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順1730 第八十七章 科學的困境
天子算是某種意義上的宗教領袖,有些東西天子是不好表態的:稼穡之學,小人之學。巫醫樂師百工,君子不齒。
皇帝大張旗鼓興實學,這是干什么?
給的錢若是比國子監還多、博士品級和國子監平級,那這天子就是個不合格的天子,是要被噴死的。
嘴上都是大義,心里都是生意,最根本的原因還是擔心搶了日后科舉的名額。
皇帝想要辦事,又不想引起軒然大波,也只能用這種別扭的方式,宣告一下這科學院是“二等人”,低于正統國子監。
北派儒學搞的那一套“實學復興”,也是癡人說夢。就像大順當年還是放棄了策論搞八股一樣,要這么搞,有足夠的錢還好,沒有足夠的錢全憑民間,那么名額肯定被各個社團壟斷。
說來說去,還是沒錢。
既沒錢,還要保障舊餅分配的公平,那就只能在小范圍內搞不公平。
實學也就只能在京城、良家子、松江、鯨海這幾處地方搞,不能拓展到全國。
但是,這種辦法,其實搞不好。
科學院得有錢。
沒錢的英國皇家學會,不但撥款少,入會還得自己交錢,牛頓一死,如今愣生生搞成了一個“貴族交流沙龍”。
學神學、學法學,那都是前途無限加錢途無限,搞科學,沒錢拿,全憑興趣,根本扯淡。
所以出過培根、牛頓的英國,伴隨著牛爵爺一死,學術中心立刻轉移到了法國。
因為……法國科學院每年有撥款。
但是,大順的科學院,不可能拿到撥款,皇帝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了。
戶政府那邊,不可能松口,憑什么把錢給這些學實學的?有這錢,為什么不多建鄉熟,廣傳圣人之言?
皇帝這邊,就算有內帑,那也得一碗水端平,貼補科學院,就必須貼補國子監。
家長里短的想法,可以想象成妯娌關系。當嫂子的公婆給買了金銀,當弟妹的沒有,可以,只要這個弟弟不是嫡長子,是庶出;反過來,就不行。
儒學是嫡長子,實學是庶出,這是必須要搞清楚的。反過來的話,士大夫是要罷考而請清君側的。
這是個態度問題,儒林結社寫報,輿論必要未雨綢繆,皇帝惹不起,也不敢惹。
興辦實學、搞科學院的錢,算是從將來的日本賠款里拿的,這可以不走賬直接劃走,之后就不行了。
李淦見劉鈺還想說什么,笑道:“愛卿有錢,在威海就資助實學,廣辦作坊。你若出錢,朕這邊也好說。朕也知道你投入海軍不少錢,這朕都記得,但這件事,朕實在是不能出錢。朕不出錢,你若有本事讓戶政府出錢,不妨在朝中議……”
劉鈺心道議個屁,我要有那本事還好了呢。
“陛下,錢或資助、或請助捐。但名呢?俗人所求這,名與利。名,陛下也不給嗎?科學院博士,從五品,再往下的若國子監助教正六品,那科學院助教也就是六品,還沒有為官的可能。若做成事,賞賜些名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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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淦反問道:“你想讓朕賞賜什么名?從五品,賜三品袍、依三品例?那國子監博士呢?國子監助教呢?我聽聞你在威海,為一件機械獎賞工匠數萬兩,就算鏜出大炮,依著規矩,朕也只能賞五百兩、一千兩。你總不能讓朕賞賜個許紫禁城騎馬吧?”
“你做出個鏜床,要賞個三品袍?那倭國大儒搞出《孟子正義》,朕是不是也得賞三品袍?那本國大儒寫一本《六諭衍義》,是不是得賞個紫禁城騎馬?”
說罷,又笑道:“愛卿是勛貴子嗣,我看愛卿是一路太通達,竟是覺得從五品太低?不低了,不低了。不是誰都像你一樣,錦衣玉食出身,就算沒勛衛襲爵的身份也對五品瞧不上眼。”
“一年撥款,不會太多。朕也知道,你在威海鼓勵實學、獎勵工匠,動輒數萬。可你出錢可以,那是捐助,在士大夫看來和嬉玩也差不多。”
“有人在畫舫一擲千金,有人在科學院一擲千金,有些人眼里,都是玩,無甚區別。”
“你想讓朕擔一個‘木匠皇帝’這樣的名頭?”
