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IV:陽謀春秋 第五節 霜霧迷離 宮闈權臣竟托一人
甘棠苑的秋色是醉人的,華陽夫人終日徜徉林下,竟是每每忘歸。
甘棠者,棠梨也,古人亦呼杜梨。說是梨,太小,味澀而酸,除了釀酒,很少人吃。便是這果實不起眼的甘棠,卻有兩樣非凡處:一是材質奇絕,葉可染布,木可制弓,果可釀酒,通身一無廢物。二是花兒開得絕美,白棠似雪,赤棠鮮紅。萬木蒼黃的八月秋日,雪白血紅的棠梨之花便如火如荼般燦爛燃燒起來,時有片片黃葉墜地,直將凄涼美艷在蕭瑟秋風中淋漓盡致地一片揮灑。
天下甘棠之盛,莫如中原的殷商故都朝歌。當年周武王統率紅色大軍與殷商的白色大軍血戰朝歌郊野,雪白血紅茫茫交織,殷商國人便說是甘棠遍野如火如荼。從此便有了“如火如荼”這句民謠般的老話。周滅商后,仁慈的王族大臣召伯巡視殷商遺民,常常在已經成為焦土廢墟的朝歌城外的甘棠樹下與農夫工匠盤桓。庶民感念召伯,便有了那首流播天下的《甘棠》:
自舉族隨宣太后進入秦國,華陽夫人便愛上了中原的棠梨之花,每逢秋日便整日漫步林間,看著如火如荼的花海,看著飄零墜地的落葉,便有萬千滋味凝聚心頭。在太子府的妻妾群中,華陽夫人是孤獨的。所以孤獨,不僅僅是她的深居簡出,更在于一種奇特的尷尬。論身份,她是太子正妻。論爵次,她是夫人。無論是禮法還是傳統,她本當都是毫無爭議的主內掌家,太子府的所有女人都當屬她轄制。但是,一個致命的缺失卻使一切都變得面目全非。
為人妻二十三年,她沒有生下一兒一女。
禮法有定:正妻生子為嫡子,嫡長子便是本門法定承襲人;其他嬪妾所生子女,即或年長排行在先,也不能取代嫡子的位置;若正妻沒有子女,便要在其他嬪妾所生的“庶子”中遴選出一名做嫡子,承襲本門基業與榮耀。因了始終無子,她在太子府的地位便漸漸微妙起來。在嬴柱還不是太子的時候,一切都風平浪靜,她還勸嬴柱多納嬪妾多生子,以利將來選賢立嫡。然自嬴柱做了太子,一切利害關聯便驟然放大了:正妻眼見便可能成為王后,嬪妾們若不能成為夫人、世婦、八子等封爵女官,便要永遠的沉淪為冷宮活寡;誰是嫡子,眼見便能成為儲君成為國王,若是庶子,便注定要成為苦做功勞的臣民。利害天壤,原先潛伏的種種齷齪便如洪水般大肆泛濫了。
嬪妾們個個美艷,且大都生有一兩個兒女,于是便生出了覬覦之心,紛紛圖謀取她而代之。戰國之世禮法原本松弛,宮廷女眷們的地位也如同朝堂臣工一樣,沒有一成不變的定規,人事隨時隨地都可能新舊代謝。卑微者以能才取代高位貴胄,從來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遠者不說,秦孝公之后的秦國宮廷便是一路的天翻地覆,毫無常理。
孝公與胡人宮女交,生子便是秦惠王,若非胡人宮女自己出走,這個胡女便是國后了。惠王正妻惠文后有才無子,將胡女嬪妃所生的嬴蕩認了嫡子,做了太子,那個胡妃便莫名其妙地病逝了。惠王的另一個嬪妃,楚女羋八子生子嬴稷,也因于惠文后不和,便母子雙雙去燕國做了人質。嬴蕩(秦武王)舉鼎驟然慘死,縱橫宮廷一生未敗的惠文后,便在羋八子母子回秦后莫名其妙地壽終正寢了。羋八子原本是楚國為結好秦國而獻給秦惠王的遠支王族女子,入宮一直是“八子”的低等女爵,然其才具過人,機敏干練潑辣,理亂定國而攝政,便成了赫赫大名的宣太后。因了宣太后因由,秦宮從此多楚女,楚女與胡女便成了秦國宮廷的兩個大群。秦昭王的嬪妃中有六名楚女,王后自然也是羋姓楚女。秦昭王立的第一個太子嬴倬,便是楚女王后(羋后)的親生長子。
