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IV:陽謀春秋 第三節 布衣有大義 凜說信陵君
重組合縱,還是兩位草廬布衣鼓蕩起來的。
自河西不辭而別呂不韋,毛公薛公回到了邯鄲,將一切與呂不韋嬴異人相關的余事處置妥當,便欣然來見信陵君。正在與門客斗酒的信陵君欣然出迎,立即將薛公毛公裹進了酣熱的酒陣。毛公與薛公一對眼神,便放量痛飲起來。及至月上林梢,幾個門客醺醺大罪相繼被人抬走,林間亭下只剩下了毛公薛公信陵君三人。一番醒酒湯后,侍女在茅亭外草地上鋪排好茶具座案,三人酒意兀自未盡,大碗牛飲著香醇的釅茶,林間月下便是海闊天空。
“老夫三千門客,此六人號為酒中六雄,六雄!”信陵君臉膛亮紅白發飛揚,腳下落葉婆娑,手中大碗飄忽,“老夫不以為然,約好今日與六雄林下鏊酒!結局如何?老夫大勝也!兩公便說,老夫該當何等名號?啊!”
“該當王號!”毛公猝然一喊,響亮非常。
“毛公多戲言也!”信陵君呵呵酒笑不無諧謔,“薛公莊穩,請賜老夫名號。”
“王號正當其人。”薛公也是清清楚楚一句。
“酒仙也亂矣!”信陵君搖頭大笑,“老夫無得名號,今日酒戰終無正果也!”
“嘿嘿,差矣!”毛公一笑,“非為無號,乃君無規矩也。”
“老夫無甚規矩?”信陵君頓時板起臉,雖是佯怒,卻也逼人。
毛公卻是不管不顧道:“世間名號,自來便有規矩。譬如我等兩人,論名號,薛公是酒神,老夫才是酒仙。信陵君以薛公為酒仙,又拒酒王之號,談何規矩矣!”
“噫!酒仙酒神還有規矩?你且說說。”
“此中規矩在于二。”毛公嘿嘿一笑,“其一,神、仙之別。自來神圣相連,大德大能謂之圣,圣而滅身謂之神。神者,天官也!但有神號,必有職司。譬如后稷升天為周人農神,神農氏升天為荊楚農神,公輸般升天為天下工神。其余如風云雷電如名山大川,皆為神號。何也?天界職司之謂也!一言以蔽之,無職司不是神!仙者何?天界散人也。奇才異能謂之名士,名士身死謂之仙也。譬如伯夷叔齊不食周粟、俞伯牙獨琴、莊子夢蝶、扁鵲不為醫官而只矢志救人等等等等,方得為仙,此其謂也!一言以蔽之,凡仙,有奇才異能而無權責職司!此乃神、仙之別矣!”
“算得一家之言。其二?”
“其二,飲者酒風之別也!”毛公分外來神,“秉性豪俠,卻不茍酒令,每每海飲不醉且能談政論事者,謂之酒神也!此等人若薛公,若當年之張儀、孟嘗君者皆是。散漫不羈,酒量無常,初飲便有飄飄然酒意,然卻愈醉愈能飲,愈醉愈清醒者,謂之酒仙也!此等人若本老兒,若當年之樗里疾、春申君者皆是。”
“如此說來,老夫算得酒神一個!”信陵君慨然拍案。
“張冠李戴,非也非也。”毛公嘿嘿直笑。
“這卻奇也!老夫再飲三斗無妨,如何當不得個酒神之號?”
“經神、仙共議:信陵君非神非仙,當受王號也。”毛公一本正經。
“老夫自來飲酒,惟聞酒神酒仙之號。酒王之號,未嘗聞也!”
“非也。酒徒、酒鬼、酒癡、酒雄、酒杰諸般名號,信陵君不聞么?”
“那卻與老夫何干?”
薛公猛然插了一句:“酒號如謚號,酒王惟酒號之最,尋常飲者自然不知也。”
信陵君目光一閃:“你便說,老夫如何當得酒王之號。”
“好!”毛公卻沒了慣常的嘿嘿笑聲,“王號者,德才位望也……”
“休得再說!這是酒號么?”信陵君拍案打斷。
“老夫直言了。”薛公肅然起身對著信陵君便是深深一躬,“公子身負天下厚望,當了結客居生涯,回大梁即魏王之位,中興大魏,以為中原抗秦屏障也!”
