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IV:陽謀春秋 第六節 開元異數 呂不韋的疏導倍顯艱難
公元前二百四十七年的冬天,一場駭人的大雪凍結了秦國。
雖說國喪與新君即位兩件大事都趕在大雪之前完結了,除了蒙驁一班大將尚在晉陽善后,大局可謂初定。然則便在此時,秦國朝野卻更顯不安。深秋暴雨接著初冬暴雪,任你如何拆解都不是好兆頭。老秦人素來只奉法令不信傳言,但不可能不敬畏神秘莫測的上天。天有如此異數,老秦人自然要惴惴不安地揣測議論了。依照尋常庶民也大體曉得一二的陰陽占候之說,秦莊襄王盛年猝死已經應了寒秋雷暴之兆,應了便是破了,本當無須在心;一場一夜塞門的暴雪縱然怪異駭人,也無非是預兆新君即位步履惟艱而已,在危局頻發的戰國之世,此等坎坷預兆實在不值得惴惴于心。真正令老秦人不安者,在于那場晝夜雷電暴雨之后旬日不散的一場彌天大霧!依據陰陽家的占候說:天地霾,君臣乖;凡大霧四合,晝昏不見人,積日不散者,政邪國破強橫滅門之兆也!新君少年即位,其強悍秉性與卓絕見識卻大非少年所當有,如此一個新秦王,完全可能與呂不韋這等寬嚴有度的攝政大臣格格不入。果真君臣乖而政風邪,秦國豈非要大亂了?秦政亂而六國復仇,老秦人豈非家家都是滅門之禍?如此想去,人人生發,各種揣測議論便在窩冬燎爐旁匯聚流淌隨著商旅行人彌漫了城池山野,一時竟成“國疑”之勢!
這便是君主制特有的重大政治危機之一——主少國疑。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權力法則。不同的權力法則導致了不同的權力現象。君主制下,有兩種權力現象所導致的政治危機最為嚴重:其一是強君暮政,其二便是主少國疑。自古以來,幾乎所有的權力突變都發生在這兩種危機時期。強君暮政之危,因暮年強君行蹤神秘而導致陰謀風行,最易使奸邪叢生豎宦當道,終致身后亂政國力大衰。中國五千年歷史的所有強勢君主,無一例外地都曾經面臨暮政危局,暮年清醒而能有效防止身后亂政者鮮有其人!僅以春秋戰國論,赫赫霸主齊桓公姜小白,戰國雄主趙武靈王、齊威王、燕昭王、秦昭王以及后來的秦始皇,都曾經在暮政之期導致重大危機。其中惟有秦昭王在六十歲之后雖不乏神秘然終不失清醒,在外有六國反攻內有權力紛爭的情勢下保持了秦國的強勢地位與平穩交接,誠屬難能可貴也!主少國疑卻是另一種危機——主少必弱,最易強臣崛起而生出逼宮之亂!自古大奸巨惡,十有八九都滋生于少主之期。自夏商周三代伊始以至春秋戰國乃至其后兩千余年,主少國疑之危遠多于強君暮政之危。原因只有一個,強君雄主畢竟是鳳毛麟角不世出,而少主即位卻是頻頻可見且無法避免。西周初年周成王少年即位而舉國流言四起,終于釀成了禍及天下的內外勾連大叛亂,是“主少國疑”危局的最早典型。正是這種反復發作的政治痼疾,沉淀成了一則令人心驚肉跳的危局箴言:“主少必有強臣出,國疑則有亂象生!”
殘酷的歷史結論是:強君暮政導致的危局是震蕩性的,主少國疑導致的危局則是顛覆性的!就實而論,后者為害之烈遠遠大于前者。
如今恰是少主臨朝而強臣在國,老秦人如何不惴惴惶惶?
