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順1730 第七四零章 新危機(下)
這等儒學學術危機的大問題,皇帝也是不宜參與過深,主要是他也沒那水平。
劉鈺等人已經抵達天津的消息,伴隨著快馬到了京城。
一并來的,還有天津府府尹的一封定期匯報。
自從廢棄了運河漕運,天津衛的地位也就水漲船高,更快升格為了天津府。
還駐扎著各路衙門,管漕米的、管倉庫的、管運輸的、管長蘆鹽的,外加管駐軍的管炮臺的。
天津府尹給皇帝的奏折上,提到了這幾年天津府周邊出現的一項新產業。
說是每年秋收之后,以往那些堆積在地里只能焚燒的秸稈,如今伴隨著海外貿易,竟也漸漸成了一項產業。
西洋貿易公司的人在這邊訂貨,而鄉間婦女則收集麥稈,編織成草帽辮。
天津港口附近,如今建立了幾家作坊,專門就是將收購上來的草帽辮,編織成女式草帽的。
這些作坊只是不編草帽辮,而從草帽辮變為女式草帽的全過程,都在作坊內做。包括編織、定型、漂白、染色等等。
成型的草帽,則裝箱打包,運往歐洲售賣。
草帽辮,就是用麥稈編制的。
若用來做勞作用的防雨草帽子,肯定不值錢。
但歐洲女性常用的那種大檐草帽,則就可以換白銀。
歐洲人種不種麥子呢?顯然是種的。
歐洲人會不會編草帽辮、做草帽呢?
顯然也是會的,否則這草帽就不可能在歐洲流行而不是在大順流行了。本身這種草帽也是歐洲女性帶起來的風潮,女人的錢總是比男人的錢好賺一些。
總的來說,就是憑借著極低的人力成本,極低的農村手工業婦女編織草帽辮,再由商販收購運到天津,在天津根本歐洲人的訂單需求,制造成女式草帽。
裝箱,運到歐洲,居然比歐洲本土自己用麥稈編織的帽子還便宜。
再加上“神秘的東方韻味”和“中國熱”加成,以及現在大順在手工業、尤其是編織紡織業上的優勢,大順真的是肉也吃、湯也喝,愣生生擊敗了中歐地區的草帽編織業,徹底占領了歐洲女性的頭頂,主動帶動起一股草帽風潮。
大順這邊的封建糟粕,和歐洲那邊不一樣。
歐洲女人的頭發,這時候和別的地方的毛差不多,最好不要露出來。
是以銷量很是不錯。
歷史上巔峰時候,只做低級的草帽辮,并不編織成成品,都拿到過一年100多萬兩白銀的貿易額。
這還是一些“聰明”的商人,發現歐洲商船來回一趟要一二年,遂買通驗貨的改變尺碼,將0.95碼篡改成1碼尺,導致差一點整個產業崩盤被隔壁人力成本同樣低的日本搶走的情況下。
如今靠著這一頂頂原本根本一文錢都不值的麥稈編織的帽子,在天津周邊已經形成了一個嶄新的產業,而且是絕對外貿出口型的產業。
古人云,嘗一臠肉,知一鑊之味;懸羽與炭,而知燥濕之氣。見一葉而知秋將至也。
也就是這年月沒有從天津到張家口的方便交通,不管是鐵路還是運河都沒有,使得這邊只能運送一些最上等的駱駝絨、羊絨等。
這要是交通物流體系發達了,想想連麥稈這樣的產業都能把歐洲卷的失業,只怕到時候連歐洲的呢絨也要被卷的沒活路。
天津府尹給皇帝的這封奏折,肯定不只是單純訴說一下這個現象,而是提出了自己的一些疑惑。
天津府尹研究過這幾年搞翻譯運動而傳進來的歐洲書籍,當然也看了不少劉鈺派系的人出版的關于經濟學的小冊子。
天津府尹還專門找人問了,確定歐洲也有麥稈,而且這種編草帽的技術就是從歐洲那邊挖來的工匠傳授的,否則兩邊的審美根本不同,怎么知道歐洲女性的審美喜歡戴什么款式的草帽?
所以,天津府尹明顯感覺到了一種危機。
在給皇帝的奏折上,算是開眼看世界派的天津府尹給皇帝分析了一番,說“物美價廉,并不是別人一定會買的理由。興國公的國與國之間的自由貿易設想,正因為做不到所以才好時時提及與西洋人聽”。
現如今,天津作為京城門戶,肯定是不準直接溝通西洋的。但即便不準直接溝通西洋,也使得天津的不少產業,完全是依托松江府的海外貿易存在的。
就拿這草帽產業來說,如果西洋人一旦像棉布、茶葉一樣加稅了,草帽賣不出了怎么辦?
不同的人,對同一件事,會有不同的解決思路。
如果是封閉保守派,面對這種事,多半要一了百了最簡單。直接下令,查封草帽產業,趁著還沒有發展壯大之前,直接毀了,這將來人家要是不買草帽了,不久不會造成失業流民了嗎?