嬴倬三十歲病死,多年之后,封爵安國君的嬴柱才被立為太子。
由庶子而安國君,由安國君而太子,嬴柱的煌煌飛升,其功全在母親。嬴柱的母親是秦宮女子中又一個另類。她本是唐國女子,也是“八子”低爵,號為唐八子,嬌小玲瓏得玉人也似,聰穎有學,性情可人,很得秦昭王寵愛。然若僅僅是寵愛,遠遠不足以促成孱弱的嬴柱由庶子而成為太子。畢竟,床第風情與諸般才藝,王宮女子們爭奇斗艷各領風騷,誰也說不得獨占鰲頭。面對奔放率真的胡女與火熱柔膩的楚女,一個嬌小得如同自己故國一般的唐八子,卻有著非凡的應對。先是以才情得宣太后器重,繼而以課督諸王子修業得秦昭王贊賞,在蜀侯嬴煇屢次發難之際,她都保持了頗具大家風范的包容與忍讓,從來沒有明火執仗地洶洶糾纏。更為難得的是,唐八子在諸般爭斗的宮廷糾葛之中,猶能在老秦王面前一如既往的純情嬌媚,除非老秦王詢問,自己從來不訴說委屈是非,只全副身心地侍奉老秦王舒坦。與朝中權臣也從來沒有任何交往,只督責兒子嬴柱修身力學培植王孫。老秦王大是感慨,曾經幾次對嬪妃們說:“唐八子才不及太后,德猶過之。你等但如八子,宮廷安矣!”
有了唐八子,便有了安國君,有了新太子。有了安國君,有了新太子,也便有了眼見將成事實的唐太后。子以母貴乎?母以子貴乎?在風云詭譎恩怨似海的深深宮闈,誰卻能說得清楚?
華陽夫人之難,卻是比惠文后宣太后唐八子有過之而無不及。
宣太后唐八子都有賴以寄托的兒子,她沒有。惠文后雖然沒有兒子,但卻有著老秦人的根基勢力,更有著德才兼備的朝野口碑。這兩點,她都沒有。然則事有奇正,華陽夫人也有著自己獨具一格的過人之處,否則她早已經沒有資格為立嫡憂愁了。華陽夫人的獨具一格,在于吳女特有的柔媚細膩舒緩,除了對國事一無才思,詩琴歌舞卻是天賦過人無一不精,加之臥榻之上風情萬種,太子嬴柱每與相處,便覺大是享受。
然真正使嬴柱離不開她的,卻是她的醫護之術。也是天意玄奧,華陽夫人的父親也是羸弱多病之身,她從小便熟悉病榻,不知不覺竟跟著府中白發蒼蒼的老醫士學會了諸多救急醫護之法,且操持得極是純熟。初入太子府,聰慧過人的她便嗅出了風中飄蕩的草藥氣息,嗅出了夫君身上的獨有病味兒。
新婚合巹,嬴柱大汗淋漓地奮力耕耘著柔嫩肥美的處子沃土,卻突然從她胸脯上軟軟地滑了下去。顧不得身下一片飛紅,顧不得說不清的痛楚與喜悅,她連忙翻身爬起,濕漉漉的身子便貼上了嬴柱,嘴對嘴的大呼大吸,待夫君稍有喘息,又是兩支雪亮的細針捻進了中府、陰陵泉兩處大穴,再將一顆碩大的蜜煉藥丸咬碎用舌頭頂進了夫君嘴里。僅僅是小半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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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嬴柱便又生龍活虎地撲到了她身上,那一夜,她連聲音都喊啞了。事后嬴柱越想越驚奇,問她不召太醫不害怕么?她卻只是柔柔一笑:“裸身相擁,要太醫看么?儂毋曉得,太醫治病,救急醫護卻比不得我了。”嬴柱大是欣慰,從此便對身邊侍從有了一道秘密指令:在外但有不測,立即告知夫人!