這一切呂不韋都很清楚,清楚彌漫朝野的流言,也清楚該如何應對。
國喪完畢,新君即位大典的前三日,呂不韋便搬出了王城東偏殿的外書房,回署丞相府總理政務。老長史桓礫與中車府令一齊反對,也沒能擋住呂不韋搬出。呂不韋只有一句話:“萬事宜常態,非常之法不能久也!”明智勤謹的老桓礫已經做了近三十年的長史,執掌國君書房事務已伴過了三代秦王,對君臣衡平之微妙處自然入木三分,見呂不韋執意要去,嘆息一聲也不再反對了。及至案頭收拾就緒交接完畢,老桓礫卻堅持將呂不韋殷殷送到了車馬場。呂不韋將要登車之時,老桓礫終是低聲問了一句:“在下已見老疾,欲辭官隱去,文信侯以為可否?”呂不韋頓時愣怔,思忖片刻反問道:“新君即位而長史辭官,大人以為妥否?”老桓礫便是憂戚一嘆:“老朽居中樞已久,非常態矣!”呂不韋不禁一笑隨即正色道:“大人既問,恕我直言:主少國疑之時,樞要大臣宜靜不宜動;只要秦王不以我等為不堪,大人便當常態居官,無思異動也!”老桓礫連忙惶恐一禮:“老朽與文信侯如何比肩?文信侯言重也!”“老哥哥差矣!”呂不韋慨然一拍車軾,“同朝事國,縱事權各異,何礙戮力同心?數年之后秦王有成,換代之時我與老哥哥一同辭官如何?”“文信侯!”老桓礫一聲哽咽,大袖遮面竟匆匆去了。
三日之后,咸陽宮正殿舉行了隆重的新君即位大典。
少年太子嬴政即位稱王,成為自秦孝公之后的第六代第七任秦王。大典上正式宣示了秦莊襄王的遺詔,恢復了呂不韋的文信侯爵位;趙姬第一次走進王宮正殿,接受了太后尊號,也接受了舉朝大臣的三拜賀禮;太廟告祖之后,秦王鄭重地嬴政拜見了太后,拜見了仲父,登上王座后的即位明誓辭卻是簡約而實在:“嬴政少年即位,心志才識多有缺失,當遵父王遺詔惕厲錘煉。本王加冠親政之前,一應國事由太后、仲父商酌處置,各署大臣無得請命本王。”大禮完畢之后,老桓礫高聲宣讀了太后文信侯并署的第一道攝政詔書:“新王方立,國事但以秦法常制。喪喜同期,舉朝臣工俱安其位,各勤政事,怠政者依法論罪。上將軍蒙驁平定晉陽有功,爵加兩級晉升大庶長,其余將士戰功依法度行賞晉爵。”
大典散去,朝臣們大感意外,直是一腳踩空閃得心下沒了著落一般。
無論是孝文王即位還是莊襄王即位,主持大局的呂不韋都曾經推出了頗新鮮實在的幾著新政,雖有爭論,然總是令國人耳目一新。惟其如此,諸多朝臣便料定:這次新君開元呂不韋全權攝政必要大動干戈,全力推行其寬富新政,再度破除秦國成法!基于此等判斷,諸多大臣便各懷心思做好了不同準備。廷尉、御史、司寇、國正監等一班涉法大臣的預備應對是一定要阻止文信侯再度修法,若遭文信侯拒絕,不惜貶黜下獄也要動議大朝議決!駟車庶長等一班執掌王族事務的王族大臣,則最怕呂不韋借開元之機清算因嬴奚晉陽叛亂而生出的王族糾葛,但有不慎便是后患無窮,主張將查處參與謀反事先放放再說,若呂不韋執意不從,也只有破臉以護國了。大田令、太倉令、邦司空、關市令等一班經濟大臣,最怕的是呂不韋在新政開元之時大減賦稅大免徭役;今年多災,雖說減稅減役也有安定民心之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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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則主少國疑之時最易招致強敵來攻,其時官倉無糧府庫無錢卻是奈何?武臣將軍們雖大多還在晉陽平亂,但蒙驁卻也有一封緊急密書送到了國尉蒙武之手,只叮囑一事:“文信侯若行新政,務勸其暫勿減賦,若執意不從,我當親回力諫也。”凡此等等都有一個共同理由:主少國疑朝野惶惶,國事以無為備亂為上!然則誰也沒有想到,新君即位大典卻一無出新舉措,一道詔書宣讀完畢,朝臣們還沒回過神來便散朝了。
“走眼也!”
“平平無為也!”
“伸縮自如,難得也!”
