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日月 第三十二章 兩腳狐
鄭國公楊綝年邁貪財,做事拖拖拉拉,還經常沒有原則地胡亂和稀泥。故而,無論是以公忠正直聞名的蕭至忠,還是以陰險奸詐而聞名的宗楚客,都不喜歡這老家伙。
先前韋后能果斷了恩準了老家伙的“啟骸骨”,二人嘴上不說,心里頭其實都非常痛快至極。而二人所在派系的其他重要角色,也巴不得楊綝讓出中書令的位置來,供大伙按資歷次第升遷。
但是,今天李顯覺得朝廷虧待了老家伙,想多給楊家一些補償。蕭至忠和宗楚客等人,也沒理由阻止。
畢竟二人年紀也都不算小了,現在朝廷給楊家的補償越優厚,二人將來告老還鄉之時,獲得的利益越多。更何況,李顯并沒有想把楊綝召回來繼續占據中書令位置,擠壓二人和他們所在派系的權力空間。
于是乎,李顯的意愿,被執行得暢通無阻。第二天,楊綝就接到了圣旨,為了表彰他為國操勞半生,應天神龍皇帝和順天翊圣皇后特地賜予他黃金一千兩,綢緞四千匹,增加封邑五百畝。
此外,圣旨上還提到,已經將他的兩個在外做官的孫子,調回京畿,一為京兆府少尹,一為禮部員外郎,以便祖孫能夠朝夕相見。楊家已經許給吐蕃贊普為媵的孫女,也念在他年事已高的份上,退出陪嫁之列,準許楊家給此女擇婿另嫁。至于吐蕃那邊知道消息之后會做如何反應,以如今大唐的兵威,誰都沒當回事兒。
“老臣謝圣上圣后隆恩!”聽罷圣旨,楊再思不顧自己年老體衰,堅持跪拜謝恩。然后,又命跟自己一道接圣旨的兒子楊矩,親自去后院取一匹白蹄烏出來,贈給了負責登門宣讀圣旨的右監門將軍薛思簡。
那薛思簡雖然是個太監,卻喜好舞刀弄槍。早就聽聞,弘農楊家擅長培育駿馬,卻苦于自己身份跟中書令楊綝差得太遠,一直沒勇氣討要。今天聽聞楊綝要贈送一匹白蹄烏給自己
頓時喜出望外
彎著眼睛連連擺手:“折煞了,折煞了。楊中書
咱家就是一個奴婢
哪有資格騎昭陵六駿的后代?等會兒楊都督把馬牽出來,咱家摸上一摸就心滿意足!可不敢受您如此厚贈!”
“薛將軍不必如此客氣
自古名馬贈英雄!更何況,這白蹄烏
只是蹭了六駿之一的名字
并非六駿的嫡系血脈。您是圣上的心腹,平素出入禁宮,如果沒有一匹像樣的坐騎,豈不是丟了圣上的臉面?剛好取了此馬
以后在長安街頭行走
也更方便一些!”楊綝收了一輩子賄賂,豈能猜不出薛思簡的真正想法,幾句話,就令對方無法再跟自己客氣。
“那,那晚輩就愧
領了!”薛思簡聞聽,瞇縫著眼睛
開心地連連作揖。
他是韋后的心腹,早就過了見錢眼開的階段。但是
卻無法拒絕昭陵六駿的誘惑。
雖然楊綝親口承認,所謂白蹄烏
是蹭了六駿之一的名字
與當年太宗皇帝所乘的白蹄烏
沒有半點血脈上的聯系。然而,誰不知道,這只是一種避諱的說辭,事實上,當年昭陵六駿里頭,至少有三匹出自弘農楊家!
“這白蹄烏,乃是大宛名馬與遼東鐵蹄馬的后裔。”楊綝不但學問做得好,說起馬來,也如數家珍,“因此,既有大宛馬善于沖刺的長處,又具備遼馬的高大威風。唯一的壞處是認主,如果覺得主人不是英雄豪杰,就是餓死了,也不肯讓對方騎乘。”
“啊——”薛思簡聞聽,心中的熱度頓時就冷了半截。臉上的笑容,也頓時開始發僵。
還沒等他想好,該不該請楊綝給自己換一匹別的坐騎。萬騎右營都督楊矩已經親手將白蹄烏牽到了楊家接待貴客的正堂之前。
只見那馬,肩高竟然有六尺半,渾身黝黑發亮,只有四只馬蹄,白得就像和田玉一般。而馬的性子,果然如楊綝所形容那般驕傲,始終高高抬著頭,顧盼之間,宛若獸中帝王。
“孽畜,薛將軍乃是天子近臣,你跟了他,乃是前世修來的造化,還不速速上前認主?”楊綝立刻椅子上坐起,拖著薛思簡的手,三步并做兩步來到正堂門口,厲聲斷喝。
說來也怪,話音剛落,那白蹄烏就嘶鳴著,垂下了頭。兩只短短的耳朵沖著堂上的人輕輕擺動,就像新媳婦見了公婆般小心翼翼。
“薛將軍果然是個豪杰,這白蹄烏,一見了你就主動低頭!”楊綝扭過頭,沖著薛思簡大笑著贊嘆,“既然它已經低頭,薛將軍,何不上前一試!”
