武心中的疑惑愈發高漲;待‘太子親軍’從劉弘口中道出,柴武的困惑終于達到頂峰。
——這些事,陛下為何要告訴我?
須得一提的是,雖然‘軍不干政’的說法,在此時還沒有被明確提出,但漢室的行政運作,卻基本遵照這個尚不明確的規定。
縣有縣令、縣尉,郡有郡守、郡尉;令、守皆為主官,負責轄地的內政,而尉則統掌兵士,為令、守之副。
就連食祿,都嚴格按照正副規定:郡守二千石,年俸祿一千四百四十石;郡尉比二千石,年俸祿一千二百石。
縣一級相對復雜一些——大縣縣令秩千石,小縣六百。
但無論縣令秩祿幾何,縣尉都永遠比縣令低一級。
地方如此,朝堂自也是分工明確——太尉掌兵事,位略遜丞相;雖與丞相一樣食祿萬石,但對于朝政,太尉大多時候都會避嫌。
同樣的道理:柴武身為車騎將軍,統掌北墻戰事,掌握如此大的兵權,就意味著柴武已經進入‘為了免受猜忌,在內政之事上沉默’的范疇。
而陣亡將士撫恤之事,便是妥妥的‘內政’——哪怕不是,也沒有哪個位高權重,手掌數十萬兵馬的將軍,敢在這種‘可能會得到名望’的事情上插手。
可劉弘卻依舊將此事,毫無掩飾的在柴武面前說出,這就讓柴武有些慌亂了。
“莫非吾兵權太甚,遭陛下猜疑?”
想到這個可能性,柴武便慌忙一低頭,正欲辯解,就聞一聲淡然的命令聲傳來。
“此間之事,俱由棘蒲侯主之。”
聽到這里,柴武心中惶恐猛然爆棚!
陛下果然是不放心我!
若是在后世的漫畫中,此時柴武的頭頂,必然會出現一個‘危!!!’的方外音。
但劉弘隨后的解讀,將柴武心中的慌亂逐漸平息。
“大將軍今仍于滎陽,以安大軍戰后之事;然時至冬十一月,關中男操演冬訓之事,已不可再延后。”
說著,劉弘便目光誠懇的望向柴武。
“朕意,以郎中令接任飛狐都尉,以棘蒲侯為大將軍,統掌關中冬訓事。”
聞言,柴武終于是稍安下心,長出一口氣。
誠然,即便升為大將軍,柴武也不方便插手內政;但現如今,太尉已然被罷設,原本應該有太尉負責的冬訓,就落在了大將軍頭上。
所以這件事,大將軍是可以做,并不用擔心自己是否‘逾矩’的。
想到這里,柴武稍點了點頭,又略帶些疑惑道:“陛下之恩,臣無以為報,愿以大將軍之職,行關中男冬訓之事。”
“然陛下欲以臣為大將軍,那潁陰侯···”
——潁陰侯灌嬰,才是現任大將軍啊!
若是招呼都不打,就把大將軍的位置占了,那即便灌嬰不說,天下人也會覺得柴武不仗義。
卻見劉弘意味深長的一笑。
“此事,朕自有章程,棘蒲侯只需盡快厘清關中之事,早行冬訓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