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IV:陽謀春秋 第三節 新朝人事 幾多風雨
秋高氣爽的八月,又一次隆重國葬終于疲憊的結束了。
綱成君蔡澤與“老三太”的一班人馬剛剛辦完昭襄王葬禮,一切駕輕就熟,既往疑難也因有了先例而不再爭執,諸事都算順利。惟一的難處是嬴柱的諡號。嬴柱五十四歲驟然薨去,做了近三十年的太子,只做了堪堪一年的國君,太子時多病無為,國君一年也未見宏圖大舉,從功業看去實在是難以褒揚。老三太主張定一個“文”字。蔡澤雖覺“文”字太過褒揚,然也想不出更妥當的號辭,畢竟是國君諡號,其人只要不是惡政之主,尋常總是要從褒揚處著眼的。一番斟酌,蔡澤便將老三太上書加署了自己的封爵名號并丞相官印,算做“朝議”呈報新君。
三更上書,呂不韋清晨便來丞相府會事,拿得便是那卷竹簡。
“綱成君,一個‘文’字似有不當,再參酌一番如何?”
“一朝做假相,足下學問見長也!”蔡澤不無揶揄地笑著,心下老大不快。作為總理國葬的丞相,新君縱對諡號有另見,亦當親自對他言明,縱是下書駁回亦屬常情,如何一個排在自己之后的假相能捧著自己的上書來重新參酌?呂不韋縱是顧命大臣,畢竟商旅根基,莫非連禮制學問也要指手畫腳不成?更根本處,在于蔡澤深信新君沒有理由不贊同這個諡號,哪有個兒子對褒揚君父不首肯的?目下無批駁詔書而只是呂不韋捧上書前來,分明便是呂不韋自己認為不妥,或說服了新君,或直接在長史署截下了上書,沒有呈報新君便徑直來找自己。若是前者,蔡澤便大有疑惑,呂不韋能以甚理由說得新君言聽計從?若是后者,呂不韋便是仗恃顧命之身蔑視他這個封君丞相了,蔡澤如何受得?
“你只說何字妥當,老夫認可便是!”蔡澤呷呷一笑。
“綱成君,此書尚未呈報新君。”呂不韋倒是坦然從容,“我是在老長史案前見到此書拿來參酌。老長史說我是假相,此書既有丞相府官印,理當便是兩相共識,便許我拿了。不韋之見若不能成立,則可立呈此書。不韋若僥幸說得有理而蒙綱成君納之,仍以此式上書,與我便是不相關了。”
呂不韋當先便說來由,蔡澤自然曉得這是呂不韋看準了自己心事。呂不韋說得確實也是一理,依著此說,倒是自己輕慢這個假相了。然呂不韋顯然是只解釋不計較,還特意申明若說得有理與自己無關,全然不爭功勞,蔡澤心下便稍稍生出了三分歉意,一拱手笑道:“如此說來,假相倒是為老夫著想也。”
“那得看綱成君是否納我之說,不納,自是我居心叵測了。”
蔡澤呷呷大笑:“豈有此理!好好好,你便說!”
“不韋以為,單一個‘文’字太得褒崇,徒召引天下物議。自古以來,非大德昭彰奠定國本者不得諡文。一個周文王,何人可與之比肩?戰國之世,一個秦王諡文,一個趙王諡文,都是兩字,惠文!綱成君自思,先王即位一年即薨,何德何功堪稱一個‘文’字?”
蔡澤微微點頭一笑:“老夫何嘗不知此理?偏是思謀不出一個令人拍案的字來。你只說何字何辭,老夫也省卻揣摩。”
“依著先例,也加一字,修限‘文’字。”
“加何字?”
“孝。孝文。”
“孝?”蔡澤目光一閃眼珠連轉,突然呷呷長笑拍案,“妙也!一個‘孝’字當先,便從先王德行上做了文章,‘文’字便做了輔從,褒德以隱功,合乎嬴柱!”
“如此說,綱成君納言了?”
“納……哎,我說你個呂不韋,這個主意是你想得么?”
呂不韋哈哈大笑:“惟君納言,管他何人主意也!”轉而思忖道,“朝議在即,綱成君是否還當與老三太事先通說一番?否則任誰當殿爭執起來,反倒顯得綱成君一意孤行也。”蔡澤還想說什么終是不無酸澀地笑了笑,好好好,也只有這般處置了。
三日后朝議,所有大臣都異口同聲地贊同“孝文”諡號,華陽太后與新君嬴異人也沒有任何異議。蔡澤獲得了舉殿君臣的一致贊賞,大大地風光了一回,回府細細思忖,愈想愈覺得呂不韋琢磨出的這一個字竟是不可思議的微妙!先得說說這個“孝”字。在遠古文明中,“孝”本來是一個廣博的德行。《書·堯典》有云:“克諧以孝。”克者,勝任也,完成也。便是說,能做到和諧四方人眾者為孝,何等遠大的一種境界!春秋戰國之世,“孝”漸漸具體化血緣化。儒家以養親尊親、善事父母為孝。孔子有云:“今之孝者,是為能養。”孟子有云:“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墨家反儒,以“兼愛”為“孝”之根基,將“孝”擴大為所有親人而不僅僅是父母。是故,墨子有云:“孝,利親也。”孝之內涵如此這般明確后,便有了“孝子”。順從而尊敬父母者,孝子也。《詩·大雅·既醉》有云:“威儀孔時,君子有孝子。孝子不匱,永錫爾類。”
但是,作為概括貴胄層人生業績言行的一種傳統禮法,諡法對字意的講究依然是以原本的廣博性為準則。尤其是單字,諡法幾乎從來都是以原意古意為準。從諡法看去,“孝”是德的最高境界,不僅包容了對父母的孝行,更意味著以大德治國的操守與功業。作為秦國圣君的秦孝公,諡號只一個“孝”字,著眼處自然是大德之至,而決不僅僅是孝順父母。若從此看去,只做了一年國君的嬴柱顯然是難以企及的。
奧妙處便在諡法,兩字組合相輔相正,從而產生出第三種內涵!