惟其如此,對于正妻地位,華陽夫人絲毫沒有感到幾多威脅。使她真正上心而生出憂慮者,便是立嫡,沒有滿意的嫡子,她終究是沒有歸宿的……
“喲!小妹卻好興致,害我好找耶!”
華陽夫人驀然回身,只見雪白血紅的棠林深處倏然飄動一幅嫩綠,便笑著迎了過來:“華月姐姐有得空了?儂毋曉得,小妹正想姐姐呢。”綠裙女子正是華月夫人,高聲大氣笑道:“喲!偏你嘴兒甜,只哄得老姐姐高興。”華陽夫人嬌笑道:“誰教姐姐能事了?儂毋高興,我卻靠誰了?”說罷便親昵地拉起了華月夫人的手,“來,姐姐茅亭下坐了,小妹給你操琴唱歌,我自寫辭的《甘棠》,儂聽聽如何?姐姐只說,上茶上酒?”華月夫人進得茅亭,便用雪白的汗巾匆匆沾拭著額頭與紅撲撲的臉膛,一邊笑道:“不茶不酒不聽唱,都改日了。今日老姐姐一路趕來,只討個話便走,沒忒多工夫聽你悠悠磨叨。”華陽夫人嬌嗔道:“自來有事都是姐姐了斷,我只聽命便了,何時要討我話了?”華月夫人咯咯笑著將華陽夫人摁到了石墩上:“喲!誰教你有個好夫君也!小事老姐姐做得主,你的大事不聽你聽誰?”華陽夫人頑皮地做個鬼臉:“耶!好夫君我又沒得獨占,姐姐倒是分得開。”“小妮子!”華月夫人紅了臉一點華陽夫人光潔的額頭突然低聲,“林中沒有別個人么?”華陽夫人連連搖頭:“沒沒沒,除了棠梨便是我,儂只說也!”
華月夫人低聲說了半個時辰,末了笑道:“如何?只看你主意了。”
華陽夫人咬著嘴唇默然一陣,長吁一聲道:“姐姐主意無差,方今也只這一條路了,通不通都得試試。知人任事,小妹不如姐姐。姐姐但信得此人,便是他了。”
“老姐姐信!”華月夫人一拍石案,“此等事宜私不宜官,老蔡澤反倒束手束腳。此人只要探清異人底細詳情,回秦事老姐姐再來設法。他縱有詐,老姐姐也留得一手!”說罷又是一陣低聲密語。
“姐姐也忒狠了些。”華陽夫人笑了,“好,但憑姐姐主張便是。”
“他只實在,我便沒事,老姐姐曉得火候。”華月夫人站了起來,“你只轉悠去了,別慢騰騰送我。”說罷一陣輕風,嫩綠的裙裾便倏忽消逝在雪白血紅的棠林去了。
次日清晨輕霜灑地,淡淡薄霧籠罩了關中原野,太陽爬上山巔,山山水水便是無邊無際的朦朧金紅。秋色迷離之中,一艘黑帆小船悠然漂出了灃京谷口,直向東南而來。行得三十余里,前方大水蒼茫,一線灃水便溶進了浩浩渭水。再行片時,咸陽南門箭樓隱隱在望,一道長龍般的白石大橋橫臥渭水,輕霜薄霧中恍如天上宮闕。大橋兩側舟船云集檣桅如林,四片碼頭排開兩岸,上下連綿二十余里,仿佛整個原野都成了茫茫水城。輕舟東來,遙遙便聞卸貨號子聲靠岸離岸呼喝聲渡客相互召喚聲橋上橋下車馬聲不絕于耳,熙熙攘攘熱氣騰騰的一片大市,縱是秋風寒涼霜霧迷離,也沒有了蕭瑟之氣。
大橋西側乃上游碼頭,船只稍許稀少,一艘高桅白帆大船便分外顯眼。黑帆小船漸漸靠近,船頭便是一長兩短三聲清亮的牛角號聲。高桅大船立即飄出一面白色大旗,同時兩聲悠揚號角,大船側舷一只白旗小舟便倏然漂出,向黑帆小船迎了過來。片刻之間兩舟相會,一個綠色身影跨過船橋,白旗小舟便飛快地靠上了高桅大船。
三聲悠長的號角,高桅大船上便是一片高呼:“迎我大賓,四海同心!”
