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順1730 第一一零章 找出路
京城那邊的消息,回的很快。
樞密院的命令很簡單,許可。
不過考慮到陸海軍的協同,登陸作戰之后的主將名義上是李欗,參謀將軍是當初跟隨劉鈺征準噶爾就做參謀長的吳芳瑞。要求要先打打小濱城看看情況,如果三日之內能夠攻克,后續可行;若不能克,只攻下小濱即可。
與樞密院的簡單命令相對的,是皇帝給李欗的一封家信。天子無家事,一封信不可能只是簡單的家信。
信很長,李欗看的心里美滋滋,津津有味。
除了慰問了一下兒子在威海的生活之外,便是贊了一下李欗能夠做出這樣的決斷。
信上還追思了一下大順開國的歷程,只說崇禎五年,三十六營攻懷慶,而懷慶有前明之鄭王,無人敢擔“失陷藩王”之罪。是以從那之后,義軍可以牽著前明軍的鼻子走。
如今的石見銀山僭洛陽之倭王,無一不是當初開國“攻藩王而調動敵軍”的套路。
皇帝贊許了李欗這幾日讀了一些兵法,深感欣慰。
又說當日敵強我弱,或無心插柳;而今我強敵弱,仍用此計,上上之謀。
看上去都是在夸李欗,實際上皇帝和樞密院這邊也是話里有話。
這件事如果能做成,看上去當真是不世之功。
雖然那句話講善戰者無赫赫之功,真正的功勞在于情報造艦后勤準備和訓練海軍,但尋常人看不到,反倒是若能攻下倭人王城,這功勞是可以上后世小說的。
所以這件大功,最好還是李欗去拿。
前線的情況瞬息萬變,樞密院和皇帝都認為優勢很大,所以又希望登陸之后不要冒進,以免出事。
所以前面先是“思厥先祖父披荊斬棘”的開國往事,又點了點“失陷藩王”之罪。
如此,李欗若能膽大一些,跟著登陸,做參謀長的吳芳瑞就會更慎重一些。
如果沒有李欗,這群軍官們立功心切,可能有五成把握就敢干,甚至可能三四成把握就敢干。
現在李欗跟著,這群軍官不說束手束腳,也要擔心李欗出事,所以可能要七成甚至八成把握,才敢干。
皇帝內心考慮過,吳芳瑞是劉鈺帶起來的,劉鈺打仗在皇帝看來,常人看來有些冒進弄險。
此時的參謀和之前的參謀,肯定不同,但皇帝也不免想到了歷史上那個最適合當參謀但當主將卻一塌糊涂的馬謖。
雖親自召見過,對答如流,但皇帝心里還是有點……主要是擔心他跟著劉鈺太久,打法過于冒進又未必真有劉鈺的本事好容易出來領兵又急于證明自己更是敢干票大的,所以把李欗扔過去,這便可以壓一壓那些軍官的賭博心態。
既可以讓李欗借機在海軍中賺取威望,又能壓一壓軍中冒進的心態,可謂一舉兩得。
李欗看到這,也是明白了。
自己這一次肯定是要親臨前線了,皇帝不想讓別人拿到這個驚天動地的功勞,否則不好處理。
再往后看看,信上贊許了李欗隱晦地告訴李欗應該上前線以收軍心后,又捎帶著提了一句。
說海軍諸將能夠絕對服從朝廷指令,可見鷹娑伯治軍之嚴,真有制之軍也。諸將心有朝廷,可堪嘉獎。
而海軍又能在前線根據情況作出相應的改變,又先報樞密院,可見李欗明白了“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到底是何意,這其中的尺度把握的很好。
皇帝遠在京城,卻也知道這種計謀可能是李欗想出來的,但遞上去的詳細的作戰計劃,絕對不是李欗搞出來的。
所以這既是希望李欗能夠用最快的速度在海軍內建立威望。
看過信之后的李欗,只覺渾身充滿了干勁兒,就像是一頭被主人摸了摸頭的小狗。
計議已定,威海這邊也很快就忙碌起來。
除了留下那艘笨重的戰列艦和兩艘巡航艦保證京畿海面的安全外,其余艦船都要在不久之后前往釜山前線,包括李欗自己。
修船的工匠損耗的木料繩索船帆等,都要在釜山的港口炮臺大致修好之后,一并運抵。
只不過皇帝以為,海軍這邊只是“臨機決斷”,實際上卻是海軍內部在推著朝廷做決定,只不過因為樞密院里有個一手把海軍建起來一眼看透了海軍心思的劉鈺,把這件事抹平遮掩了過去而已。
實際上,樞密院的命令還沒到威海,在外面的海軍已經開始自發地位這件大事做準備了。
要調往北海道的三艘軍艦正在釜山做最后的修整,所有水手都在船上,彈藥補齊完備,只要樞密院的命令一到,五分鐘內即可揚帆。
在北海道福山城駐扎的杜鋒,也早在樞密院的命令到達威海之前,就開始了他騷擾倭國東北調動兵力的準備。
集結了機動能力最強的陸戰隊,在支援他的三艘軍艦抵達之前,先去攻打了一下仙臺藩在靠北的一些町鎮,隨后直插弘前藩的弘前城。