諡法之“文”,重奠基,重融會和諧,重文明開創,重守成養息。《易·系辭下》有云:“物相雜,故曰文。”儒家則將“文”定義為一種與“質”與“野”相對的修養氣度。孔子說:“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然則對諡法而言,“文”如同“孝”一樣,既包含了氣度修養,卻也決不僅僅是氣度修養。
諡法傳統:單字取古意,多字取合意。合意者,組合之意也,現世之意也。依照諡法講究,嬴柱這般國君無論單用“文”字或單用“孝”字,都是不堪其名的。然若兩字組合,內涵便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變化之要,便是單字之意向春秋戰國以來的世俗化具體化靠近!一個“孝”,更多的指向孝子的孝行之德,至高大德的含義淡化了;一個“文”,更多的指向個人修養氣度,文明開創與功業之意淡化了。如此一來,“孝文”兩字盡落實處,便與嬴柱對秦昭襄王的忠順孝行及溫文而不失睿智的稟性很是切合。沒有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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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字,或者換做其他任何一個字來配,都有顯然失當處,自然會召來朝議論爭。作為主持國葬首席大臣的蔡澤,必然便是第一個難堪!但是,蔡澤卻毫無慶幸之意。他心下難解的疙瘩是,自己身為天下治學名家,如何竟沒揣摩出嬴柱諡號的微妙處?也沒琢磨出這個字來配?呂不韋一介商旅,如何便有此等見識?究竟是政道洞察力比自己強,還是學問才華在自己之上?第一次,蔡澤隱隱感到了呂不韋的威脅,心下不禁猛然一沉!新君即位,第一次朝會的首要大事便是拜相。新君嬴異人不是雄主氣象,太后華陽也不是宣太后那種既明于政事又熱衷權力的女主。當此之時,領政丞相便異乎尋常地重要,幾乎必然的是開府丞相。蔡澤入秦,夢寐以求者便是這種開府丞相。惟有成為開府丞相,才能施展計然派的治國主張,也才能建立商鞅那般千古功業。然事有乖戾命有蹉跎,蔡澤入秦近二十年,卻只做了一年開府丞相,從此便虛之高閣,戴著一頂封君高冠開始了有爵無職或有爵游職的權力漂泊。游職者,一事一任也,無確定權力職守也。在秦國,只有聲望甚大然未獲信任從而被拜為上卿的入秦名士,才會落到這般有名無實的地步,秦惠王時的那個犀首便是如此。蔡澤其所以沒有象犀首那般揚長而去,說到底,心中存了一個不可動搖的想頭——秦昭王之后秦國必然恢復開府丞相,而開府丞相非蔡澤莫屬!事實也在一步步證實著蔡澤的想法:秦昭王的最后幾年,以他與老太子嬴柱共領相職;孝文王即位,他又與新太子嬴異人共領相職,除了開府,已經成為事實上的丞相;歷數秦國大臣,論資望論才干論學問,無一人堪與蔡澤一爭相位;便是放眼天下,山東六國也從來沒有聽說有大家名士希圖入秦。如此看去,蔡澤顯然便是秦國開府丞相的惟一人選,自然也是最佳人選。除了天塌地陷秦國崩潰,便沒有任何意外。
然則不可思議的是,商人呂不韋偏偏在此時悄悄進入了秦國。
自與呂不韋相識,蔡澤從來沒有認真想過這個商人。毋寧說,蔡澤從來都沒將此人看在眼里放在心上。作為酒友棋友,蔡澤喜歡呂不韋。對呂不韋不時顯露的曾經有利于自己的那些謀劃才情,蔡澤則認定只是“閱世明智”而已,與政道大謀豈能同日而語?至于學問,呂不韋在他面前從來都是虛心求教之態,蔡澤更不會去想了。十余年來,呂不韋惟有一長獲得了蔡澤的認可,這便是重義結人!且不說那教人驚心動魄的百人馬隊死士,便是田單、魯仲連、范雎、平原君、信陵君,包括他蔡澤在內的一班名動天下的英杰,或是毛公薛公等風塵奇才,只要與呂不韋相交,便能神奇地迅速成為至交,實在令人不可思議!服則服矣,揣摩之下,蔡澤卻將呂不韋的這一長處或多或少歸結于商旅之能——但為牟利,輕財交人而致義名!也就是說,在蔡澤心底里,呂不韋的重義只是商人的一種交人方式,于其人是否真正重義是不相干的,至少事有別的。惟其如此,蔡澤對呂不韋保護嬴異人從趙國逃回這一震動秦國朝野的壯舉,根本就沒有往深處去想。在他看來,一個商人為國家立了大功,自然可以步入仕途做官。蔡澤相信,丞相統轄的任何一個經濟官署呂不韋都可勝任,然而呂不韋也就僅僅如此而已!