朝臣們流出殿堂流進車馬場,縱然聽得近旁有人兀自長吁喟嘆也絕不湊上去議論,誰也不看誰便匆匆走到自家車前匆匆登車而去了。畢竟秦國法度森嚴,大臣們此刻都驀然明白過來:當此非常之時,各司其職為第一要務!文信侯新政無為所求者何來?還不是安定朝野但求大局穩定!詔書那句“俱安其位,各勤政事,怠政者依法論罪”說得甚?還不是怕大臣們惶惶疏政!既有此說,可知文信侯對大局已是洞若觀火,全然不是我等預料。自家做好自家事為上,還叨叨個甚來?
一連旬日,呂不韋在所有報來的官文上都只批下三句話:“有法依法。無法依例。無例者主官先出裁度。”秦法原本周延,山東六國謂之“凡事皆有法式”,無法可依之事寥寥無幾,再加一條“無法依例”,幾乎便囊括了所有國事。真正無法無例可循者,百宗不得其一。便是如此罕見事端,呂不韋也要主管官署的大臣首先拿出自己的辦法,到了他這里也就是會商拍案而已。如此一來,呂不韋大見超脫,每日在書房坐得兩個時辰便批閱完了所有官文,剩余時光便在園囿中踏雪漫游;不裹皮裘不著皮靴,只一領本色絲綿大袍一雙三層布靴,滿臉被風雪打得緋紅也兀自不停腳步……
終于,這場一夜塞門的駭人暴雪紛紛揚揚收剎了。紅日初出,彤云漸散,澄澈的碧空下終于顯出了幾被活埋的大咸陽。老秦人活泛了過來,不用官府督導便爭相出戶鏟雪清道。不消三日,三尺大雪便全部變為巍巍雪人佇立在所有大街兩邊的溝渠旁,一條條通往城外渭水的暗渠晝夜淙淙地消解著這些龐然大物,也帶走了老秦人惴惴惶惶的郁悶煩躁,官市民市開張了,百工作坊生火了,國人上街了,農夫進城了,一切又都復歸了平靜。
清道之日,呂不韋的緇車轔轔進了王城,徑直停在了東偏殿外。進得殿中,卻是空蕩蕩冷清清不見一人,大廳通往書房的門戶也緊緊關閉著。呂不韋正在四下打量欲喚得一個內侍來問,卻見老桓礫佝僂著腰身從西偏殿搖了過來,踽踽老態給空曠的王宮平添了一抹凄楚。
“老長史,秦王何在?”呂不韋匆匆下階扶住了老人。
“一言難盡也!”老桓礫搖頭一聲嘆息,“大典次日,秦王便搬出了王宮。堅執前去護送的老中車回來說,秦王搬到了章臺近旁的一座別苑,實際上住在距別苑一里處他的一座小莊園里。老中車說,那是秦王還沒做太子時自己購置的農戶莊園。老朽大不放心,次日趕去晉見,欲請秦王回王城,不想……”老人卻搖搖頭打住了。
“老長史便說無妨,不違法度。”
“慚愧慚愧,桓礫老糊涂也!”老人似乎這才醒悟過來,又是一陣長吁短嘆,“秦王說,我居王城,臣工日過殿堂,見與不見皆難,徒亂仲父決政也;我出王城,一合父王遺詔著意錘煉,二使仲父領政無得滋擾,一舉兩得如何不妥?”
“如此,你等王室政務官吏做何處置?”
“說得是也!”老桓礫點頭搖頭地嘆息著,“秦王說,長史吏員、中車府內侍皆歸太后仲父代為節制,我有一個王綰足矣!”
“一個沒留?”
“一個沒留。”
“身邊內侍?”
“只有一個童仆趙高。”
“軍兵車駕?”
“都住在章臺別苑。”
呂不韋思忖片刻斷然道:“老長史立即著人整飭東偏殿,書房務使既往一般。我這便去章臺請王!”
“文信侯,難亦哉!”
