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IV:陽謀春秋 第六節 殷殷宴席生出了無端波瀾
冬至這天,呂不韋搬出云廬,遷入了倉谷溪河谷。
冬至者,冬日終點也。此后經小寒大寒兩個節氣,便到了萬物復甦的立春。春秋戰國之世,中原各國(齊國特殊歷法除外)將冬至節氣分別稱為至日、長至、短至。“至日”取其本意——此日最冷,冬日至矣!“長至”,取其一年中此日夜晚最長之特點。短至,取其一年中此日白晝最短之特點。無論如何稱謂,在古人眼里,冬至都是極為重要的一個節氣。其根本處,便在于冬至是寒冬已盡一元復始的轉換時節,漫長休眠的窩冬期即將結束,勃勃生機的春日即將來臨。因了冬至至冷,且具寒盡春來之象征,中原各國便有冬日暖湯酺的習俗。暖湯者,熱食也。酺者,聚飲也。實則便是親友相聚,大吃一頓熱熱火火的滾湯飯。此風流播后世,便有了冬至吃熱湯餃子的習俗,不吃熱餃子,便是“不過冬”。也便有了俗諺:“冬至不過冬,揚場沒正風。”這是后話。
呂不韋雖不在意吉兇之說,西門老總事卻是老商旅的老規矩,事事總要踩個吉祥的步點。喬遷如同動土,都是居家日月的大事,左右旬日之內沒有大吉之日,便將日子定在了冬至日。呂不韋一聽老總事稟報便笑道:“冬至好啊!歲將更始,以待來春,大吉也!”
有西門老總事操持,諸般事務極是整順。冬至這日正午,幽靜的倉谷溪河谷一片喜慶祥和。呂不韋沒有知會任何商旅老友與趙國熟識人士,只請來了毛公、薛公、嬴異人與荊云四位小宴。客人不多,但加上呂氏商社的一班老執事老仆人,小小河谷便頓時熱鬧起來。
正午時分,一輛紅色車簾的緇車輕盈駛入了莊園偏門。呂不韋對西門老總事低聲吩咐幾句,便來到庭院對正在前后呼喝仆人的毛公笑道:“瑣事忙不完,開席吧。”毛公滿面紅光嚷嚷道:“老夫好容易呼合主事一回,急個甚來?今日須聽老夫號令行事,不得亂了規矩!”呂不韋哈哈大笑:“軍令大如山,自然要聽毛公!那我去陪客了?”“只管去也,保你片時開席便是。”毛公嚷嚷一句,便又跺著藤杖呼喝去了。
新居莊園是沿山而上的六進宅院,前門第一進與最后兩進都是執事仆役居所。呂不韋的中間三進恰恰坐落在山腰,飛瀑流泉淙淙而下,竹林青綠,胡楊金紅,茅屋亭臺錯落于山水之間,一派清幽脫俗的出世氣象。第二進六開間一排青磚大屋便是正廳,寬敞明亮,除了嶄新的大紅地氈與一色的烏木大案,廳中沒有任何風雅陳設。
正廳被毛公封了門,說不到開席,任何人不許入廳,待客處便放在了第三進書房外的竹林茅亭。呂不韋繞過正廳來到茅亭下,卻見薛公與嬴異人正在對弈,黑方嬴異人部伍散亂多頭出逃,顯然便是劣勢。荊云只默默靜坐觀看,竟是石雕一般。薛公端詳著盤面道:“呂公高手,說說這棋局如何?”呂不韋淡淡一笑:“無陣無形,焉得好棋?”嬴異人一推棋匣起身道:“潰不成軍,還是呂公來。”呂不韋說聲也好,正要入座,便聞毛公遙遙一聲嘶喊:“大賓下山,入廳待座——”薛公嘟噥道:“入廳便入廳,還要待座?偏這老兄能折騰也。”呂不韋推枰笑道:“司儀如將,當心受罰,走。”四人便說笑著下了山道。
大廳中門已經洞開。四人見毛公正色站立門廳石階之上,正在對廳中急促地比劃著,不禁便是一陣哄然大笑!素來不修邊幅的毛公,今日卻是一領大紅錦袍一頂四寸竹冠一雙嶄新皮靴;正衣正冠之外,手中卻依然是那支不離不棄歪歪扭扭的古藤杖;僅是如此還則罷了,偏偏又是滿頭大汗須發散亂,一手拄著藤杖,一手提著大袍襟搧風涼,反倒比尋常補納褶皺的布衣更見邋遢,模樣兒便分外滑稽。
“誰再笑得第二聲,罰酒一石!”毛公藤杖指來,聲色俱厲。
四人片刻噤聲,卻又忍俊不住,便是一片竊竊嬉笑。薛公勉力忍住笑意,一拱手道:“敢問司儀夫子大人,入廳待座,卻是出自何典?甚個講究?”