回想起來,這呂不韋入秦后竟是步步出人意料。先是不做上卿寧做太子府丞,惹得蔡澤大為蔑視。后來又突然秘密承手官市,與六國商人好一場商戰。蔡澤這次卻是贊同,以為呂不韋操了本行便是正途。誰知便在人人都看準此人充其量在“吏班”做個“大吏”時,呂不韋卻然突然成了名副其實的高官——太子傅!蔡澤便大不以為然。這太子傅歷來都是王師,雖無實權卻是人人景仰的高位大臣,最是要學問道德之臣掌持,讓一個商人做太子傅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也!然則如何?非但做了,呂不韋還做得有聲有色,蔡澤不禁又是大大地出乎意料。然則即使如此,蔡澤還是沒有想到呂不韋會對自己這個丞相構成威脅。直到呂不韋不意做了顧命大臣——至少在蔡澤看來是偶然的——幾乎同時又做了假相,除了最初的那種被排除在關鍵時刻之外的憤懣,蔡澤依然不認為呂不韋會對自己構成威脅。其所以如此認定,蔡澤的根本因由便是呂不韋的才具不堪領政大任,假相只是一個暫時職掌,即或破例成為常職,充其量也只是自己這個開府丞相的副手而已,而假相副手與真正的丞相之間可是天壤之別。
然則,這次的諡號事件卻使蔡澤驀然驚醒了。依呂不韋目下的勢頭,只要才具被一班大臣認可,加上新君嬴異人對他的信賴,完全可能成為開府丞相的另一人選。果真如此,蔡澤的功業大夢豈非將永遠化為泡影?
這一夜,蔡澤通宵輾轉未眠,天剛一亮便驅車進了王城。
華陽后剛剛從灃京谷掃墓回來,很有些傷感。
阿姐華月夫人是被刑殺的,不能入夫君墓園合葬,也不能獨起陵寢安葬,只能草葬在她生前鐘愛的這片山水廢墟。若非嬴柱對阿姐有著一份說不清的情愫與癖好,親自出面向老父王求情,阿姐便當真要落個死無葬身之地了。畢竟這灃京谷是老周王城,也是老秦人憑吊祖先勤王立國之功的地方,而并非真正的荒山野谷。自這個阿姐一死,華陽后頓時便沒了心勁兒,連對老夫君也失去了撫慰逢迎的興致,若是這個老夫君再活得三兩年,只怕她眼見便要失去這個體弱而心騷的秦王夫君的專寵了。那個久居冷宮的夏姬其所以能被秘密召入章臺,還能與老夫君死灰復燃,能說不是自己懶于逢迎撫慰的苦果么?阿姐在世時的華陽夫人,在王城是個完美無瑕的女子,超然于一切紛爭之外,只傾心關注自己體弱多病的夫君;在夫君嬴柱的眼里則更是個須臾不能離開的可人兒,非但聰慧柔情善解人意,更有兩樣長處是嬴柱身邊的所有女人都無法比擬的:一是奇絕如方士一般的救生護理之法,一是可意無比的臥榻風情。雖然如此,從來沒有生兒育女的她其所以始終是老太子嬴柱的正妻且始終專寵于一身,實在是有著老阿姐的一半功勞。
當年,華月夫人一從宣太后口中曉得了要將妹妹嫁于嬴柱,便早早敦促她反復練習家傳救護術,并千里迢迢地從楚國老族中尋覓到了早已失傳的救心藥秘方,說這是她的立身術,定然要反復揣摩嫻熟。后來,阿姐不幸寡居,便成了太子府的常客。憑心而論,起初她對阿姐與太子夫君的不拘禮儀的種種談笑是心有芥蒂的。有一次,這位阿姐借著不期而至的大雨與她同宿了一夜,喁喁細語了一個通宵,她才真正從心底接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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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畢竟阿姐有歷練有見識,給她將宮中秘聞與牢牢籠住嬴柱的利害說了個透亮,最使她驚心動魄的,是阿姐摟著她幾乎貼在她耳邊說得那番話。阿姐說,宣太后為她物色夫君時曾經對她有過秘密叮囑:魏冄霸氣太重,遲早要出大事;入秦羋氏后繼無人,惟一的指望,便是以她兩姊妹與嬴氏王室聯姻,只要一人能成氣候,羋氏一族便有了根基……
從那一日起,她便與阿姐越來越親昵了。終于,熱辣辣的阿姐俘虜了她,也俘虜了年過不惑的嬴柱,三個人變成了一個人……有了智計百出的阿姐,她非但真正鞏固了夫人爵的妻位,且在立嫡周旋中使羋氏一族在秦國宮廷成就了舉足輕重的夫人勢。然則,她與阿姐被廷尉驟然關進大牢的那個晚上,她卻絕望了。阿姐摟著她反復叮囑,一切有阿姐,小妹一定會無罪,要忍著心痛走下去,羋氏不能沒得儂!阿姐在她耳邊哈著熱氣說,曉得無?儂非但要做王后,還要做太后!只一樣記得了,沒了阿姐,儂只毋做多情女!
“稟報太后:綱成君請見。”
“教他到這廂來了。”華陽后思緒扯斷驀然醒悟過來。
蔡澤被侍女曲曲折折地領進了大池邊那片胡楊林。秋陽透過樹葉撒滿了古樸的茅亭,一個高挑嫵媚的背影沐浴著一片金紅立在亭下,絢爛得耀人眼目!倏忽之間蔡澤有些后悔,竟愣怔著不知該不該向前走了。
“曉得是綱成君了。”亭下曼妙的楚音飄了過來。
“老臣蔡澤,見過太后!”