呂不韋再不多說,跳上殿前一輛王室中車府的雙馬軺車便轔轔飛出了王城,過得渭橋便直向東南。東去官道上的積雪早已經清得干凈,在茫茫雪原中抽出了沉沉一線,雖說車馬寥落畢竟時有可見。下得官道一拐上通往章臺的支道,情形便大為不同。這里屬于王室園囿,初夏之前照例封苑,路徑當值內侍一律回守章臺宮,無人除雪亦無人沿途接應查勘。雖經月余風吹日蝕,干雪冰凌還是嚴嚴實實掩蓋著路面,冷風裹著干硬的雪粒如影隨形般撕扯糾纏著車馬。對于只有一頂傘蓋的軺車來說,這種風攪冰凌天算是最大“路難”了。馭手抖擻精神高喊了一聲:“大人扶穩傘柱!”正要上道,呂不韋卻突然一跺腳沉聲喊停。
“大人正當改日再去!”馭手恍然勒馬。
“誰要改日?”呂不韋跳下軺車揮手下令,“卸車換馬!”
“在下御車術尚可,大人登車便是。”
呂不韋揶揄地笑了:“也只在王城尚可尚可也,干雪冰凌道乃行車大忌,不知道么?”
“大人……”中車府的馭手一時滿臉張紅。
“不打緊。卸車換馬來得及。”
馭手倒是當真利落,片刻之間便卸下兩馬整好鞍轡,又在車旁道口劃了一個碩大的箭頭,便飛身上馬要頭前踩道。呂不韋卻搖手制止道:“你沒走過冰凌道,跟在后面便是。”馭手大是惶恐:“這如何使得!冰凌道何難?”呂不韋也不說話,輕輕一提馬韁,走馬上了露出枯干茅草的道邊塄坎,卻不走看似平坦如鏡的大道中間。馭手隨后跟著也不敢多問,一路小心翼翼,二十余里路走馬一個多時辰才看到了章臺別苑。下路時呂不韋笑道:“記住了:雪后冰凌道,只看草出雪,莫看土過冰。”馭手原本是王室中車府的一流能者,平日駕一輛輕便軺車在東偏殿外當值,專一預備秦王急務。今日被文信侯一路憋屈,馭手雖唯唯點頭心下卻是老大疑惑。眼見堪堪下路,馭手便似無意般一提馬韁,踩上了一塊冰雪之上的路面。不料馬蹄一沾路面便倏地滑出,馬身重重跌倒,馭手猝不及防竟被壓在馬身之下!
“蠢也!”呂不韋又氣又笑心下又急,便一馬飛向別苑,吩咐鹿砦營門的守衛軍士出來救助馭手,自己便直奔大帳。
總領國君車駕護衛的公車司馬便惶惶來見,訴說秦王行止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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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法度吏員無所適從屯在這曠野園囿形同廢棄物事!呂不韋也不多說,只吩咐立即整頓車駕儀仗去行宮迎接秦王。公車司馬大為困惑,卻也不敢多問。畢竟,章臺是個伸縮太大的所在,說小是章臺宮,說大便是咸陽渭水東南方圓百余里的王室園囿,這片山水中究竟有幾多行宮,便是公車司馬自己也未必清楚。一番緊急收拾,車駕儀仗并護衛軍兵隆隆開出章臺別苑向西而來,走得大約一個時辰,已經從咸陽東南到了正南,進了三面山頭對峙的一片谷地。呂不韋方才下令車駕軍兵短營歇馬,公車司馬帶六名衛士隨他上山。
時已冬日斜陽,山坡積雪雖化去許多,依舊是深可及膝。好在有一行極清晰扎實的腳印直達山頂,呂不韋一行倒是免去了腳下探察之苦。小半個時辰到得山頭,卻見草木枯竭白雪皚皚,小小山頭一覽無余:百余步之外一道石墻圈著一座莊院,石門關閉,炊煙裊裊,實在是再尋常不過的農家庭院。呂不韋倒是聽王綰說起過這座莊園,當時只想定然是秦王為王子另建了一座山居,再簡樸也當于自己當年的那座城南私莊不相上下。今日身臨其境,呂不韋直面粗礪簡陋的庭院不禁大為感奮,一個少年能以如此所在錘煉自己,縱為秦王亦不舍棄,不亦難哉!
“這?行宮?”公車司馬滿臉疑云地囁嚅著。
“諸位切記:自今日始,此山叫做鴻臺!”呂不韋神色肅然地揮手吩咐,“衛士守護鴻臺之外,公車司馬報號請見秦王!”