不到十萬石石高的弘前城根本沒有任何的抵抗能力,和弘前藩的藩兵小打了一場,以告訴日本的諸侯們,大順軍的野戰能力很強,趕緊抓緊時間來海峽南邊對峙,把兵力調動起來。
弘前藩外的戰場上,陸戰隊正在打掃戰場。
層疊的死尸之下,年還不到三十的弘前藩武士乳井建富正在人堆里裝死。
此時他還不叫那個稍微更出名一點的名字乳井貢,因為這個“貢”字,是他解決了耐寒稻在弘前推廣改革財政政策之后被藩主賜予的名字。
這個名字,明治時代的日本小學生應該會很熟悉,他編寫過《珠算初學》,百五十年后日本普及小學教育的時候,用的就是他在這個時代編寫的課本。
他并不是個膽小的人,只是剛剛的戰斗,大順軍的野戰炮和開花彈打的太準,弘前藩的武士根本沒有反擊的機會,甚至剛剛集結完成就被火炮轟散,看到這近乎絕望的戰場,乳井建富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他要去親眼看看大順,看看大順為什么會有這樣的能力,靠的到底是什么才變得如此強大到不可對抗。
這不是一時的叛逆,而是一直以來存在他心頭的疑惑。
幾年前,松前半島的火山爆發,煙塵遮天,隨后便是一場洪水,饑饉遍地,餓殍遍野。
那時候還在學朱子學的乳井建富,第一次對朱子學產生了懷疑。
治民之前,先修己身。
而乳井建富看著遍地的饑民,心里疑惑道:“如若等待身修,則目前之饑民如何是好?”
圣人之學,能否解決百姓吃飯的問題?能否解決水稻很難在弘前種植的難題?
后來拜訪老農,發現老農用渾濁的富含火山灰的濁水澆灌土地,他若有所悟。
認為人身如水,修身之后,若如清水。而清水,只有在人喝的時候,才有用。
而濁水,若不是為了喝,而是澆灌土地,濁水反倒比清水有用。
既如此,這圣人之學,應立足于“用”,而非只是四書五經。
四書五經,修身可用。
稼穡工商,利民可用。
圣人之學,在之“用”字。
他自以為自己是“王陽明悟道”,去問了問朱子學大師,結果被人一頓臭罵;又去問了問古儒學的大師,結果也是被一頓臭罵。
可能他悟出來的道理是對的,但這絕對不是儒家的道理,完全就是一個粗讀了一點四書五經沒有領會儒家真正思想的年輕人,自已瞎琢磨的曲解圣人之言。
功利,沾上這兩個字,就和儒家一點都不沾邊了。
就像是經,可以解出來不同的學派,但牛頓終其一生也不敢反對“三位一體”,以至于死后許多年才悄悄把他對三位一體的神學疑惑拿出來。
乳井建富的想法,完全成了異教了,即便是號稱要用實學的古儒一派,也在理論上痛斥乳井建富,根本就不是儒生。
所以在大順的陸戰隊突襲弘前城的戰斗中,看著炮彈在他們頭頂準確地爆炸,像是用了妖法一般,許多人驚呼有鬼,可乳井建富知道,這……只是一種學問。
他知道,唐國是天朝,是真正的仁義之國,是儒學圣地。
他想知道,天朝的儒學,是怎么解決修身和功利的矛盾的。
既是解答自己的疑惑,也是為救日本尋找一條道路,在他看來,朱子學并不能解決怎么抵擋唐國大炮的難題,也不能解決水稻在這里減產的難題,更不能解決弘前藩財政困難的難題。
或許,大順軍會刺死他;或許,他根本沒有機會去見識見識;亦或許自己就算學成偷偷跑回,也會背一個背叛裝死的名聲。
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相信自己的想法是對的。
“夫常者,積變而顯;變者,積微而通。故常亦變也,變亦為常,常變本非云兩。”
時代,始終在變化。
不應該死板地去“在行為上效仿先王孔孟”,而是要把“孔孟先王的對治世的理想,作為追求的對象”。
孔孟那時候的行為,是為了治世。
但時代變了,即便孔孟復生,在這個時代,治世的理想不會變,但行為和做法一定和以前不一樣。
“貴已逝孔孟之所行,于國家無任何益處;貴已逝孔孟之所求,方為真士”。
于是他選擇了裝死,在裝死之前,用死去同伴的血,在撕下的白布上寫了幾個漢字。
他要去解決自己的疑惑,將來救一救已經病入膏肓的日本,哪怕身背什么罵名。
身著青衫的陸戰隊拿著刺刀補刀到他身前的時候,乳井建富猛然躍起,在大順軍開槍之前,展開了那條白布。
“恨不為華夏人,心慕之,奈何鎖國不能至。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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