“進山喊林么?儂叫得好響。”絢爛金紅的背影轉過身來咯咯笑了。
“老臣有事稟報,敢請太后移步政事房!”
“喲!儂不會小聲說話么?”見蔡澤一頭汗水滿面通紅,華陽后笑不可遏,“與丞相說話便得到政事房,是禮還是法?老夫子林下不會說話了?”
“老臣……”
“行了行了,進來坐了,亭下與政事房一樣了。”華陽后笑吟吟將蔡澤讓進茅亭,轉身一拍掌,“上茶,震澤新綠了。”隱隱地聽得一聲答應,片刻間便有一名侍女飄進亭來在靠柱石案上支好茶爐,一片木炭火特有的輕煙便淡淡地飄了起來。
“老臣不善飲,白水即可。”
“喲!儂是茶癡誰不曉得了?我的震澤茶不好么?”
“老老臣是想說……”咫尺之內裙裾飄飄異香彌漫,蔡澤皺著眉頭大是局促,分明站在石墩旁卻硬是坐不下去。華陽后驀然醒悟,退后兩步徑自坐在了大石案對面的另一方石墩上笑道:“儂入座慢慢說了,何事?”
“老臣兩事。”蔡澤坐進石案前,稍顯從容地一拱手道,“其一,先王國葬已罷,太后對新君親政之事將如何處置?其二,比照先例,先王遺孀當由新君尊奉名號,目下太后沿襲王后之號,尚未有太后名號,不知太后做何想法?如此兩事,老臣欲先聽太后之意。”
“儂是奉命而來了?”華陽后冷冷一笑。
“非也。老臣自主請見太后。”
“曉得了,儂是關照本后了。”華陽后的微笑中不無揶揄。
“不敢。”蔡澤侃侃說出了自己早已經揣摩好的腹稿,“老臣暫署相權,身處國事中樞而承上啟下,若不明太后權力,便無以處置太后書令;若不明太后名號,所行官文涉及太后便難以措辭。念及先王與太后對老臣素有信托情誼,故而自行請見,此中苦心尚望太后明察。”
華陽后眼波流動閃爍,倏忽一臉憂戚關切:“毋曉得儂說的暫署相權何意了?先王顧命之時,本后與新君還有太子傅都聽得清楚,如何便是暫署了?”
“敢問太后,先王顧命時如何說法?”蔡澤精神驟然一振。
“是說,綱成君做丞相,秦國無憂也。”華陽后一字一頓,說得很是認真。
“史官可有錄寫?”
“儂不曉得了?痛不欲生之時,我顧得關照左右么么?”
良久默然,蔡澤粗重地一聲嘆息:“如此說來,此事便是疑案也!”
“疑個甚了?我分明聽見了子楚呂不韋便聽不見么?都聽見了史官寫不寫何用了!”華陽后憤激地嚷嚷幾句又突然一轉話頭,“我那兩事該如何處置?儂只謀劃個法子了。”
蔡澤正要說話,一個侍女卻從亭外匆匆進來在華陽后耳邊低語了兩句,華陽后笑著說聲他也來得真巧,便站起來對蔡澤嫣然一笑,綱成君且先回去,有事她便來見儂了。蔡澤一時大覺尷尬,站起身一拱手便走。那名侍女卻攔住他一笑,綱成君請隨我來,便將他從茅亭后的另一條林間小道領了出去。
嬴異人來見華陽后,實在有些不不得已。
自從呂不韋那次“心說”之后,嬴異人倒是當真做起了“心齋”。秘密入宮的蒙武親率二十名鐵鷹劍士晝夜守護,蔡澤一班老臣全力以赴處置國喪,老桓礫與給事中當著宮廷事務,守喪的嬴異人倒當真清凈了好幾個月。深居簡出,他便屏息心神深自吐納,平心靜氣地仔細琢磨那些不堪回首的往昔歲月,即便是獨守父王靈柩之前,也沒有停止過“心齋”漫游。疲憊臥榻之時,飲下一盅老太醫配置的安神湯,便渾然忘我地睡去了。幾個月下來,原先那種莫名其妙的焦躁心悸與時不時突然襲來的莫名恐懼竟漸漸消失了,無休止的噩夢也沒有了。及至秋天父王安葬,嬴異人的神色已經大為恢復,面色紅潤步履穩健談吐清晰,與那個恍惚終日一驚一乍的嬴異人實在不可同日而語了。依著古老的服喪傳統,孝子服喪期間是要憔悴失形才能顯示哀思孝道的,若有孝子服喪而容光煥發,便是大大地不可思議了;對于君王之身,則幾乎必然要引起朝野非議,便是公然質詢王者德行也未可知。然則,嬴柱的不可思議的恢復卻截然相反,非但沒有引起朝野非議,反倒使朝野泛起一片慶幸賀聲。
秦國再也不能弱君當政了!老秦人竟是異口同聲。
當嬴異人很為自己的容光煥發慚愧的時候,各郡縣官署與大族村社的賀王康復書卻紛紛飛到了案頭,為太醫令請功的呼聲更是不絕于耳。嬴異人忐忑不安地請教呂不韋該當如何處置,呂不韋淡淡笑道:“執公器者無私身,王者強弱系于天下,故天下人賀之。我王只須貴公去私力行正道,蕩蕩然定國理政,何慮之有也?”
然則一旦直面國事,當真是談何容易!