“老夫出令,典個鳥也!”毛公紅著臉罵得一句,篤地一跺藤杖,“今日過冬,適逢東公喬遷,諸位大賓入廳,先當同賀,而后待本司指定爵位。這便是入廳待座。”
“合理合禮,我師當真學問!”嬴異人著意響亮地贊嘆了一句。
“小子乖巧,偏老夫饒不得你。”毛公嘟噥一句,突然一廁身高聲呼喝,“賓主入廳,大賓先行——”喊聲方落,薛公、嬴異人與荊云魚貫入廳。呂不韋待要讓毛公先行,卻被毛公板著臉推了進去。毛公隨后跟進,扯著蒼邁的老嗓子便是一聲長呼:“奏樂,大賓同賀——”一時管弦絲竹大起,毛公便拉著三人長身一躬:“呂公喬遷,我等同賀!”呂不韋連忙一躬到底呵呵笑道:“客套客套,不韋奉陪。”毛公一步閃到空闊處高聲道:“禮成!大賓入席——”藤杖連連指點,“公子異人,座東面西。荊云義士,座南面北。薛兄老夫,座北面南。東公之位,座西面東——”
隨著毛公呼喝,四人也便煞有介事地正衣正冠各入其座。剛剛坐定,毛公又是一聲長喝:“女賓入席,座西面東,兄妹同案——”嬴異人心頭怦怦大跳,回身便死死盯住了身后的大屏。須臾之間,只見一個纖細豐滿的紅裙少女輕盈地飄了出來,對著座中便是一個灑脫的拱手禮:“小妹卓昭,見過各位大賓。”一個明艷地微笑,便坐到了呂不韋身邊。
嬴異人大起狐疑,莫非她便是毛公所說的“寶貝兒”?不對!毛公說“寶貝兒”是呂公找到的,若是呂公之妹,如何能深夜在一座遺棄孤莊彈箏?又何用呂公尋找?如何又能叫做卓昭?然則,若不是呂公之妹,毛公又如何喊做“兄妹同案”?此女究竟何人?嬴異人一時竟想不明白。驀然回身,卻見身后大屏前有一幅紅錦苫蓋著的大箏,屏后一隊隱身樂手,心下便是一亮!顯然,將彈箏者另有其人,絕非眼前這位呂公小妹,而那個“寶貝兒”若果真被呂公找到,便只能是那個彈箏仙子!只能是將要彈箏者!一想到夤夜彈箏的仙子,嬴異人便頓時面紅耳熱,對對面遙遙打量著自己微笑的卓昭竟是視若無睹。
“布酒布菜——”
隨著毛公呼喝,便有六名少年仆人絡繹捧來酒菜。酒是每案三桶,一甘醪,一趙酒,一蘭陵酒。菜是一鼎、一盆、一盤,未上案頭,蒸騰異香便和著大廳四角四只大燎爐的烘烘熱氣彌漫開來。薛公聳著鼻頭笑道:“甚個肉香,如此鉤人?老夫垂涎三尺矣!”毛公打了個響亮噴嚏笑道:“嘿嘿,這三只異味,只怕老夫要給諸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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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說叨一番也。”
“先說鼎肉!”卓昭笑叫一聲。
“好!”毛公敲打著鼎蓋,“此鼎之肉,名曰熊蒸,即蒸熊肉也。蒸熊之法,老夫首創:獵取大熊一頭,剝皮,開腹,連頭帶腳剁得五七大塊,加大顆青鹽,大火燉得熟透,皮肉卻要完整;而后得大籠密封,蒸得半個時辰,出籠后撕成巴掌大肉片兒,蘸苦酒豉汁蔥蒜末兒,是人皆垂涎三尺也!”