“喲!呼喝一片,先生規矩倒是大了。”一領綠色斗篷的女子在船頭笑了。
呂不韋一拱手笑道:“商船老規矩:但有客官,便同船大禮,原是個和氣生財。倉促之間未及更改,夫人見諒。”
“新鮮熱火,也是商旅本色,改個甚來!”
“請夫人入艙就座。”呂不韋側身一讓,一名楚衣少女便走過來一禮,說聲夫人隨我來,便將華月夫人領進了大艙,西門老總事卻守在了艙門口。
進得艙中也不見呂不韋吩咐,楚衣少女倏忽之間將一切打理妥當,便飄然去了,簡潔密閉的船艙只彌漫著一片茶香。華月夫人打量一番笑道:“先生這商旅做得有氣象,一個使女也如此能事,少見呢。”呂不韋笑道:“此女茶道最佳,夫人品嘗這震澤綠茶如何?”華月夫人這才注意到案上茶盞,只見羊脂般的白玉盅中一汪柔和的碧綠,看得一眼便是舒心,端起飲得一口,便是嘖嘖連聲地驚嘆:“喲!好茶!香得清正,醇得溫厚,綠得醉人!”呂不韋爽朗大笑:“夫人行家也!大得震澤綠春之神韻,在下服膺。”華月夫人便連連擺手道:“這幾句是我學來的,不作數。要說鑒賞震澤綠春,天下只怕莫過我那小妹了,只可惜她沒這口福了。”呂不韋笑道:“商旅道專一地周流財貨,此等事卻是方便。不韋已為夫人備得一蘿震澤新綠春,夫人盡可與小妹共品。來春三月,便有真正的上佳春茶了。”華月夫人頓時一拍案笑道:“喲!不早說,我可沒帶一蘿半兩來也!”呂不韋哈哈大笑:“好說也!有賬便是,屆時本利一次算。”
笑談之間,華月夫人飲得一盞茶下,那名楚衣女仆便恰倒好處地飄了進來斟得一盞,便又飄然去了。華月夫人倏然正色道:“先生大艙漏風么?”呂不韋微笑道:“商戰多秘事。此艙乃不韋密室,三重堅木密閉,惟艙門家老、屏后使女與在下三人,夫人盡可放心。”華月夫人一點頭道:“如此便好。”說著離案便是深深一躬,“我有一事托付先生。”
“夫人但說便是,在下何敢當此大禮。”呂不韋連忙也是一躬。
“先生入座,且聽我說。”華月夫人坐回案前罕見地字斟句酌著,“前日說起在趙為質的異人公子,原本是我門親侄兒。老身夫君早亡,膝下無子,意欲收異人為嫡,承襲我門根基。奈何秦法有定,王族子弟過門立嫡,須得王室核準其才德閱歷,以免貽誤他門功臣。故此,老身欲托先生,在邯鄲查勘異人公子言行操守,越細越好,盡報老身。不知先生為難否?”
“此事原是不難。”呂不韋思忖點頭,“只在下不甚明白,邯鄲之秦商勢力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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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何舍近求遠而托付在下?”
“喲!先生好精明。”華月夫人笑了起來,“你是說老身何不動用秘密斥候?那倒不難,可那得老秦王手詔。再說了,踏勘人物,官府的斥候小吏也未必做得好,萬一有差,再托他途反倒不便。先生能事明大義,托付先生,比官府牢靠多了。”
“夫人信得不韋,不韋便受托了。”
“這才是先生!”華月夫人朗朗一笑,便從綠裙衣袋中拿出一個小小銅匣打開,取出一方黑玉制物,“先生可知這是何物?”呂不韋搖搖頭:“玉佩萬千,無人能盡識。”華月夫人拿起黑玉信手一晃,艙中燦然劃過一片藍光:“先生可知黑冰臺?”呂不韋道:“風聞而已,不甚了了。”華月夫人笑道:“先生以商旅之身受托,難保沒有諸多不便,若有為難處,可持此符到邯鄲岱海胡寓求助。”說著遞過玉符,便笑吟吟盯住了呂不韋。
呂不韋心下猛然一跳——岱海胡寓是黑冰臺邯鄲根基!臉上卻呵呵笑道:“在下持此玉牌,豈非也變成了秦國官身?此事豈非也成了國事?”