“嗨!”公車司馬一聲領命,當即對著石門高聲報號,“文信侯開府丞相呂不韋領公車司馬等,晉見秦王——”回聲未落,石門已經咣當拉開,一個黑衣人搶步出門便是一拜:“舍人王綰拜見文信侯!”話音未落,便聽院內一陣急促腳步,一個身著黑色繡金斗篷的散發少年已經沖到了面前深深一躬:“果是仲父來也,政失遠迎!”呂不韋連忙扶了少年,正欲回拜卻被少年嬴政一把扶住,“仲父若要大禮,我便要亂了方寸!走,請仲父進莊說話。”說罷攙扶著呂不韋便進了石門庭院。
畢竟是少年心性,嬴政興致勃勃地親自領著呂不韋前后看遍了莊園。看看天色已經暮黑,王綰領著趙高與令狐大姑已經在北房正廳擺好了小宴。嬴政吩咐道:“莊內只仲父與我說話。公車司馬等一班來人在莊外扎營軍炊便了,那幾壇老鳳酒都給他們搬去!”也是呂不韋有心要看看這少年秦王如何處置這般不期而遇的事務,便一直只是聽只是看卻不說話,如今見這少年嬴政倒也是從容有致,心下倒是舒坦了許多。及至兩人對案相坐飲得一爵,嬴政放下酒爵便道:“我不善飲,只此一爵,仲父自便了。”呂不韋喟然一嘆:“老臣昔年尚可,如今也是不勝酒力,三五爵而已矣!”嬴政一拱手道:“仲父今日前來必是有事,但請明示。”
“我王可知,秦自孝公之后,幾次少主即位?”
“兩次。當年昭襄王十五歲即位,今日政十三歲即位。”
“兩次少主即位,大勢可有不同?”
“大同小異。”
“我王自思:同為少主,王與昭襄王孰難?”
嬴政目光驟然一閃坦然答道:“昭襄王難,難多矣!”
“何以見得?”
“其時,老祖宣太后與四貴當政四十二年而昭襄王終能挺得,故難。”
“昭襄王不親政而挺得四十二年,個中因由卻是何在?”
嬴政無言以對,片刻愣怔,伏地一叩:“愿聞仲父教誨!”
呂不韋輕輕叩著木案:“昭襄王挺經只在八個字:不離中樞,事事與聞。”見少年秦王凝神沉思,呂不韋從容接道,“尋常少主,但不親政便信馬由韁而去,或聲色犬馬日見墮落,或自甘事外遠離中樞。無論何途,總歸是一個心思:相信攝政之母后權臣屆時必能還政于己也!殊不知,公器最吞私情。縱為父子母子,主動揖讓公器者,萬里無一也!縱是明慧英斷如宣太后者,攝政至昭襄王五十七歲而不歸其政,其情理何堪?若是尋常君王,誰個挺得四十二年?只怕二十四年便會嗚呼哀哉!然恰恰是昭襄王少年便有過人處,不頹唐不回避,不輕忽秦王名分,雖不親政卻守定王城中樞;但凡國事,只要太后權臣與之會商,便坦陳主見;但凡入宮朝臣或外邦使節,只要撞到面前,秦王便參與會議申明己見,決不作壁上觀;一應國家大典禮儀,凡當以秦王名分主持者,決不假手他人……凡此等等,宣太后與四貴權臣也終是無法置昭襄王于全然不顧,便漸漸有了‘王與聞而不決’,又漸漸有了‘王與聞而共決’。若非如此,昭襄王何能在親政之后立即凝聚全力對趙大戰,且始終掌控大局也!”呂不韋的喟嘆夾著粗重地喘息,“王少年明事,此中關節,盡可自思也!”
良久默然,少年嬴政肅然起身離座對著呂不韋大拜在地:“仲父教誨,政終生銘刻在心!”一叩起身便向外招手高聲下令,“王綰關閉此莊,今夜便回咸陽王城!”
“我王明斷……”
“文信侯!”快步進來的王綰一聲驚呼,抵住了瑟瑟發抖搖搖欲倒的呂不韋,“秦王,文信侯大受風寒一身火燙!”