“我也獵熊蒸熊,委實來得!”荊云拍案笑道,“只法子不同,不如毛公猛士之風。”
“如此說來,熊有兩蒸?”薛公大是好奇。
荊云侃侃道:“楚地熊小,得去頭腳,而后開膛,將熊肉切成兩寸許方塊,加豉汁與秫米揉透,再將切細的橘皮、小蒜、胡芹和成糝子,一層肉一層秫米一層糝子,鋪入大籠,蒸得小半個時辰,爛熟取出,切成六寸見長一寸見厚之塊肉,鋪入大盤,周圍秫米拱衛,極是上口!”
“下次吃荊云大哥!”卓昭一聲歡叫,滿堂哄然大笑。
“細得記都記不住,甚個吃頭?”毛公嘟噥一句,叮當一敲大陶盤蓋子,“此乃炙烤豬、木耳黑餳,誰個知道做法?”見舉座忍俊搖頭,嬴異人禁不住正色高聲:“我師廚學,無人匹敵!”話方落點,又覺不妙,竟伸出舌頭做了個鬼臉,逗得對面的卓昭咯咯長笑。“噫——小子有見識!”毛公卻瞇縫著老眼認真點頭,“廚學,說得好!老夫便創他一個廚學出來,好讓廚下之道也入得百家之學,好主意!諸位以為如何?”座中幾位本來就強忍笑意,見毛公煞有介事,不禁便是哄堂大笑。
薛公戲謔道:“毛子廚學,只不開席,肚腸之學便要歸他人了。”
“不不不,廚下通肚腸,兩學一體,何能割據?”毛公一串快語,藤杖一跺便是一聲長呼,“開席——!東公舉爵——!”
呂不韋舉起酒爵笑道:“冬至之日,寒盡春來,干此一爵熱酒!”
“同賀呂公,天地轉機!干!”舉座同聲,呱地一聲飲盡。
毛公一敲鼎蓋:“東公開鼎上手——!”
呂不韋哈哈大笑:“好規矩,開鼎上手!”拿起案上木盤中一支銅鉤鉤住鼎蓋提起,一團熱氣頓時蒸騰撲面,“毛公熊肉,過冬暖心,諸位上手!”
“上手!”各人笑叫一句,便叮當鉤開鼎蓋,再鉤出一片肥厚的蒸熊肉,兩手撕開,一蘸手邊的蔥蒜苦酒盅便大嚼起來。
“其余盆盤,各自招呼,老夫不能光喊不吃也!”毛公嚷嚷一句,便兩手大忙起來,酒肉齊動,也不理會舉座巡酒,只是埋頭大咥,片刻之間滿臉湯汁肉屑,面前的一大鼎蒸熊竟是空空如也!及至抬頭,座中已是酒過三巡,呂不韋正笑吟吟地看著他。毛公猛然醒悟,酒爵一頓高聲便道:“今日一喜一慶,故國名門才女趙姬蒙平原君舉薦,一展諸般才藝,為呂公喬遷之賀!諸位但說,歌舞樂,先來那般?”