而天津府尹不是封閉保守派,面對同樣的事,他的奏折上,則是建議朝廷最好還是要多造一些軍艦,萬一將來人家不買,就去敲門自由貿易。
當然天津府尹不能寫的這么直白,而是用了“效日本開關故事”這個在大順已經可以算作典故的典故了。
主要是雖然漕運全部改革,是最近才完成的。但在這之前,天津已經開始嘗試時接收江蘇的漕米海運了,試行成功之后才有了全面海運的基礎。
而伴隨著海運的發展,天津港也逐漸有了商業味兒。
比如附近幾個縣,開始大量種植花生,這玩意兒比種糧食更賺錢。而遼東麥、蝦夷米等,又保證了這里的糧價波動很小。
花生運到天津,再往南方運。
以京城市場為目標的蒸汽動力的磨坊、榨油,原始簡陋的火柴作坊、卷煙廠等;為歐洲出口準備的烏棗加工等,也都逐漸發展起來,甚至花生也開始出現期貨了。
這種逐漸改變的經濟基礎,使得天津府尹認識到貿易的巨大價值。加上本身天津也壓根不是個好的農業府,純粹是因為漕米海運而興起的,本質上也就是個類似于淮安那樣的商業城市。
天津府尹想要當好,就不得不去了解這些東西。
而了解的多了,也就不可能拍腦袋拍出來個直接全面禁止草帽編織業這樣的想法。
不想禁止。
買不買的權力、加關稅的權力,還在別人手里。
這咋整?
答案也就呼之欲出。
提醒朝廷,應該繼續擴大海軍,保持海上優勢,否則將來可能出大亂子。
這是天津府尹的危機意識。
皇帝對這封奏章頗為滿意,批了個有出息、有見地。
但心里對這件事,還是有些難言滋味的視角。
心想本朝的百姓怎么就窮成了這樣?要說絲、茶、瓷大量出口也就罷了。
可歐洲是種麥子又不是種水稻的地方,麥稈編織的東西,居然能在漂洋過海之后,比歐洲本地編織的還便宜,且有不錯的利潤?
他倒是聽劉鈺說過,美洲金銀、物價革命的事。
但麥稈實在是太常見、太尋常、甚至太卑賤了,這玩意居然也能漂洋過海去賣錢,著實是把皇帝有點驚到了。
看過天津府尹的這封奏折之后,皇帝又拿起來另一封關于危機感的奏折。
這是一封來自南洋的奏折。
事倒是也簡單。
南洋海軍在巡查過程中,抓到了一艘英國走私船。叫“neptune”,翻譯過來要是按希臘神話叫波塞冬,或者叫海神號。
這艘走私船上裝著鴉片,船長手里拿著的是明古魯副總督簽署的執照,但又不是英國東印度公司的船。
審問之后,倒是可以確定,這船不是前往中國的,而且船上還有公司特別警告不準往中國販賣鴉片的文書,以免再出事。
船是去往婆羅洲馬辰的,那里之前就有英國東印度公司的貿易棧。
南洋這邊,皇帝派去的負責香料貿易的,就上奏皇帝,說抓的英國的這艘海神號,該怎么處置?
東印度公司不承認這是他們的船,只是說他們簽署了執照,允許他們去往明古魯貿易。
審問之后也確實沒證據,說這艘船上的鴉片還是往大順國內賣的。
英國東印度公的明古魯總督,希望大順方面保護英國公民的合法財產。
因為英國承認,大順取代荷蘭人對南洋的占領。
但“只要沒有中國旗幟飄揚的地方,即可視為自由的航線和中立港口。”
大順這邊雖然在南洋肯定不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想法,但是借助對朝貢國的控制,嚴禁各國私下里與別人交易。
然而明古魯就卡在南洋里面,時不時就弄一些走私船。
這些走私船也確實不是英國東印度公司的,有時候會是南洋小國、酋長的、私商的。
防不勝防。
奏折上,說完這些情況后,就說希望朝廷能夠早做決定,直接把南洋其余西洋國家的領地都收回來吧。
早點開戰。
否則這種走私,真的是防不住。
而且也沒法弄得太僵。
大順現在壟斷著南洋的特產貿易,而壟斷就必然產生走私。
抓又沒法抓,抓不絕。
以至于奏折上明確說道:“任何一艘不經本朝允許而在南洋購買貨物賣往西洋的走私船,都像是把手深入本朝的褡褳里偷東西一樣。每一艘走私船,都是本朝海外貿易的損失。”
“鑒于此,朝廷應該早做準備,至少將明古魯的英國人趕走。也應該將南洋所有的西洋殖民地都驅趕走,否則,這種由西洋人據點為中轉的走私貿易,是很難杜絕的。”
“臣以為,應該繼續擴充海軍,徹底解決南洋問題。否則每年被他們偷走的特產,至少價值百萬兩白銀。”
“若治標,則需增巡航艦20艘。”
“若治本,則應早日開戰。”
南洋這邊的奏折,除了關于走私問題和建議繼續擴軍開戰的問題外,還有個問題,就是希望朝廷派出前往土耳其的使團。
“本朝商賈找到了新的商機,有印度商人在南洋,給本朝商賈提供了新的商機。土耳其人喜歡純白色的棉布做夏裝,但英國人于那邊搞鬼。南洋這邊派出的商船,前往穆哈和吉達,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
“那里對英國人只征收3的關稅,而對我們則征收12。在吉達港,麥加的節度使,更是征收了18的高稅。使得本朝商賈的貨物難以售賣。懷疑英人向麥加節度使行賄,但英人在那盤踞已久,本朝商賈欲也行賄卻不得門路……”
“是以,懇請朝廷派出前往土耳其的使團,商談關稅諸事。”
“本朝商賈與英東印度公司矛盾日多,朝廷應早做打算,一方面著手協商談判,一方面亦當著手準備戰爭……”
類似于天津府尹和南洋問題的奏折,還有不少,基本上都是開眼看世界派對大順海外貿易額持續增加的危機意識。
這種危機感倒不是救亡圖存的那種危機,而是純粹覺得,要么大順當初就別擴大海外貿易;要么大順就得一路走到底,早做戰爭打算。
現在的情況,一旦歐洲那邊斷絕和大順的貿易,大順的外貿向的產業至少得死一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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