嬴異人仔細閱讀了老長史桓礫專門為他梳理的《國事要目》,這才驚訝地發現,自長平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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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秦國累積的待決難題當真是一團亂麻!大父昭襄王的晚年暮政原則是萬事一拖,除了后繼立嫡與當下急務,幾乎一切國事都留給了后人,老長史理出來的批有“待后緩處”四字的各種上書竟有四百六十三件之多!父王當政一年,可能是自知不久人世,竟然也是效法大父,批下了一百三十四件“待后緩處”的上書!這將近六百件的官文涉及了秦國朝野大大小小不知多少人多少事,饑荒賑災、溝洫水利、官市賦稅、郡縣分界、朝局人事、王族事務、獄訟曲直、邦交疑難、戰功遺賞、流民遷徙等等等等,看得嬴異人頭昏眼花心驚肉跳!
“國事之難,竟至于此也!”拍案之下,嬴異人的心又亂了。
便在此時,老長史桓礫默默捧來了一只銅匣。嬴異人終于不耐了:“你便拿來再多,我看了又有甚用!”桓礫卻一拱手道:“此乃先王密詔。先王薨前一月留給老臣,叮囑非到新君理政之時,不能出也。”嬴異人驚訝了,撫摩著銅匣仔細打開,三層隔板之下的一卷羊皮紙展開在案頭,竟然只有寥寥數語:
驀然,嬴異人眼前現出父王在自己認祖歸宗后的那次長談,一時竟是淚眼朦朧。知子莫若父,誠所謂也!父親自知不是雄主,也深知兒子不是雄主,那次已經推心置腹地說了,日后要做好兩件大事:一是要尋覓強臣輔佐,一是要留下一個堪為雄主的嫡子。“君弱三代,秦國便要衰微了!”父親的那句話對他的震撼是無法說得清楚的,然則冥冥之中有天意,兒子的事他能做得主么?倒是目下的強臣領政最要緊,否則連個守成之君也做不好了。
依著嬴異人,這個領政丞相自然該是呂不韋。他信服呂不韋的德行才干,更敬佩呂不韋的韌性與勇氣,可是,他只是一個漂泊歸來的無根之君,他沒有徑自封任領國丞相的那種威權。蒙氏一族能支持呂不韋么?太后能支持呂不韋么?老蔡澤能認同呂不韋么?蒙氏是舉足輕重的大軍將領勢力,太后是宮廷連帶王族外戚勢力,老蔡澤是朝臣與郡縣官吏勢力,那一方面掣肘都是要命的。呂不韋一介商旅孤身入秦,能有甚根基?說起來可能還不如自己,縱是憑著才干功勞有了一些人望,可要執掌這開府丞相的大權,些許人望算得了甚?除了他與呂不韋的相互支撐,兩人幾乎都沒有與之呼應的勢力,當真奈何?
反復思忖,嬴異人還是決意先來見太后。只要太后認可呂不韋,蒙驁縱有阻力也容易周旋一些。在嬴異人看來,父王與太后在當初立嫡時都對呂不韋很是激賞,直到呂不韋做了太子傅,父王太后還是十分倚重呂不韋,至少嬴異人從來沒有從太后這里聽到過對呂不韋的任何微詞。惟其如此,嬴異人決意拋開對這個糾纏著要將生母治罪的太后的私怨,來了卻這樁最大的朝局人事,先將國政推動起來再說。嬴異人自信對女子頗有洞察,如華陽后這般柔媚女子,只要有得些許讓步與場面禮儀的親情尊奉,該當不會有甚差池。強悍精明通曉政事如大母宣太后者,天下能有幾人?
“喲!毋曉得子楚會來看我,坐了。”華陽后站在亭廊下淡淡地笑著。
“子楚拜見母親……”嬴異人哽咽著拜倒在了滿地黃葉之上。
華陽后拭著淚水一副不忍卒睹的悲傷:“快莫多禮了,曾幾何時,天曉得竟成孤兒寡母了……來,這廂坐了說話。”
亭下坐定,嬴異人拱手痛心道:“章臺還都之后,子楚守喪,心神迷亂,未能在母親膝下多行孝道,今日特來請罪。”
華陽后眼波流轉不禁噗地笑道:“曉得了曉得了,子楚還當真了?有事直說了。”
嬴異人頗是尷尬,卻也紅著臉道:“無甚大事。只是幾位老臣動議立冬之日大行朝會,不知母親意下如何?”
華陽后道:“只曉得歷來朝會都在開春,今次卻要在立冬,不覺怪誕了?”
嬴異人歉然一笑道:“老臣之心,無非急于立新而已,大約沒有慮及時節是否適當?”
華陽后道:“急匆匆朝會,毋曉得何事等不得了?”
嬴異人道:“素來新朝會,都是以拜相為大。子楚之見,大約也脫不得這老法程。”
華陽后驚訝道:“喲!儂毋曉得父王顧命當晚儂說得,蔡澤做丞相了?”
嬴異人笑道:“子楚還說了呂不韋共領相職。母后明察:當時乃國喪期權宜之計,依著法度,丞相只能一個了。”
華陽后笑道:“喲!毋曉得丞相只能一個了。儂只說,一個是誰個了?”
嬴異人一拱手道:“子楚敢請母親示下。”
“要我說么,王無戲言,原本說誰便是誰了!”
“那,那次說了兩人。”
“一個首相,一個假相。孰前孰后都記不得了?”
“母后之意,蔡澤為開府丞相?”
“君命既出,好朝令夕改了?”
嬴異人頓時默然。他已經清楚地明白,這個太后是認準要蔡澤做丞相了。既然如此,目下也只能不置可否,回頭揣摩一番再做計較了。華陽后見嬴異人默然不言,便淡淡一笑道:“還有么?只一件事了?”