薛公笑道:“客隨主便,呂公為東,先說了。”
“今日諸位大賓當先,不韋隨波逐流便了。”
荊云笑道:“我等不善此道,還是異人公子說了。”
“歌為樂首。那便先歌了。”嬴異人淡淡應了一句。
“好!”毛公拍案,“樂起,公主一歌——”
驟然之間,樂聲大起,曠遠悠揚,分明便是北秦莽原之風。隨著樂聲,大屏后飄出了柔美明亮而又高亢激越的歌聲:
歌聲在一聲回旋高拔的蒼涼吟哦中戛然而止!舉座默然。嬴異人牙關緊咬,眼中竟是淚光瑩然。良久,薛公喟然一聲嘆息:“感懷傷情,悲乎!只是少了陽剛之氣,缺了高遠之志,空有憂傷,只落得困龍之嘆也。”毛公理著油水粘連的大胡須道:“嘿嘿,老夫聽來,只是個‘潛龍勿用’,沒個指望。”見嬴異人臉色鐵青,呂不韋呵呵笑道:“歌者可能有獨游異鄉之滄桑,見識所限,未必人人獨游異鄉而無歸心大志。公子以為如何?”嬴異人“啪!”地一拍案:“呂公所言極是!未必人人如此!”呂不韋悠然一笑:“好,那便往下走了。”
“樂起——舞——!”毛公的老嗓子已經變得嘶啞了,興頭卻是十足。
一片絲弦奏出了悠揚輕快的樂曲,頓時使人想到了春日的胡地草原。樂曲稍頓,一個緊身胡服的壯漢大步出場,在厚厚的地氈上飛身竄躍著捕捉那不斷啾啾鳴叫的飛燕。隨著一聲清越的鳴叫,心不在焉的嬴異人只覺眼角綠影一閃,一個綠衣女子便飄出大屏從案頭輕盈地飛了過去!一幅長長的錦帶拂過嬴異人額頭,他竟不由自主地驚嘆了一聲:“呀!飛天仙子也!”
便在這一聲驚嘆之中,絲弦之聲大起,綠紗錦帶的女子已經在大紅地氈上飄飄起舞——胡服壯漢興奮地追逐著不斷飛過眼前的燕子,綠紗燕子則飄忽無定地上下翻飛,與草原獵人盡情嬉戲。綠紗女子時而飛身掠起,時而靈蛇般貼地游走,輕盈柔美的綠影閃電般在大廳飄飛。正在舉座賓客眼花繚亂之際,胡服壯漢一個飛步,終于抓住了飄飄飛翔的綠色錦帶——燕子被獵人捕獲!但聞一聲短促的鳴叫,正在飛掠大廳的綠紗女子竟神奇地隨著錦帶悠然升空,倏忽倒退飄落在胡服壯漢高高舉起的一只手掌,驟然陀螺般飛旋起來,裙裾飄飄錦帶翻飛,整個大廳都被一片綠色籠罩!
“彩——!”舉座轟然一聲呼喝。
綠紗女子單足踩在手掌之上,紅著臉拱手旋身一周,輕盈落地,竟是毫無聲息。人們這才注意到這個女子是何等驚人的佳麗,不禁又是高聲喝得一彩!恰恰面東的綠紗女子對著嬴異人便是粲然一笑。嬴異人心下怦然一動,暗子思量,若此女果是胡楊林談箏之人,幸何如之!心念一閃不禁拍案高聲道:“歌舞雙絕,仙子佳麗,只不知樂技如何?”
綠紗女子明眸流波嫣然一笑:“諸般樂器大體通曉,只心下鐘愛秦箏而已。”
“便請秦箏。”嬴異人心下大動,脫口便是一請。
綠紗女子一笑:“公子若能和得秦歌,箏趣更濃也。”嬴異人笑道:“你自彈來,若得秦箏神韻,我自和歌。”女子微微點頭,款款從嬴異人身邊擦過,走到大屏前揭開那幅紅錦,對著碩大的秦箏肅然一躬,便悠然落座。倏忽停頓,叮咚一聲箏音大起,偌大廳堂便排山倒海般轟鳴起來。一曲方罷,舉座喝彩,獨不見嬴異人和歌。
綠紗女子柔聲笑道:“公子意趣何在?但請評點。”
“但得其勢,無得其味也!”嬴異人慨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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嘆,“秦箏者,蒼涼激越之器也。放眼天下,當真能得秦箏之氣韻者,惟蒙氏父子也,余皆不足論。邯鄲秦箏,只在夢中矣!”
