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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49章 口蜜腹劍

  未央宮,宣室殿。

  時值九月年末,新年在即,一年一度的大朝儀,已經在長安有司安排下,開始了有條不紊的準備工作。

  按照慣例,除三年一朝長安的諸侯王之外,其余所有徹侯勛貴、隱退老臣、宗親外戚,都將在九月陸續趕達長安,準備參加年初的大朝儀。

  實際上,只要不是和天子關系太差,諸侯王也大概率能得到特召,并在九月趕到長安。

  諸侯、宗親云集長安,作為劉氏宗長的天子自是要于未央宮中舉行家宴,和親戚們客套幾句,聯絡一下關系,并在天下人面前做出‘宗親和睦’的表現。

  但今年,劉氏諸侯就沒有那么好的運氣,從封國來到長安了。

  參與叛亂的齊王一系自不用說;淮南王劉長,此時在漢室版圖最南方,估計正對著稱帝的趙佗一頓胖揍!

  即便劉長有空,在如今函谷戰火為熄的情況下,關東諸侯從函谷進入關中的道路也已被堵死。

  故而,劉弘今日在未央宮擺的家宴,倒確確實實有一絲‘家宴’而不是‘宗宴’的意思了。

  諸侯之中,只有即將移封梁地的代王劉恒到場;劉氏宗親,也只有楚王之子,當朝宗正劉郢客、代頃王劉喜之子,吳王胞弟德侯劉廣、因劉弘之故而沒能成為趙王的劉遂,以及宗正劉不疑等寥寥數人。

  太后張嫣則是在代王太后薄氏的攙扶下走到上首坐下,不時于薄氏交談著什么。

  該到的人都已到齊,早已在偏殿等候消息的劉弘,也終于得以入殿。

  “父王”

  “母后”

  劉弘的腳剛踏入殿內,身后就鉆出四只小崽崽,晃蕩著朝殿內跑去。

  看著這一幕,太后張嫣面上也是流露出罕見的溫笑:“淮陽王、常山王、梁王亦是丈夫了,確當赴家宴。”

  張嫣調侃之語,頓時惹得眾宗親發出和善的輕笑,反倒是代王劉恒一副‘敢怒不敢吼’的樣子,等小兒子跑到身邊,趕忙就胳膊拉過來,在小劉武的屁股上重重拍了兩下。

  “幾旬未見,竟已這般跳脫!”

  “陛下當面,怎可如此不識禮數?”

  看著父親突然大發雷霆,屁股上又傳來些許痛意,本滿懷期待跑來,想要跳進劉恒懷中的小阿武頓時一噘嘴,回頭向著劉弘方向跑去。

  “陛下”

  只見小阿武一頭囊在劉弘腿上,哭嚷道:“父王不要阿武啦陛下為阿武做主啊”

  “嗚···”

  見小伙伴受了委屈,已經跑到張嫣身旁,正埋頭撒嬌的三位小諸侯嗡時一愣,將呆萌的目光撒向劉弘,不時眨巴兩下大眼睛。

  看著歷史上的梁孝王,此刻正嘶嚎著抱住自己的腿痛哭,不時左右轉臉,將鼻涕眼淚擦到袍腿上,劉弘只得苦笑著的蹲下身,從腋下將小劉武抱起,來到了劉恒身邊。

  “阿武久居長安,不見王叔久矣;又尚年幼,王叔何必如此嚴苛?”

  說話間,劉弘只帶著溫和的笑容,小心將懷中的小梁孝王放下,輕輕揉了揉劉武的腦袋:“阿武莫哭,吾劉氏男兒,流血不流淚。”

  聞言,小阿武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倔強的洗了洗鼻子:“阿武不哭,阿武乃劉氏丈夫!”

  憨態可掬的模樣,惹得殿內再度響起一陣輕笑。

  一陣溫聲笑語之中,劉弘亦是淺笑著來到張嫣身旁,規規矩矩拱手一拜:“兒拜見母后。”

  劉弘一拜,倒是把張嫣身旁的薄氏給嚇的慌忙起身,手足無措的低頭戰到一旁,見此,劉弘亦是溫言道:“王太后若拘謹,可安坐代王之側。”

  聞言,薄氏稍出一口氣,正要拜謝,就聞張嫣稍有些不快道:“代王太后,乃高皇帝妻也;皇帝如此待之,何彰吾漢家之孝道?”