嬴異人道:“再有,大約就是定母后尊號了。”
“喲!儂盤算如何處置母后了?”
“敢請母后示下。”嬴異人硬生生憋住了他原本打算做出的退讓:只要華陽后贊同呂不韋做丞相,他便許太后“并國”臨朝,至少頂半個宣太后。如今這位太后硬是揣著明白做糊涂,竟以維護君命為由頭與自己為難,自然要給她個軟釘子,看她如何開價了。
“還要說了!”華陽后咯咯一笑,“毋曉得先王顧命,拉著誰三人手了?”
“父王要母后與呂不韋同心襄助子楚,子楚心感父王……”
華陽后一雙柔媚的大眼驀然冷冰冰盯住了嬴異人,一陣默然,長袖一甩冷笑著徑自出了茅亭。嬴異人對著華陽后背影深深一躬:“秋日轉涼,母后善自珍重,子楚告退。”
出得胡楊林在太后寢宮區漫步良久,嬴異人終是無可奈何地長嘆了一聲。
咸陽王城很大,總格局是六個區域:中央大殿與殿前廣場為朝會區,其后正北靠近北阪的松林地帶為太廟區,西部為王室官署區,東部為國君理政區,此三區之后的西北地帶是王室作坊與倉儲區,東北地帶有一大片占地三百余畝的園林為寢宮區,朝野俗稱后宮。這后宮又分為兩大區域:西部為現世國君與王后以及各等級王妃的寢宮區,東部為太后寢宮區。前者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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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者大。期間原由在于:戰國之世的國君的全部后妃至多二十余人,連帶侍女內侍,總數也只在兩三百人;而太后寢宮區卻是積世而居,人數便遠遠超過了王后寢宮區,占地自然就大了。也就是說,依著王室法度,太后寢宮區并非一個正位太后(先王正妻)的專有居住區,而是所有已逝國君的所有后妃的居住區。嬴柱為國君,華陽后自然便是王后寢宮的主人。嬴異人做了國君,華陽后成了太后,自然便搬進了太后寢宮區。王者多有不測風云,盛年驟然去世者比比皆是。然國君去世,大多數后妃卻都正在盛年,自然便都要搬入太后寢宮區居住。如此累積,這太后寢宮區便要容納所有沒有隨著先王過世的后妃,其龐大與復雜便也遠遠超過了王后寢宮區。
來見華陽后之前,嬴異人特意召來掌管宮廷的老給事中,要他在太后寢宮區遴選一座最是幽靜的居處。誰知老給事中皺著一雙白眉直搖頭,君上有所不知,太后寢宮最是龐雜,難矣哉!嬴異人很是不耐,偌大寢宮三百余畝園林,連一處幽靜居所也沒有么?甚個事體!連連苦笑的老給事中抱來了一箱簡冊,一卷卷翻開說叨了半個時辰,聽得嬴異人直是目瞪口呆了。老給事中說,太后寢宮共住先君后妃五十三人,最年長者是秦惠王當年一個十六歲的少使,至今年已八十余歲;秦武王妃子尚有六人,均已是耄耋之年;昭襄王遺孀最多,二十三人,除了沒有“后”,其余爵妃都有;孝文王嬴柱遺孀雖少,卻是后妃齊全,整整二十六人;依著王室法度,先王遺孀一律加爵兩級孝敬尊奉,如此便幾乎是人人一座獨立庭院;全部太后寢宮的庭院只有四十二處,外加三片侍女內侍大庭院,幽靜寬敞所在早已被占,卻到何處去擠騰得出一座?
嬴異人終是半信半疑,借著進太后寢宮之機索性親自查看一番,若能給喜好幽靜的生母選擇一處可心庭院,一片孝心也有個著落處了。然則轉悠一個時辰,走遍了這片庭院層迭相連的園林,他最終還是失望了。整個太后寢宮除了這片胡楊林與一片大池,實在是找不出空閑之地了。盡孝難矣!莫非清心一世的可憐生母當真沒有登堂入室進太后寢宮的命么……
“君上,長史大人請速回東殿!”
方出胡楊林道口,隱身隨行的鐵鷹劍士驟然從一棵大樹上飄了下來急促稟報。嬴異人本欲出王城到呂不韋府上商議今日之事,一聽老長史傳言卻立即登車回了王城前區。等候在東偏殿書房的老桓礫見嬴異人進來,立即打開了王案上的銅匣:“稟報君上:上將軍蒙驁緊急上書。”嬴異人心下頓時一緊,老蒙驁要做甚?不及入座便從銅匣中拿出一卷竹簡嘩啦展開,瞄得幾行,心頭便噗噗大跳起來!
老臣蒙驁頓首:秦國政事荒疏久矣!流弊叢生,吏治松弛,朝野散漫,奮發惕厲之心已流于無形也!昭襄王著意守成,先王未及著力,新君即位,任重而道遠。當此之時,整飭朝局刷新吏治理順政事為當務之急,否則東出中原將遙遙無期矣!惟其如此,老臣請以呂不韋為開府丞相,總領國事,力行新政。老臣遍觀國中大臣,德才兼備而能總攬全局者,非呂不韋莫屬也!老臣之心,惟王明察,當于朝會立決之,跌宕蹉跎,大道之忌也!上將軍蒙驁秦王元年秋。
“上書報太后了么?”愣怔之間嬴異人驀然問了一句。
“太后攝政未成定制,是故未曾報太后宮。”
“備車。上將軍府。”
“君上要見上將軍,宣召入宮較比妥當。”
嬴異人搖搖手,回身從案下拿出一件物事塞進腰間皮袋回身便走。
突然造訪的新君顯然使上將軍府大感意外,合府上下莫不腳步匆匆神色惴惴。老太子先王嬴柱當年是府上常客,一應仆從無不識得。這新君少時也在府上修學五六年,然則從趙國歸來便從來沒有再來過,一朝為君,豈能與少時小公子等閑視之?更要緊的是,以上將軍與先王的篤厚之交,先王彌留時竟然未召上將軍顧命,此中玄機誰能說得清楚?新君突然駕臨是禍是福誰又能說得清楚?