“邯鄲豈無秦箏?我來一試!”卓昭奮然一句,起身便對身后的兩名女仆吩咐,“備我秦箏。”遙遙站在大廳邊門的西門老總事頓時急色,對著卓昭連連搖頭示意。卓昭卻是渾然不解,只連催侍女備箏。毛公盯住呂不韋便是嘿嘿一笑:“呂公呵,天下事鬼神莫測也。”呂不韋淡淡一笑,對著侍女一揮手:“備秦箏,愣怔個甚?”回頭對毛公悠然一笑,竟是不再說話。薛公與荊云不禁便是大皺眉頭,卻又無可奈何。
再說卓昭少年心性嬌憨成習,原本是興高采烈地陪不韋大哥共舉家宴慶賀喬遷,理所當然的以為自己是惟一的女主。漸漸地,她卻覺得今日宴席有異,似乎一切都是為了這個秦國公子。及至綠紗女子趙姬出場,還被毛公稱為“公主”,此等感覺便更是強烈。在卓昭看來,趙姬才藝過人歌舞絕倫,分明便是個綠樓藝妓,縱是平原君舉薦又能如何?將此等人塞給秦國公子原是與她無涉,無可無不可,只是大肆鋪排著意撮合,將整個喬遷家宴變成了藝妓獻藝男女唱和,便覺得呂不韋有些過分,更兼對趙姬的幾分妒忌,心下便大是憤懣。嬴異人冷言貶低趙姬秦箏,卓昭竟對這個郁郁寡歡的秦國公子驟然生出了幾分喜歡。待到嬴異人悵然若失的感嘆“邯鄲秦箏,只在夢中矣!”卓昭便驟然生出好勝之心——偏讓你見識一番真正名門女子的才藝!于是,便有了這番奮然請箏之舉。
嬴異人細心敏感,已經從在座賓主四人的情緒變化中覺察到了其中微妙,雖然還是不清楚卓昭身份,然慮及自己畢竟是困頓公子,不當傷及大恩公呂不韋與兩位后來之師,便起身一個長躬:“呂公明鑒:異人原是無心之語,不敢勞動公之未婚夫人,尚請收回成命可也。”呂不韋看看滿臉通紅的嬴異人,便是一陣哈哈大笑:“公子差矣!卓昭我小妹也,談何未婚夫人?公子但坐便是。”誰知這一說,卓昭卻是眉頭大皺,氣沖沖笑道:“未婚夫人也罷,義妹也罷,只我做得主,與他人卻不相干也!”毛公覺得不妙,便徑自打斷道:“嘿嘿,只無論那個身份,都是女主無差。我等理當消受待客之禮。”薛公拍案接道:“此言極是!邯鄲有秦箏,老夫也是聞所未聞,不想今日竟如愿以嘗也!”
說話間侍女已經將一具秦箏抬來,安放在呂不韋案前三尺處。卓昭儀態從容,走到箏前凝重一躬入座,深深一個吐納,屏息心神片刻,兩手一抬,大秦箏便悠然轟鳴起來,低沉宏闊如萬馬席卷草原,隱隱呼嘯如長風掠過林海,陡的一個高拔,儼然一聲長長的吟哦,箏聲鏗鏘飛濺,恰似夕陽之下壯士放歌,蒼涼曠遠,悲愴激越,直使人心弦震顫。
“十弦箏!我的秦箏!”嬴異人驟然大叫一聲,簌簌顫抖著站起了起來。
箏聲戛然而止,卓昭大是不悅:“足下身為公子,不覺失態么?”
嬴異人渾然不覺,跌出座案便大步搶到了箏前,卻又突然站定,反復端詳壓著一雙玉臂的秦箏,雙眼直鉤鉤盯住卓昭:“你,你這秦箏,可是十五年前在邯鄲官市所買?”
“是與不是,卻與你何干?”卓昭頑皮地笑了。
嬴異人突然撥開卓昭,雙手將箏身立起,右手在箏頭一拍一抽,一片箏板便握在了手中,渾身顫抖道:“你,你且看也!”卓昭接過箏板端詳,只見六寸余寬的紅色箏板底面上赫然鑲著兩行銅字——
“噫!”卓昭驚嘆一聲又咯咯一笑,“公子若是物主,可知我幾價買得?”
“兩金三十錢。”嬴異人不假思索。
“公子既是此道中人,何能將知音信物街市賤賣?”