  劉弘卻并未因此感到不快,只順從低頭道:“母后教訓的是···”

  見劉弘如此恭敬,張嫣也不好再擺臉,只溫柔的來過薄氏的手臂:“于吾側至席,王太后坐吾側便可。”

  聞言,劉弘仍舊是那副恭順的模樣:“喏···”

  沒等劉弘直起身,一旁的王忠就已和李信合力抱來筵席、案幾,在御案側安置出一席。

  見張嫣終于滿意的點了點頭,劉弘這才再拜,與張嫣一同坐到了御榻邊沿。

  “年關將至,大朝儀亦近矣;諸般雜事,當勞諸位宗親之處甚多。”

  說著,劉弘舉起酒樽:“朕先敬諸宗親一爵,以謝諸位。”

  原本稍趨嚴肅的氛圍,卻因殿下傳來的一聲稚嫩的斥責煙消云散。

  “寡人亦宗親,何故不為寡人酤酒?”

  言罷,方才被侍女抱入席中,年方不過六歲的淮陽王劉武抬起頭,眉頭緊皺著向劉弘打起了小報告。

  “陛下!此奴不為寡人酤酒!”

  嗡時間,整個殿內都響起溫馨的暢笑聲。

  酒過三巡,該扯的家常也扯過了,客套話也都說盡了,剩下的,就是一些蘊含政治話題的內容了。

  梁王劉太、淮陽王劉武、常山王劉朝,以及歷史上的梁孝王劉武四只小崽崽,已經被宮中寺人帶了下去,不知又到哪里去玩耍了。

  太后張嫣也借口不勝酒力,早早帶著代王太后薄氏退席,到后殿說著婦人之間的體己話。

  殿內剩下的,就都是成年皇族,真正的劉氏宗親了。

  至此,劉弘也是稍稍斂起笑容,將殿內婢女寺人盡皆揮退,只留一侍郎護衛左右,便開始進入正題。

  “許久不見,不知王太子近日可好?”

  說著,劉弘便將溫和的目光,移向正悶頭喝酒,根本不敢于左右言談的劉恒身上。

  大半場家宴下來,劉恒都是這副模樣——只要不是劉弘問起,就絕不主動說話;也不去找其他人敬酒,只獨自坐在案幾前喝悶酒。

  時間久了,就連宗正劉郢客都有些看不下去,只能上前問候兩句,與劉恒對飲一杯。

  其他人不敬劉恒,自是必然——劉廣、劉遂二人作為宗親,自然是對劉恒乃至于代王一門受到的恩寵感到嫉羨,故不愿交談;劉不疑身為朝臣,也不好與諸侯來往。

  若非劉郢客身負宗正之職,背負‘維護老劉家團結’的任務,恐怕整場家宴下來,劉恒都要獨一一人飲酒醉···

  至于劉恒為何不主動與他人交談,這就是劉弘滿意的地方了。

  作為歷史上的文帝陛下,劉恒別的不說,規矩這一點,那是一點兒沒得挑。

  開宴前,小梁孝王不過是稍有些失禮,甚至完全挨不上逾矩的地步,劉恒就是那副驚恐的模樣。

  就連劉弘求了情,也只得到劉恒‘禮不可廢’作為回應。

  如今,代王一門算是徹底被劉弘綁上了自己的戰車,劉恒與其他宗親保持距離,以避‘勾結朋黨’之嫌,就是可以預見的了。

  果不其然,饒是已有些微醺,劉恒仍不忘規規矩矩一拜:“承蒙陛下掛懷,太子無恙;太子得陛下旬月教誨,歸代便屢有老成之言,臣代太子謝過陛下”

  聞言,劉弘堪堪忍住拍案稱絕的沖動,淡笑著點了點頭。

  ——若是在后世見到劉恒這樣的人,劉弘必然會嘖嘖稱奇的點評一句:嗯是個當官兒的料。

  暫時將心中思慮放在一旁,劉弘面色稍一正,眉宇間甚至帶上了一絲戾氣。

  “賊子陳平,竟行金賄買宮中史官,至王太子習讀之所行刺,朕每念及此,恨不能寢其皮,食其肉!”