“我,現在就試?”薛思簡開心得簡直要飄起來,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子,喃喃詢問。待看到楊綝的模樣,不是在調侃自己,而那白蹄烏雖然高大神駿,卻沒朝自己尥蹶子的意思,又搓著手沖下臺階,迫不及待地從楊矩手里接過了馬韁繩。
結果,韁繩一到手,他的眼神,就被吸在白蹄烏身上。癡癡看了足足有二十多個呼吸,才小心翼翼地伸出另外一只手,去摸戰馬的脖頸。待手指與馬脖頸相接觸,又迅速縮了回來,唯惹了駿馬發飆,害自己平白挨踢。
如此,再三伸手,他才終于確定,白蹄烏的確認了自己為主。哆嗦著踩住馬鐙,爬上馬鞍,頓時覺得自己變成了羅士信在世,豪氣從心底油然而生。
“薛將軍不必客氣,若是想騎著回宮,盡管現在就走!”楊綝知道薛思簡的心思,笑著拱手。
“不,不敢,不敢。”薛思簡一翻身跳下坐騎,以武將之禮,向楊綝叉手告辭,“多謝楊公以名馬相贈,日后有需要薛某效力之處,盡管言語。廢話,薛某就不多說了,這就回去,向圣上,圣后交差是也!”
“薛將軍盡管去!”楊綝側了下身體,以平輩之禮相還。隨即,笑著向自己的兒子吩咐,“愣著干什么?還不替老夫送薛將軍出府?把正門打開了,讓薛將軍一路騎著馬出去!”
“不敢,不敢,在下出了門再騎,出了門再騎!”薛思簡眉開眼笑地擺手。然后,迫不及待地單手牽著馬韁繩,踉蹌向外。兩條腿,如同喝了二斤菊花白一般綿軟。
按照老父的吩咐,萬騎營都督楊矩,命人打開正門,一路將薛思簡以及此人的隨從們,送出府外。然后又親眼看著此人跳上坐騎,風馳電掣而去,才笑呵呵地返回了正堂。
兩腳剛剛邁過門檻,他立刻笑著向自家父親挑起大拇指,“阿爺,高明!這薛思簡乃是圣后身邊一等一的心腹,愛馬成癡。此后天天看著白蹄烏,肯定忘不了咱們家的好處!”
“你若是只能看到這一層的話,這匹白蹄烏,就徹底浪費了!”前中書令楊綝,卻一改剛才的高興模樣,橫了自家兒子一眼,憂心忡忡地說道。
“啊!”楊矩被打擊得笑容僵硬,站在正堂門口不知所措。
“把門關上!”楊綝看了自家兒子一眼,心中愈發覺得失望,“狐貍窩里出兔子,老夫被人罵了一輩子兩腳狐,卻養出你這么一個蠢貨,真是報應不爽!”
“是,阿爺教訓的是,孩兒剛才孟浪了!”楊矩不敢惹父親生氣,憋著一肚子委屈,先行禮謝罪,然后轉過身,親手拉上了正堂的大門。
正堂內,頓時變得有些陰暗,恰如楊綝此刻的心情。嘆息著喝了一會兒茶,待自己的心情緩和了一些,老狐貍才又看了一眼如墮云霧的兒子,低聲提醒,“圣上以前施恩于下,要么派遣官員傳旨,要么由高延福親自出馬。而今天,卻換了薛思簡,你可知道為何?”
“薛思簡是圣后的心腹,而圣上已經反復說過,他身體有疾,由圣后替他臨朝。”楊矩能做到一地刺史,也絕非蠢貨,立刻就給出了最直接的答案。
然而,話音落下,他自己卻悚然而驚,“阿爺是說,圣上和圣后起了嫌隙,圣后開始主動奪權?”
“你還沒有笨死!”對自己的兒子,楊綝一句好話都懶得說,冷笑著低聲數落,“圣后開始封我為鄭國公,準許我祈骸骨,已經違背了圣上的意。如今圣上和圣后忽然施恩于咱家,肯定是圣上知道后,對圣后的處置提出了異議。而圣上終究還是耐著夫妻之情,不忍落了圣后的威望,所以才又主動后退了一步,未把老夫又召回朝堂之上。但是圣后,卻未必喜歡圣上再對她的決定指手畫腳了!”