“你……”信陵君不禁愕然,“兩公蓄意,陷無忌于不義也!”
“公子且坐了。”毛公嘿嘿一笑將信陵君扶到案前就座,“蓄意也罷,臨機也罷,一言以蔽之,公子不做魏王,中原文明便將覆滅也!”
“危言聳聽。”
“公子差矣!”薛公大步走了過來,“方今天下,秦國一強獨大。反觀山東六國,趙國已呈衰微之勢,齊國偏安海隅,楚國支離破碎,燕國一團亂麻,韓國自顧不暇,無一國堪為合縱軸心也!惟有魏國,國土雖大銷,然終存河外腹心,沃野千里人口千萬。更為根本者,魏國有公子在焉!公子文才武略名動天下,更是王族嫡系,在魏眾望所歸朝野咸服,若能取當今平庸魏王以代之,何愁魏國不興山東無救?”
“嘿嘿!小也小也!”毛公竹杖當當打著石板,“公子若做魏王,先退秦,再變法,而后便當與秦國一爭天下!王天下者,必我大魏也!安山東,何足道哉?”
良久默然,信陵君喟然一嘆:“兩公之論,猶趙括紙上談兵也!”
“何以見得?”薛公神色凝重,顯然是要說個究竟出來。
“兩公坦誠,無忌便也著實說了。”信陵君指節敲著案頭,“一則,此舉大違人倫之道,無忌不屑為也!方今魏王,乃我同胞,秉詔即位,我何能取而代之也!二則,方今魏王雖則平庸,卻無大失。當年,我私盜兵符、擅殺大將而不獲罪,足見其兼宅心仁厚也。當年,魏王欲結秦滅韓奪回祖先舊地,我力諫,王從之,足見其明斷也。無忌客居趙國,自愧有背于魏王也,無得有他。若能回魏,助王可也,何須多王自立而引天下側目也!”
“公子大謬也!”薛公慨然正色,“但為國君,國弱民疲便是第一罪責,何謂無大失也?好人未必做得好王。公器之所求,非好人也,乃好王也!”
信陵君正要說話,毛公卻是一陣嘿嘿連笑:“公之迂腐,老夫今日始知也!告辭!”當當點著竹杖便走了。薛公一怔一笑一拱手,也飄然去了。
此后兩年,毛公薛公竟從世間消失一般,任信陵君派出門客如何在邯鄲市井尋覓,也是不見蹤跡。信陵君沒了直抒胸臆的諍友,頓覺百無聊賴,自是郁郁寡歡,沉溺酒棋色樂,竟是大見頹廢。
卻說蒙驁大軍攻魏,魏國君臣大是驚慌,安厘王魏圉與一班心腹連夜密謀,卻是一無長策。安厘王臉色不禁便陰沉下來。良久沉寂,一老臣低聲道:“臣有一策,我王或可斟酌中不中?”“有策便說,何須吞吐!”安厘王自己雖無見識,卻最煩沒擔待的臣子。老臣卻更見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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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請王恕臣死罪,臣方敢言。”安厘王不禁大是煩躁:“病急亂投醫,況乎社稷危難?縱然錯謀,何來死罪?快說!”老臣終是囁嚅道:“魏有一才,我王記得否?信陵君……”便吭哧著打住了。安厘王目光驟然一亮:“你是說,請信陵君回魏抗秦?!”老臣不敢應答,只低著頭不看安厘王。另一個將軍卻促聲接道:“末將愚見,信陵君不會回魏!”
“卻是為何?”安厘王大惑不解。
“不會。”那個將軍還沒有說話,先前老臣卻一反惶恐之態斷然插話,“信陵君深明大義,若大王誠意釋嫌,公子必能回魏!”
“何謂誠意釋嫌?”
“公子離國,由兵事生嫌。欲以解之,自當仍以兵事。老臣之見,以舉國之兵并上將軍之印委公子,可見我王之誠也!”