“喲!先生卻是呆。”華月夫人竟帶著三分嬌嗔,“若是國事何須先生?這是我族私牌,老身一族弟在邯鄲效力,私牌只可動他一人,左右保你有個援手便了,與國事無關。”呂不韋便接過玉牌一拱手笑道:“夫人周詳,不韋謝過。”華月夫人笑吟吟又飲了一盞震澤綠茶,便站了起來:“正事已了,我便告辭了。”恰逢楚衣女仆又飄進來斟茶,華月夫人便笑道:“先生好消受,只可惜老身沒有此等一個侍女了。”
呂不韋大笑一陣道:“莫胡,拜見夫人了。”
“小女莫胡,見過夫人。”楚衣女仆一口楚語,盈盈便是一拜。
“喲!起來起來,湘楚人氏么?”
“洞庭郡南,湘西屈氏封地。”莫胡紅撲撲的臉膛分外的動人,“屈原大夫投江,族人便星散了,我族逃到了胡地草原……”
華月夫人便是粗重地一嘆:“哀哉楚人,何其多難!”
“不想夫人與莫胡竟是同鄉,難得也!”呂不韋感喟一句笑道,“夫人喜好吳茶楚菜,莫胡正精于茶道,通曉楚菜,便將莫胡借給夫人如何?”
“喲!先生好大器。”華月夫人開心得一拍手,“不作興送給我做個女兒!”
呂不韋大笑:“莫胡,夫人要認你做女兒了,你卻如何?”
“女兒拜見母親!”莫胡一頭便叩了下去。
“哎喲,還當真揀了個女兒,快起來!”華月夫人一臉燦爛,“可要說好,莫胡若在老身處不慣,先生要許她回來了。”
“自當如此。原本便是借了。”呂不韋轉身向艙門高聲吩咐,“西門老總事,那只輕舟給莫胡姑娘,許她隨時回我商社。”艙門外一聲答應,一陣腳步聲便去了。
華月夫人道了告辭,莫胡便攙扶著華月夫人出了艙門。華月夫人笑道:“你也不收拾一番自個衣物零碎,便如此跟我走么?”莫胡笑道:“輕舟便是我的家,物事都在船上呢。”華月夫人回頭笑道:“還是先生慮得周全,有了我這女兒,線便扯緊了。”呂不韋笑道:“天意如此,在下只是聽憑夫人吩咐了。”華月夫人便撲閃著大眼笑了:“喲!誰聽誰,老身可是還沒吃準呢!”一陣笑聲,三人便上了船頭。
此時霜霧已散,西門老總事正在側舷擺動著白旗調遣船只。華月夫人向下看去,便見自己的黑帆小舟旁泊著一艘打造得極為精巧的白帆輕舟,似乎比自己的五人小船還小了些許,便問:“這輕舟可有水手?”莫胡笑答:“沒。我自個駕船了,采茶買菜都是它。”華月夫人驚訝道:“采茶?哪里采茶?”莫胡笑答:“每年開春,我都隨大商船南下楚吳,駕著這只輕舟上震澤東山島采茶呢。”華月夫人不禁脫口贊嘆:“喲!沒看出還當真楚姑一個了!”呂不韋便是微微一笑:“夫人,不韋或可有謀,然卻無假也。”華月夫人明朗笑道:“只要是個真人,老身決然不負先生。”
此時兩艘小舟并行靠近大船,莫胡攙扶著華月夫人下了側舷板橋,在黑帆船頭深深一躬:“母親慢行,女兒駕舟隨后了。”便輕身一躍,穩穩地落在了側旁丈許的白帆輕舟之上。大船側舷的呂不韋向黑帆小舟遙遙一拱手,大船便是一聲高呼:“送我大賓,其利斷金!”呼聲落點,西門老總事白旗揮動,兩艘小舟便悠悠去了。
“起錨。”呂不韋輕輕一聲吩咐。
大商船悠悠然漂離碼頭順流東下,出咸陽過櫟陽再過下邽,一天晚霞的時分,便進入了林木蒼莽的陜塬河道。呂不韋站在船頭,白衣飄飄極目遠望,便見陜陌山塬萬木秋色,浩浩大河在山塬東盡頭鋪開,兩岸葦草茫茫起伏,抖動著一片無邊無際的粼粼錦紅。