  陳平作為丞相,卻因為某些不為人知的原因,被錄入劉氏天子世代罔替的‘黑名單’當中;但其不得為外人道,只是出于劉漢政權形象的考慮,以及朝臣百官的感官。

  在自家親戚面前,陳平拿點腌臜事,也就不用再藏著掖著了。

  “幸王太子得祖宗庇佑,方未使代王痛失愛子。”

  “若非如此,朕恐抱愧終生,縱九泉之下,亦不敢面高皇帝之靈矣···”

  見劉弘一副心有戚戚然的模樣,眾人雖有些疑惑,也只得開口寬慰道:“此皆陛下之德,先祖之佑···”

  怎料劉弘話頭一轉:“朕言與代王移居睢陽之事,未知代王可籌措妥當否?”

  嗡時間,眾人皆噤口不言,裝作一副淡然的模樣,實則均豎起耳朵,等候劉恒的回答。

  移封代王為梁王?

  ——此事,還從未聽人說起啊?

  聽陛下這意思,此事還由來已久?

  就見劉弘稍一嘆息,便語帶蕭瑟道:“歲初,呂氏逆賊為禍長安,雖為朝中老臣所鎮,然陳、周二賊自此起勢;哀王更以兵叩關,險顛覆吾漢家宗廟社稷!”

  心有余悸的說著,劉弘面色稍一暖:“幸有代王得在,方式哀王之賊念未得成行;朕得保宗廟,代王之功,朕時刻不敢或忘!”

  “待諸事畢,哀王歸國,朕恐關東諸侯復行哀王事,便曾以移封之事言與代王,欲以代王鎮關東門戶。”

  “怎料朕一時之怠,齊悼惠王諸子復起兵于關東;碩大梁國勿王守土,叛軍一路無阻以抵睢陽城下。

  “若非大將軍率軍出關,固守睢陽,只恐此刻···”

  說到這里,劉弘逐漸哀傷的語氣陡然一厲。

  “齊王一脈,盡皆逆賊矣!”

  咬牙切齒的環視著殿內眾人,劉弘不容置喙的判決了齊王一門,在劉氏宗親中的判決書。

  “待亂至,齊王宗嗣,必不復存!”

  看著劉弘兇神惡煞,恨不得真要生吃劉肥一家子,眾人自是惶恐一拜:“伏唯陛下作威作福···”

  見眾人毫無異議,劉弘方才安下心來。

  ——一家諸侯,先后兩代君主,在短短半年之內兩次反叛,武裝對抗中央!

  這種事,別說是發生在漢朝了,哪怕是發生在號稱‘網開三面、澤及鳥獸’,距今還要早一千多年的商湯一朝,也必然是十死無生!

  即便劉弘是穿越者,也無法接受如此**裸的‘家族謀逆傳統’,在自己的政權時代傳遞下去。

  所以齊王一門,注定要在三世齊王劉則手上斷絕宗祠,且絕無‘存亡斷續’的可能。

  話雖如此,但具體操作起來,此事也不是絕對的名正言順,絕對的暢通無阻。

  歷史上,文帝劉恒在淮南王劉長謀逆,人證物證確鑿的前提下,將其流放蜀地,最終讓劉長餓死在囚車之上,是個什么結果?

  前后足足十幾年,那首兒歌從未消失在長安街頭: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chōng);兄弟二人不相容···

  為了洗清自己‘饞淮南國國土’的嫌疑,劉恒最終甚至不得不將淮南國國土,連同周邊一圈,都封給劉長的兒子們——封劉安為淮南王;劉勃為濟北王;劉賜為衡山王;劉良為東成侯。

  ——劉恒這還只是殺了劉長一人,而不是殺全家!

  ——也還不是劉恒親手殺的!

  如今,悼惠王諸子同樣是謀逆,如果劉弘真想當然的直接廢黜齊國,化為郡縣,將悼惠王的十一個兒子統統殺死,那會有怎樣的結果?

  只怕關東諸侯一時間都將同仇敵愾,合力阻止長安發來的所有命令進入國土!