安厘王一番思忖終于拍案,立即命老臣為秘密特使兼程奔赴邯鄲。
老特使沒有想到的是,信陵君一聽是魏使,竟嚴詞拒絕且不許門吏再報。如是三日,老特使竟連信陵君的面也不能見,焦灼得熱鍋上的螞蟻一般。這日正在百思無計兀自后悔自己說下了大話,卻有驛館吏來報,說一個竹杖老酒徒在門口大嚷要見魏使。老特使正在連說不見,已經有蒼老的嚷叫聲響徹庭院:“蕞爾魏使,不見我仙,你卻能見得何人?啊!”老特使心下一動,連忙快步迎出肅然一躬:“敢問足下,可是老魏高士毛公?”老酒徒嘿嘿一笑:“你說是便是,老夫只要瞅臭魏王詔書,余無他事。”老特使驚喜過望,當即將邋遢骯臟的老酒徒請進正廳。老酒徒看罷詔書,只說聲你老等著,便點著竹杖晃晃悠悠去了。
自對信陵君建言無果,毛公薛公便憤憤然出游趙北燕南。在老卓原的天卓莊盤桓了半年有余,期間恰逢趙國大禮護送秦國王后歸秦,毛公薛公順便送走了趙姬母子。此后欲去齊國,卻在濟水東岸正遇蒙驁大連綿軍駐扎,大野澤兩岸所有的官道都被秦軍封鎖。薛公說,不妨見見蒙驁,一則可探聽秦軍意圖,二則或可收弦高犒師之功效。毛公卻是嘿嘿冷笑,春秋秦軍是偷襲之師,今日秦軍卻是明火執仗,還怕你知道?只怕去了便回不來也!薛公問為何?毛公連連點著竹杖說,不聞蒙驁呂不韋交誼么?若那蒙驁硬要將你我送到咸陽去見呂不韋,你還指望回來么?薛公恍然大笑,呀!懵懂也!老兄弟說得是,不去了!一番商議,兩人終于還是趕回了邯鄲,一路見山東庶民落荒遍野南逃避戰,心下大為不寧,反復思慮,還是決意再見信陵君。正在此時,忽聞魏王特使入邯鄲而信陵君不見,毛公機警,便有了驛館酒徒的故事。毛公見過魏王詔書,回去一學說,薛公二話不說抬腳便走。
這時,平原君正在胡楊林下與信陵君艱難地周旋著。魏王特使入邯鄲,趙國君臣大喜過望,以為信陵君必定是應聲回魏重組合縱。誰知幾日過去,事情竟眼睜睜僵住了!趙孝成王急得火燒火燎,本欲親自去說信陵君,卻又愧于當年對信陵君食言,自覺功效不大,便召平原君密議。自信陵君客居邯鄲,平原君也自覺與信陵君之間有了一種微妙的隔膜,政見之爭,門客之爭,后來直是信望之爭,原本篤厚的交誼與親情竟在不知不覺間淡漠了。雖說也時不時有酒宴酬酢,可連門客們都是心知肚明,兩公子再也不是從前的兩公子了。然秦軍壓境,趙國腹地已經大受威脅,此時只有根基尚存的昔日強國魏國與趙國合力,才有望重立合縱扭轉危局,形勢使然,一己恩怨也只有丟開了。
時當盛夏正午,信陵君散發布衣正在茅亭下自弈打棋,左手拈一枚黑子啪的打下,右手又拈一枚白子啪的打下,搖搖頭又點點頭,似凝神沉思又似漫不經心。平原君在亭廊亭外的草地落葉上沙沙走動,時不時說得幾句,亭中信陵君也時不時應得幾句,有一搭沒一搭總是不入轍。良久,平原君終于入亭坐定在信陵君對面的大石案前,突然拍案高聲:“無忌兄,山東存亡危在旦夕!兄當真作壁上觀乎!”
“不作壁上觀又能如何?”信陵君依然漫不經心地打著棋子。
“回魏為將,合縱抗秦!”
“回魏?老夫做階下囚,你舒心么?”
“豈有此理!魏王詔書搬你,何來階下囚之說?”
“你信得君王之言,老夫卻信不得也!”