這個華月夫人實在是個人物,既干練實在又撲朔迷離,一時竟是難以揣摩得透。實在說,托付探聽嬴異人,原是正中下懷,呂不韋自然不會拒絕。然則,呂不韋心下總是飄蕩著一絲不安——華月夫人似乎隱隱約約地揣測到了什么,似乎料定了呂不韋不會拒絕,既是明晰托付,又是隱約防范,拋出一個“黑冰臺族侄”便是最大的玄機!呂不韋久做兵器鹽鐵大宗生意,在商旅道也是最需要防范各國暗劫的。為此,呂氏商社對天下七大戰國的“秘兵”歷來探聽得一清二楚,趙國黑衣、魏國蒼獒、韓國鐵士、燕國虎騎、齊國海蛟、楚國吳鉤、秦國黑冰臺。對秦國黑冰臺雖然不如對山東六國“秘兵”那般了如指掌,卻也是大體熟悉。比較而言,秦國對秘兵掌控最嚴。自秦惠王與張儀創制黑冰臺,便嚴令黑冰臺只隸屬丞相府行人署,只涉外事,嚴禁干政。黑冰臺之調遣,以開府丞相奉秦王秘密兵符為準,其余任何權臣不得介入。目下,連蔡澤這般已經是封君開府的丞相,尚不能得秘密兵符調遣黑冰臺,一個華月夫人,竟能以族中長輩名義調遣一個黑冰臺武士?呂不韋相信,這個精明的夫人不會是故弄玄虛無中生有,然則果然屬實,這其中便大有文章!驀然之間心下一抖,呂不韋便覺得云霧之中似乎有一雙深邃的眼睛遙遙俯視著一切……
正在兀自出神,呂不韋卻聞前方一陣似吟似唱的歌聲遙遙傳來:
隨著一聲激越的長吟,便見北岸茫茫葦草中倏然蕩出一只獨木小舟,舟頭一人紅衣散發斗笠長槳,橫在河面竟是厲聲一喝:“呂不韋!爾竟不辭而別!”
呂不韋拱手一陣大笑:“綱成君,做截道生意么!”
“老夫要事,你只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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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澤的聲音尖亮地回蕩在河面。
呂不韋轉身下令:“放下輕舟,大船如舊行進。”片刻之間,大船側舷漂下一葉小舟,呂不韋攀著繩梯下到水面處躍上小舟,徑自操槳便蕩了過來。靠近蔡澤小舟,呂不韋高聲笑道:“綱成君,我這里有兩壇老酒,過來如何?”說話間兩只小舟并攏,呂不韋已經用長鉤搭住了獨木舟,蔡澤黑著臉道:“我船漂走了你卻賠么!”呂不韋哈哈大笑:“這叫兩頭鉤,卡住船幫,兩船便是一體,只過來便是。”蔡澤嘿嘿一笑:“商人畢竟有門道。好!老夫過來也。”縱身大步跨越,卻是一個趔趄坐到了呂不韋對面,兩人不禁一陣大笑。
呂不韋輕輕扶櫓,又將小舟蕩進了茫茫葦草,便坐下來提過兩壇酒打開:“綱成君,呂氏老家酒,一人一壇了。”蔡澤接過揚起脖子咕咚咚喝得幾大口,說聲好酒,便喘息著道:“那個華月夫人,有托于你了?”呂不韋一笑:“綱成君此話何意?”蔡澤卻只黑著臉:“你只說,是有是無。”“有。”呂不韋一副坦然,“私事相托,有違秦法么?”蔡澤便是嘿嘿冷笑:“遴選儲君,好大私事也!”呂不韋笑道:“夫人所托,捎書問事而已,并非教不韋遴選儲君。綱成君,有事直說便了。”蔡澤鎖著眉頭冷冷道:“今日我被急召章臺,老秦王只一句話:異人之事,宜私不宜公,君可徐徐圖之。你只說,此話何意?”