嬴異人制止了要去通報的家老,一邊打量著尚有朦朧記憶的路徑庭院池水林木,一邊咀嚼著那些遙遠的往事。令他驚訝的是,這座與武安君白起府邸同樣厚重古樸而又宏闊簡約的府邸,除了磚石屋瓦在歲月風雨中已經變黑,當年與他等高的小胡楊樹已經長成了金燦燦的參天巨木,覆蓋一片大池的綠蓬蓬荷葉也做了的片片殘荷外,幾乎沒有絲毫變化!過了這片胡楊林,便是當年與蒙武同窗共讀的小庭院了。晨功午課暮秦箏,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竟都點點滴滴地刻在了這片庭院,灑在了這片胡楊林,以致三十多年的王子生涯中,只有這寄身籬下的上將軍府對他處處透著親切,透著溫暖。不知不覺地,嬴異人癡癡地走進了暮色中金紅的胡楊林,耳畔彌漫著叮咚箏聲,當年那稚嫩滾燙的歌聲竟是那般真切,蕭蕭雁羽,訴我衷腸,子兮子兮,道阻且長!呵,胡楊林,異人回來也……
“老臣蒙驁,參見君上!”
嬴異人驀然轉身,暮色之中淚眼朦朧,蒙驁一時竟驚訝得無以應對了。
“老將軍,異人本該早來也……”
“君上國事繁劇,老臣心下明白。”
“往事如昨也!”嬴異人粗重地嘆息一聲,“只可惜蒙武沒有一起回來。”
“君上感懷舊事,老臣何忍卒睹也!”蒙驁揉了揉已經溢出淚水的老眼,昂昂一拱手道,“君上若因老臣上書而來,敢請書房容臣稟報!若著意懷舊,老臣喚來當年書童領道!”
嬴異人不禁笑道:“著意懷舊,有那工夫么?好!書房說話。”
兩人來到書房,蒙驁吩咐已經掌好燈火煮好茶的侍女退了出去,又叮囑家老守在府門,任何人來訪一律謝絕,隨即肅然就座,一副即將大論的模樣。嬴異人卻搖搖手道:“老將軍莫急開說,且先看看這件物事。”說罷便將一支銅管遞了過來。蒙驁接過打開方看得一眼便雙手瑟瑟發抖,及至看完,嚎啕一聲“先王也!”便撲倒在了案上!嬴異人不勝唏噓,拭著淚眼起身肅然一躬道:“目下朝局,尚望老將軍鼎力襄助也。”蒙驁止住哭聲,霍然站起扶住了嬴異人:“先王有此遺詔,蒙驁死何足惜!君上但說,何事為難?”嬴異人道:“老將軍力保呂不韋拜相,然太后卻不贊同,此事最難。”
“太后欲以何人為相?”
“剛成君蔡澤。”
“君上之心,屬意何人?”
“首選呂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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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若是無可奈何,也……”
“老臣既蒙君上信託,自當盡忠竭力。君上但回,老臣自有主見!”
“老將軍之意……”
“黑臉事體,君上只做不知便了。”
嬴異人又是肅然一躬,道聲老將軍酌情為之莫得為難,便匆匆去了。
思忖片刻,蒙驁立即啟動。先喚來主書司馬與軍令司馬,吩咐主書司馬將呈送秦王的上書再謄刻一卷,清晨卯時不管自己是否回來,上書立送太后寢宮;軍令司馬連夜趕赴藍田大營,將自己的上書副本交于王龁,請與五大夫爵以上的老將會商呼應。吩咐一罷,蒙驁便登上一輛垂簾緇車轔轔出府去了。
暮黑一掌燈,老駟車庶長嬴賁便生出了倦意。侍女正要扶他就寢,家老卻匆匆來報,說上將軍蒙驁請見。這老蒙驁也是,不知道老夫規矩么?老嬴賁嘟噥一句,打著哈欠又是揉眼又是揮手,掌高燈煮釅茶,這老東西能折騰人也!兩名侍女竊竊笑著連忙收拾,便聞沉重急促的腳步聲騰騰騰砸了進來。
“老哥哥也,叨擾叨擾!”
“也就你了,誰個敢壞老夫這見燈睡?”老嬴賁竹杖跺得噔噔響。
“老弟兄一起啃了十三年血鍋盔,還怕老哥哥生咥了我!”
“呵呵,你頑頭大,我卻咥得動么?”老嬴賁竹杖敲打著長案板著臉,“嘗嘗我這太白秋茶如何?先說好,只許吃不許拿!”
蒙驁哈哈大笑:“拿多拿少說話了,幾時有個不許拿!”說著捧起大陶盅吱地長啜一口,不禁便是嘖嘖贊嘆,“給勁給勁!正克得硬面鍋盔!家老,備一罐我帶了!”廊下家老笑吟吟嗨地一聲,便一溜碎步去了。
老嬴賁無可奈何地搖頭笑笑:“老兄弟便說,甚事忙活得不教人睡覺了?”