“朕出錢就不行。你反正是死豬不怕開水燙,朝中都知道你是異端,可以鼓噪而攻之。”
“朕答應你,待日后南洋事定,若真有二三個河南的稅賦收入,每年可多撥一些錢便是。但是名,也就只能給于此了。”
劉鈺俯首道:“臣請陛下親見,使有功者可得見天顏。”
李淦想了想,起身踱步數圈,幽幽嘆了口氣。
他自己心里其實也有些不好意思,劉鈺在海軍里投了不少錢,當年編練青州軍也投了不少錢,但細作都說那些人在領餉的時候皆恩感天子,并無私心,這一點李淦是信得過的。
如果劉鈺真想拿兵權,或者搞私軍,他就不會促成軍改,也不會將畢生所學盡訴諸書,并不留私。
搞科學有沒有用?
皇帝安然受之,這也是此時三觀下的理所當然,皇帝能拉下顏面親自去見這些工匠,已經算是給了極大的顏面。
能爭取到這一點,劉鈺其實已經很滿意了。
他知道這時候科學院是個什么情況,科學的發力點還未到達,而科學不是技術。
英國皇家學會在牛頓死后,淪為了貴族交際場。
俄國科學院從幾年前初建開始就群星閃耀,但現在也被逼的四處流散。
萊布尼茨鼓吹了一輩子建起的柏林科學院,一分錢撥款都沒有,腓特烈一世界形容科學是“空泛的公式廢物”、“無謂的咬文嚼字”,靠著“日歷專賣權”掙經費,一群頂尖科學家全靠天文學技術賣日歷。
法國科學院雖然此時可以算是學術重心,但劉鈺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法國科學院上下仍然堅定相信不存在萬有引力,宇宙是由笛卡爾以太構成的旋渦,不是引力催動了日月旋轉。
直到劉鈺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二三年,伏爾泰去參加了牛頓的葬禮,這才把萬有引力學說帶回——而齊國公從巴黎返回的時候,老伯努利還不遠千里給劉鈺送來了信,不要相信牛頓那一套萬有引力的扯淡。
至于牛頓的巨著被翻譯成法文正式流通,可能還得靠伏爾泰的姘頭,現在估計還沒有法文本。
劉鈺模糊了科學和技術的概念,一直在忽悠皇帝,他知道皇帝想要的不是撼動君權神授的科學,而是可以保衛皇權的技術,所以一直在投錢只求出成果。
甚至還不惜重金為將來準備了另一條路,以免情況不順的時候,靠“不需要水、只要兩條鐵軌的、可以溝通東西南北的大運河”,來做最后的保底。
科學此時真的是一個特別尷尬的時刻。
處在量變即將質變的閾值上,但不論是珍妮機、蒸汽機、鏜床、航海鐘這些東西,都和科學家沒有一丁點的關系,而是工匠們靠手搓出來的。
牛頓都敗給了拿手搓航海鐘的工匠,科學的力量在此時真的就是一個笑話。但誰也不會想到,被腓特烈斥責為“空泛的公式廢物”、“無謂的咬文嚼字”,會在短短幾十年后,成為最有力量的存在。
此時的科學,在西方的意義,和東方的詩詞歌賦、考究古訓、研讀經典并無區別。
一些英國學會的貴族會員,花一輩子時間去畫出各種蘑菇;牛頓悄悄否認三位一體,花了一輩子的時間去證明上帝存在;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序言上,寫的是上帝創造了這個世界,以及世界運轉的規律,然后就不去管了,所以所有科學的發現,都是在證明上帝定下的規律……
這本來就是教士階層和貴族階層的游戲,放在大順,就是琢磨何謂綱常、何謂天道、何謂氣、何謂元。
英國貴族畫蘑菇是玩,徐霞客不是玩嗎?也是。
行為上,差別真的不大。
但玩多了,博物學就出現了,然后為描述性生物學鋪平了路。
所以照抄的路就走不通,士大夫對徐霞客那種玩法有興趣的太少,故而只能選擇劉鈺這種另起爐灶變三觀、投錢技術見成果的路線。
劉鈺沒對皇帝有太多指望,能走到這一步實在已經是出乎意料了,也算是自己之前投了巨額的錢帶來的新大炮和玻璃的回報——雖然這和科學沒啥關系,但劉鈺假裝有關系,皇帝也搞不懂,以為非要學了科學才能行,這才支持。
既如此,能要到皇帝“接見”這樣的榮譽,配上從五品的官階,也算是可以了。估計再多的也要不來,劉鈺心滿意足。
科學院的事,肯定是他一手來牽,也找不到別人。這倒是給了他許多的操作空間。
皇帝連科學院誰來牽頭定出規制這樣的廢話都沒提,直接說道:“待這些事忙完,你新婚之后,不妨去找你的實學老師戴侍郎談談。如何規劃、占地幾何、園林建筑,只要不逾制,你若有心助捐,能搞來錢擴大,隨你。地,朕可以給;錢,朕就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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