“其時困趙八年,惟此一物值得幾錢。”
“十五年間,公子可曾彈箏?”
“當初立誓:我箏不回,異人此生不復彈箏!”
“此箏若回,公子便當復彈?”
“市易惟信也!此箏理當屬于姑娘,異人斷無非分之想。”
“不。”卓昭一拱手,“小妹為公子道賀。”
“姑娘已得秦箏神韻,異人聽之足矣!”
“箏有靈性,波折得遇舊主,便是命數也。只是,我有一請。”
“異人甘效馳驅!”
卓昭咯咯一笑:“誰個要你馳驅?你只彈得一曲,入得我耳,我便還箏。”
“但憑姑娘點曲。”
“北阪有桑!”
驟然之間,嬴異人滿臉紅潮兩眼大放光芒,看得卓昭一眼,便啪啪兩下裝好箏板,退后兩步對著大箏肅然一躬,入座凝神片刻,顫抖的兩手猛然掃過箏面,只聽轟然一聲,透亮的樂音便如山泉般灑遍大廳!便在此時,大廳紅影閃過,卓昭已經輕盈起舞,舞步飛旋中響起豪放悲涼的秦歌:
明亮的歌喉因秦風的高亢悲愴而滲出了幾分粗放沙啞,明快剛健的胡風舞姿因歌辭的悲涼而滲出了憂傷柔軟與飄灑,兩相溶合,直是水乳交融,使得卓昭的舞姿與歌喉極為美妙動人,在燭光照耀下仙子起舞般動人心魄!
箏聲倏忽止息,嬴異人兩眼含淚,起身走到大廳中央,對著卓昭撲地一拜,尚未開口,便軟軟地癱倒在了紅地氈上!卓昭正在紅著臉喘息,突兀驚叫一聲,便撲到了呂不韋身上。
廳中賓主盡皆愕然,一時竟是神色各異!毛公狡黠地嘿嘿一笑,飛快地瞄了呂不韋一眼,搶步上去攬起嬴異人,粗黑的指甲便已經掐上了人中穴。薛公愣怔地看看呂不韋,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荊云沉著臉,只盯住嬴異人不放。呂不韋早已經起身離座,淡淡一笑拍拍卓昭肩膀將她推開,轉身對兩名侍女一招手:“扶公主下去歇息。昭妹,你也去歇息,不會有事。”見卓昭嘟噥著去了,呂不韋又對已經站在身后的西門老總事吩咐道:“收拾客寓,準備公子安歇。”西門老總事低聲道:“要否請老醫家?”呂不韋搖搖頭:“只熱水熱湯便了。”
嬴異人已經長長呻吟一聲醒了過來,對著呂不韋納頭便拜,卻是一句話不說。呂不韋嘆息一聲笑著扶住了嬴異人道:“夜冷風寒,公子先行歇息,有話明日再說不遲。”毛公立即接道:“嘿嘿,你小子好遇合,公主到手也!放心睡大覺去吧。”
“不!不是,公主……”嬴異人粗重地喘息著。
“公子先行歇息便了。”呂不韋揮手打斷,“一切事明日再說。”
“嘿嘿,便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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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陪這小子。”
荊云目光一閃道:“此事何勞先生,我來侍奉公子。”說罷蹲身兩手一伸,便將軟綿綿的嬴異人平托了起來,跟著一個領道仆人大步出了正廳。
“呂公呵,”薛公搖頭大是搖頭,“此時收手尚來得及,你便三思了。”
“鬼話!”毛公嘿嘿一笑,“半坡碌碡能收手?只說如何決斷,呂公舍得否?”
“難矣哉!”默然良久,呂不韋喟然一嘆,“此事牽涉尚多,非我一人一心能斷,尚須兩位助力才是。”
薛公慷慨道:“事無難處,老夫何用?呂公只說便是!”
“嘿嘿,老哥哥還算出彩。”毛公搖頭晃腦地笑了。
“少不得借重兩公。走!隨我到書房計議。”
三人來到山腰書房,呂不韋心事重重地一一說明了此中關節。薛公毛公各出謀劃,三人直議到滿山霜霧雄雞長鳴,方才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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