平原君頓時被噎得沒了話。天下皆知,趙國食言于信陵君,始作俑者是自己,終無交代者也是自己。此事非但使趙國在山東六國信譽掃地,連秦國也是嗤之以鼻。至于平原君個人的豪俠聲望,更是一落千丈,否則,自己能在如此急迫之時窩在邯鄲不去奔波合縱么?每每心念及此,平原君便是愧疚不已。若是當初趙國遵守諾言,在信陵君不能回魏之時入約封給五城之地,只怕信陵君組成的封地護軍也是一支抗秦銳師了,如何能讓秦軍長驅直入連奪三十七城?然則,一切都遲了。一步差池,趙國在喪師失地的危機關頭再也沒有了山東大旗的呼吁力量,景況竟是比長平大戰后的兵臨城下還要難堪尷尬。那時信陵君一呼而列國救趙,根由便是山東戰國以趙國為抗秦中堅,深信趙國是一個誠信武勇的大國,今日我救趙,明日趙便能救我!曾幾何時,一切都面目全非了……信陵君公然如是譏諷,無異對平原君心頭一劍!一陣愣怔,平原君猛然舉爵大飲,溝豁縱橫的臉上淚水漫涌而下。
“勝兄……”信陵君驀然回頭不禁驚愕萬分,連忙起身過來一個長躬,“無忌無心之言,絕非重提舊事,兄何其介懷也!”
“失信者言輕,何怨于兄?”平原君起身一拱便揚長去了。
信陵君望著平原君已顯老態的背影,一時竟莫名煩躁起來。正在此時,門客總管領來了毛公薛公,信陵君不禁驚喜過望:“泥牛入海竟有歸,無忌有幸也!家老,上酒!”
“今日非聚酒之時。”薛公肅然拱手,“但為君來進一言也!”
“何來客套,但說無妨。”
“我老兄弟從大野澤仆仆趕回,沿途所見不忍卒睹。凡城皆人心惶惶,凡村皆逃戰嶺南。中原之地已是生民涂炭,各國朝野皆如驚弓之鳥,與此前任何一次秦軍東出均不可同日而語也!老夫直言,中原大險臨頭矣!當此時也,公子身負天下重望,獨能閑散飲酒悠然打棋乎?”
“以公之見,我當自投羅網?”信陵君揶揄地笑了。
“魏無忌大謬也!”毛公一點竹杖竟是直呼其名。
“何以見得?”信陵君卻是微微一笑。
“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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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國人之國也,非王者一人之國也!救亡圖存,君何計較于一己恩怨?天下重魏,魏有君也!天下重君,君有魏也!魏無君則敗亡,君棄魏則失天下之心也!魏王固非明君,然信陵君拒其救國之請,又豈是大才正道?君雄才大略傲視天下,寧與庸常之君恩怨必較而使魏國滅頂哉!”
“君與魏國,一體相依也!”薛公肅然一躬。
林下一片沉寂。信陵君的心被兩位布衣老士子的話深深震撼了。大才失國,終為朽木。客居異國原本只說能襄助趙國軍政,一展胸中所學,到頭來卻是處處受制逼得自己酒色沉淪,結局好么?長此以往,縱保一條活命,何異于行尸走肉也!心念電閃間信陵君拍案而起:“立備快馬,兼程回魏!”
三日后,大梁郊野人山人海。魏安厘王帶領文武大臣出大梁北門三十里,隆重迎接別國幾近二十年的信陵君。大梁國人幾乎是傾城而出,要見識見識這位肩負著魏人圖存重望的邦國干城的氣象。暮色時分,一團黃云般的煙塵從北方席卷而來。遍野百姓便是一陣亂紛紛吶喊:“馬隊來也!”“信陵君萬歲!”馬隊漸漸清晰,信陵君的大紅披風象一團火焰在飛動。佇立亭外高臺的安厘王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正要舉步下臺,卻軟得爛泥也似……待一切整順之后,安厘王當即在事先筑好的拜將臺舉行了堪稱盛大的拜將大典,當著舉國臣民向信陵君鄭重拜下,授上將軍印,授調遣舉國兵馬的虎符。當信陵君接過印鑒兵符時,長久郁悶的魏國人終于爆發了,漫山遍野吼聲雷鳴,整個大梁都被這壯闊的聲浪淹沒了。魏國君臣奮激萬分,圍著信陵君異口同聲地高呼了無數遍振興大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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