呂不韋思忖道:“綱成君之意,是老秦王密令?”
“說不得。”蔡澤又是冷冷一句。
“便是老秦王密令,與不韋何妨?”呂不韋笑道,“為各國捎帶傳書問事,商旅道上比比皆是。便是綱成君,又何至如此不安?”
“商旅之道,怎知其中奧秘!”蔡澤喟然一嘆,“你只想,‘徐徐圖之’其意何在?還不是要老夫撒手!既要老夫撒手此事,便當重新開府領政,可又沒有明詔,丞相府還在太子嬴柱手里。你便說,老夫不是分明被閑置了?你自是不急!”
“事中迷矣!”呂不韋不禁哈哈大笑連連搖頭,“不韋遠觀,這卻與綱成君事權無關,無非目下稍閑而已。若無意外,一年半載間,綱成君依舊是開府丞相。”
“何以見得?”蔡澤立即追上一句。
“帝王執掌公器,事理之心卻于常人無異。”呂不韋侃侃道,“綱成君但想,老秦王旦夕無定,何嘗不想看看這個老太子處置政務之才干?若僅僅鎮國,下有丞相,上有秦王,太子便是優哉游哉!借立嫡之機閑置丞相,一肩重擔壓給太子,老秦王所圖謀者,便是要看太子能否擔得繁劇國務。足下爵位擢升反而閑置,看來不可思議,實則卻是老秦王暗伏的一著妙棋:權臣淡出,但有國亂,便是安邦砥柱也!”
“噫——!”蔡澤奮然中透著狐疑,“老秦王何不明言?”
一陣默然,呂不韋生生咽下了沖到口邊的一句話,只是淡淡一笑:“權謀之心,鬼神難明,不韋何能盡知?”
蔡澤遙望著西天晚霞,兀自喃喃道:“莫非也不放心老夫,要試探老夫臨危應變之擔魄?然則讓老夫自己揣摩,也不怕諸事不備臨危抓瞎?老秦王,說不清說不清也。”呂不韋看著蔡澤又是淡淡一笑,依然沒有說話。
“不韋啊,”蔡澤嘆息一聲,“老夫看來,你似商非商,倒是從政之才也!”
呂不韋不禁哈哈大笑:“就事論理罷了,綱成君折殺我也。”
蔡澤突然正色道:“余事不說,老夫截你,是有事托你。”
“噢——?”呂不韋大感意外。
“請在邯鄲著實查勘,有無近期秘密接回異人公子之路徑?”
“秦有黑冰臺,何須我做秘密斥候?”
“黑冰臺?”蔡澤冷冷一笑,又恢復了慣常口吻,“趙國還有黑衣!再說,黑冰臺要老秦王秘密兵符兼手詔,方能啟動。老夫卻只想動用屬下之力,秘密了結此事。只要異人公子回秦,這番立嫡糾葛便告完結,老夫便只安心做丞相治國了。”
“綱成君,還是水到渠成者好。”呂不韋少有的正色一句。
“你自不急!”蔡澤張紅著臉,“名士當國,陷在此等泥沼云霧中成何體統?百年以來,計然派唯一為相者,便是老夫!若不能治理出一個富強之邦,計然派聲譽何存?李冰已經修成了都江堰,蜀郡大富!若不能在關中大興水利,縱立得一個好秦王,老夫卻有何顏面做這個丞相!”
良久默然,呂不韋淡淡一笑:“綱成君如此想,不韋便受托一試了。”
“好!”蔡澤哈哈大笑間一拱手,“老夫去也。”
秋日的晚霞消逝,獨木小舟倏忽融進北岸黝黑的陜塬,一輪明月便悠悠然掛在了山頭。呂不韋望著秋月愣怔良久,方放舟而去,在三門大峽追上大船揚帆東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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