  說白了,繼承秦法而設立漢律的漢室,于秦最大的一處不同,就是秦法度嚴苛,而漢律法度嚴明。

  嚴苛嚴明;一字之差,便使秦二世而亡,享國不足十五載;漢傳延足二十余世,坐擁江山四百余年。

  究其根源所在,便是相較于秦法的冷酷無情,漢律多了一絲人情味,多了一絲包容,和可商量的余地。

  即便到了后世,華夏社會仍舊難以擺脫其‘人情社會’的實質;更何況是這兩千年前的漢室?

  歸根結底,漢室的時代文化背景,根本不具備完全‘法制’的條件,而是更適合在‘法制’的原則性基礎上,施行適當的“人制”。

  就如同后世婦孺皆知的殺人者死,在漢室,卻有一則例外:為父母雙親、宗族友朋報仇血親者,可酌情減輕責罰乃至于免除責罰。

  再比如:后世絕無商量余地的違法犯罪,在此時也有一些變數:犯罪動機是什么?

  如果是貪圖財物而偷盜,自然是剁手跺腳;如果是生活所迫,雖也難逃責罰,但終歸有些同情分在,還有轉圜余地。

  可倘若是家中貧困,父母病臥,兒女出于孝心而無奈偷盜,以偷來之物呈于父母病榻之前,再坦然自縛于官府外,那非但不會被治罪,反而會被官府當成典型大肆宣傳,成為百里八鄉有名的孝子!

  在漢室成為孝子的回報,自是不用贅述;就連那家被偷盜的受害者,都可能會為了名聲,‘大方’撤訴。

  官府也會為了顯現自己的擔當,而撥出錢款賠償受害者的損失。

  在這樣的漢室,百姓可以接受法律被破壞,甚至可以接受秩序被踐踏,但唯一不能接受的,就是親人之間自相殘殺。

  現在,劉肥的兒子們正耀武揚威,帶著幾十萬人馬在函谷關外興兵作亂,百姓自會咬牙切齒的說:害得大家都沒好日子過,劉肥的兒子們不得好死!

  但等戰爭結束,十幾輛囚車排成隊駛入長安城,百姓又會怎么說?

  ——哎呀,這就要斷了香火呀?

  太殘忍了···

  陛下,都是親戚,何必這么苛刻呢?

  不會有人記得那十幾輛囚車里的,是禍亂天下的逆賊,是導致天下生靈涂炭的兇手。

  人們只會記得:那十幾輛囚車,將劉肥一家所有的血脈押進了長安,并等候天子的制裁。

  真到了那時,劉弘怎么辦?

  要做鐵面無私的包青天,大義滅親?

  這還只是民心民意的考量。

  ——宗親內部會怎么想?

  ——關東諸侯會怎么想?

  只怕這邊劉弘還沒開口,關東就要涌現出無數兒歌了···

  出于這些目的,劉弘才組織了這場家宴,以試圖在宗族內部,對齊王一脈的處置結果達成共識。

  這從與會眾人的身份,就能看出端倪。

  代王劉恒——淮南王之兄;劉郢客——楚王之子;得侯劉廣——劉濞之弟;劉遂、劉不疑——賦閑宗親。

  雖只寥寥幾人,卻將劉氏諸侯盡數包含在內,宗親中各類團體都有代表出現。

  只要與殿內這幾人,就誅殺齊王一門達成共識,那劉弘就不用背負‘相殘宗親手足’的污名了。

  代王太子遇刺,可以往齊王一家頭上扣;這樣一來,代王、淮南王與齊王一門就是‘血仇’,力主誅滅,就是順天應命,順理成章。

  楚王在宗室內輩分最高,只要劉郢客代替楚王點頭,就等于‘劉氏內部高層就此事達成共識’。

  劉濞算劉氏旁支;劉廣替他哥點頭,就等于‘其余宗室諸侯同樣無法忍受齊王一脈’。

  再加上劉遂、劉不疑代表賦閑的宗親點頭,就可以促成‘劉氏宗親,除天之劉弘外皆請誅齊王一脈’的局面。

  如此一來,齊王一門被誅,就不再是劉弘相殘手足,而是齊王一門惡贏滿貫,以至于到了整個劉氏宗族都無法忍受的地步!

  到了那時,劉弘再上演一出三請三辭,然后揮淚殺一戶口本,就沒有任何問題了。

  百姓也會思考:所有親戚都恨到想殺他們,這齊王一門,究竟得有多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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