“不是大事能搬你這尊睡神?”蒙驁半是神秘半是正色地壓低了聲音,湊到了老嬴賁案頭,“國喪已罷,新君朝會在即,你這王族掌事倒做了沒事人也!”
“王族掌事算個鳥!枯木一株罷了。”
“甚甚甚?整日忙活算個鳥!精鐵打在刀口!”
“聒噪聒噪!只說甚事?”
“新君新朝,何者當先?”
“將相當先,自古皆然,用問么?”
“有將無相,車失一輪,立馬便要滾溝也!”
“老夫吃你嚇么?綱成君為相朝野皆知,孰能說無相!”
“老哥哥仔細思量:自應侯范雎辭秦,昭襄王暮政期的丞相從未開府,相職也總是太子與蔡澤共領,打實處說,從來便沒有名正言順的開府丞相!權宜之計或可將就一時,然秦國要大興,一直沒有開府丞相豈非貽笑天下!然則新朝要定開府丞相,自然便有新舊兩選。老哥哥說,這蔡澤行么?”
老嬴賁呵呵一笑:“老兄弟與蔡澤交厚,要老夫舉他開府領政?”
“錯錯錯也!你我老軍,幾曾有過閃爍試探之辭?”
“那便明說,究竟要老夫做甚?”
“呂不韋堪為丞相!”
“你是說,那個保異人逃趙回秦的呂不韋?”
“正是!”
默然片刻,老嬴賁微微點頭:“此人也算得商政兩通,然蔡澤亦是計然名家,又無大錯,較比之下,倒是難分伯仲也。”
“錯也錯也!”蒙驁連連拍案,“甚個難分伯仲?天壤之別!呂不韋長處有三:其一,博學廣才,多有閱歷!其二,心志強毅,臨難有節,重義貴公,具首相之德行!其三,有氣度有心胸,不狗茍蠅營,不斤斤計較,坦蕩無私,行事磊落!便說飲酒,舉碗便干,赤膊大醉坦蕩率真,與我等老軍直是異曲同工之妙!此等人物,可遇不可求也!”
“呵呵,說了半晌,原是教人家給喝服了。”
“豈有此理!”蒙驁臉色張紅高聲大嚷,“你老哥哥尚敗我三碗,呂不韋何曾喝過我也!”轉而嘿嘿一笑,“老哥哥別說,我還真服呂不韋飲酒,不是服他酒量,是服那赤膊痛飲,雖大醉而不猥瑣下作的本色氣度!老哥哥也當知道,當年之商君、張儀、范雎,但凡名相器局者,哪個不是本色雄杰!哪個不是醇醇率真!惟其能酒而本色直道,真英雄也!”
“呵呵,雖是歪理,老夫也認了。還有甚事?”
“沒了,該說說當年了……哎哎,別忙睡也!”
蒙驁言未落點,老嬴賁白頭猛然一點便扯起了悠長的鼾聲。蒙驁愣怔站起哭笑不得地一招手,便有兩名黝黑肥壯的侍女抬著一張軍榻從大屏后出來,將軍榻在案前擺好,一名侍女跪身偎住了老庶長,只輕輕一扶,老庶長嬴賁身子一歪便順勢可可地躺在了軍榻,粗重的鼾聲竟絲毫沒有間斷!兩侍女相互一點頭,便輕柔無聲地抬走了鼾聲大作的軍榻。蒙驁在旁直看得噫噫驚嘆不絕,及至鼾聲遠去,竟情不自禁地大笑著吼了一聲:“老哥哥!睡便睡,莫忘事也!”
立冬時節,秦國的朝會大典終于要舉行了。
諺云:十會九春。說得便是朝會歷來都在開春。其時若無大戰,郡縣主官便要齊聚都城,在國王主持下與朝官一起議決諸般大事,啟耕大典、祭祀天地宗廟、拜謁年高退隱功臣等等禮儀盛典也都要借著百官云集接踵舉行。士農工商諸般國人庶民,則是一邊議論著廟堂風云,一邊郊野聚合踏青放歌、祭掃祖先墳塋、疏浚溝洫忙活春耕等等不亦樂乎!朝堂鍾鼎聲聲,原野耕牛點點,窩冬之后的一切都在開春之時蘇醒了萌動了。春行朝會,那是天道有常,國人從來以為是題中應有之意。
惟其如此,這立冬朝會便顯得極是突兀!仿佛寒天要割麥子,國人硬是懵懂著回不過神來。便是國中官吏,也是竊竊以為不可思議。冬令肅殺,萬物閉藏,此時豈能大行彰顯新朝的朝會大典?然則無論如何不同尋常,秦國朝野還是默默認同了。畢竟,秦國目下正在連喪兩君的非常之期,不借著冬令時光從容琢磨籌劃,開春大忙之際豈能容得終日論爭?當此之時,通會詔書一下,郡守縣令們便匆匆動身了,朝官們也各自忙碌謀劃起本署在朝會的待決大事。官道車聲轔轔,官署晝夜燈火,市井街談巷議,宮廷雨雪霏霏,秦國朝野第一次在窩冬之期騷動了!
較勁的關口只在一個,今朝丞相究是何人?
華陽后看到蒙驁上書,原本竭力壓抑的一腔憤懣驟然發作,當即秘密召來蔡澤將事說開,要蔡澤明白說話,想做丞相便同心較力,自甘沉淪便等著罷黜治罪!蔡澤原本尚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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