嬴政搶步過來,一把扯下自己斗篷包住了呂不韋身體,回身又是一聲高叫:“小高子!快拿貂皮大裘來!”反手接過皮裘再將呂不韋一身大包,雙手抱起邊走邊厲聲下令,“車駕起行!燎爐搬上王車!令狐大姑小高子上車護持仲父!王綰善后!”一溜清亮急促的話音隨著山風回蕩間,嬴政已經抱著呂不韋大步流星地出了莊園。
莊外公車司馬已經聞聲下令。三聲短號急促響起,山下訓練有素但卻極少施展的王室禁軍頓時大顯實力——百余名精壯甲士硬是抬著一輛王車沖上山來,待嬴政將呂不韋抱上王車安置妥當,又平穩如風地抬下了山去!嬴政厲聲喝退了所有要他登車上馬的內侍護衛,只跟車疾走,護持著王車寸步不離。
干冷的冬夜,這支儀仗整齊的王室車馬風風火火出了山谷,過了渭水,進了咸陽,大約四更時分終于進了王城。守侯竟日的老長史桓礫實在料不到這個桀驁不馴的少年秦王竟能果然歸來,不禁連呼天意,下令王城起燈!及至見到王車上抬下人事不省的呂不韋,老長史卻是禁不住地老淚縱橫了。此刻王城燈火齊明,所有當值臣工都聚來東偏殿外,既為秦王還位慶幸又為文信侯病情憂戚,一時便是感慨唏噓,守在殿廊竟是久久不散……
三日之后,呂不韋寒熱減退精神見好,便堅執搬回了府邸。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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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吏員們聞風紛紛前來探視,呂不韋抱病周旋半日大覺困頓,便辭謝一班朝臣回到寢室昏昏睡去了。一覺醒來,已是夜半更深。呂不韋自覺清醒,見夫人陳渲與莫胡雙雙守在榻旁,坐起吃了些許湯羹,便問起了府中近日事務。
“夫君既問,莫胡便說了無妨。”陳渲淡淡一笑。
“是。”莫胡答應一聲,轉身從里間密室搬來一只銅匣打開,“大人進王城那日晚上,一個自稱巴蜀鹽商的老者送來此匣,說是代主家送信于大人,請大人務必留心。我問他要否大人回音,他說大人看后自會處置,便去了。”說著掀開三五層蜀錦,將出一支幾乎與手掌同寬的竹簡!
“綠背獨簡?”眼角一瞄,呂不韋便有些驚訝。這是一種尋常人極少使用的獨簡,寬及三寸,背面是竹板蔥綠本色,正面卻是黃白老色字跡清晰。燈下端詳,簡上刻著三行已經失傳的古籀文,仔細辨認卻是:“伯嬴心異,已結其勢,蒙面兩翼,正搜騏驥,君欲固本,吾可助力,思之思之。”最后空白處,依舊烙著那個紋線蕩漾的“清”字。
“這支獨簡總透著些許詭異。”陳渲小聲嘟噥了一句。
“夜已三更,容我好睡一覺。”呂不韋疲憊地淡淡一笑。
次日清晨,呂不韋緇車直奔國尉官署。正在忙碌晉陽糧草的蒙武很是驚訝,親自將呂不韋迎接到正廳。屏退了左右吏員,蒙武肅然一躬:“文信侯必有急務,敢請示下。”呂不韋卻淡淡一笑道:“急也不急,不急也急。想見貴公子一面,派他個差事也。”蒙武釋然笑道:“文信侯笑談了,黃口小兒做得甚事?”“可是未必。”呂不韋啜著茶搖搖頭,“秦王已回王城書房修習。老夫欲請蒙恬、甘羅兩公子做秦王伴讀,相互砥礪,亦無枯燥。否則,秦王再思山谷獨居,老夫便要抓瞎也。”
“文信侯思慮縝密,在下敬服!”蒙武慨然點頭,半欣然半牢騷道,“只是這小子素來粘纏大父,與我這父親倒是隔澀。上年這小子便去了逢澤,說是要尋訪大父戰敗秘密。在下原本不贊同,可家父卻偏偏一力縱容贊賞,有甚法也!至今堪堪一年,給我連個竹片子也沒有!只給家父軍前帶去一句話,也只是‘我甚好’三個字!文信侯且說,小子成何體統也!”
“小公子如何?”
“不敢不敢!蒙毅只八歲,如何進得王城?”
“蒙恬何時可歸?”
“咳!在下實難有個子丑寅卯!”
“天意也!”呂不韋嘆息一聲,起身徑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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