“這,這,這……”楊矩能聽得懂父親說得每一個字,卻不知道該如何接茬。
同樣是施恩于楊家,高延福來宣旨,意味著恩出于應天神龍皇帝李顯。薛思簡來宣旨,卻意味著恩出于順天翊圣皇后韋無雙!雖然皇帝和皇后是夫妻,可萬一皇帝和皇后起了沖突,楊家難免要面臨一個站隊的選擇!
“你替老夫寫一封奏折,向圣上和圣后謝恩吧。”見到兒子不知所措的模樣,楊綝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沉聲吩咐,“不要直接送入皇宮,走有司,一級級從朝堂上遞。另外,咱們楊家受了圣上和圣后如此大恩,不能不做任何回報。你主動請纓,去張仁愿帳下效力,為朝廷征討突厥。老夫身子骨還硬朗,身邊有你的兒子和女兒就夠了,暫時還用不到你!”
“是,是!啊——”楊矩連連點頭,隨即,大驚失色,“阿爺,您是說,讓我辭了萬騎營都督,去朔方軍效力?那張仁愿帳下,人才濟濟,哪里有我的位置?”
這話,問得也不能說沒有道理。
萬騎營都督只是四品武將,官職不能算高。但是,萬騎營都督,卻肩負著保衛皇宮的職責,權力極大,地位也極為顯赫。凡是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除非犯了錯被貶謫,否則,外放出去,至少是十六衛大將軍之一。而張仁愿本人,才是大將軍,怎么可能再有一個大將軍做下屬?
“萬騎營里,更沒有你的位置!”楊綝是何等的老辣,立刻猜出自家兒子,是舍不得萬騎營都督所代表的遠大前途,豎起眼睛,厲聲呵斥,“就憑你這點兒城府,做萬騎右營都督,早晚稀里糊涂丟了性命!你去張仁愿那里,即便不能做個從三品將軍,至少能做一個四品長史,為他督辦糧草軍需。只要老夫一日未死,你這個長史就做得舒舒服服,張仁愿也無后顧之憂。”
同樣是正四品,朔方軍長史,前途可比萬騎右營都督差得遠了。為了討好皇帝連送女兒做嬴,遠嫁吐蕃之事都能做得出來的楊矩,豈能甘心?然而,在父親楊綝的積威之下,他卻不敢硬頂,只好先委委屈屈地答應了一聲“是!”,然后開始在心里琢磨如何才能讓楊綝收回成命。
“我朝之功,最重莫過于開疆拓土。秋天征討突厥一戰,張仁愿籌備多年,根本沒有打輸的理由!”將自家兒子的表情全都看在了眼里,楊綝又嘆了口氣,低聲解釋,“你去張仁愿那邊,哪怕只做個管糧草輜重的長史,有了這場戰功,也能能直接封侯。如此,便又能保證咱們楊家二十年富貴。但前提是,你不要在朝堂紛爭之中,胡亂站隊。”
頓了頓,他又繼續補充,“你別覺得,老夫一死,你至少是個開國郡公,比開國侯高出許多!繼承父輩余蔭來的爵位,哪有自己掙來的硬氣?你看程家,三代國公,依舊拼了命,在瓜州沙二州,替朝廷屯田。而那秦家的孩子,讀書一個比一個用心,今后少不得要出幾個進士。你再看看褚家,當年也是數得著的門第。而如今,褚家子侄,想要做官,卻得靠溜須拍馬,仰人鼻息!”
“嗯,阿爺說得對,我這就去寫奏折!”楊矩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雖然功利心重了些,卻還能分得出好歹。嘆了口氣,用力點頭。
楊綝卻還不放心,繼續低聲叮囑,“記住我剛才的話,別胡亂站隊。哪怕將突厥犁庭掃穴之后,你也最好,主動請纓為朝廷坐鎮漠北。不要老想著京師的繁華。如果老夫哪天沒了,你干脆借機守孝三年,回弘農老家才好。”
“阿爺是說,圣上和圣后之前,沖突會愈演愈烈?”楊矩聽得再度悚然而驚,彎下腰,認認真真地向自家父親請教。
“圣上的性子,輕易不會跟圣后起沖突。即便起了沖突,應該也不會牽連到外人。”楊綝先是搖頭,隨即,又喟然長嘆,“然而,圣上的身體情況,恐怕不比老夫好多少。老夫不擔心圣上和圣后之間,沖突愈演愈烈。老夫擔心的是,圣上身后。”
迅速朝窗外看了看,他的聲音忽然變得極低,“圣后習慣了一言九鼎,圣上可以對她處處忍讓。可有朝一日圣上沒了,圣后卻不知道急流勇退,大唐皇家和朝中文武,又豈能容忍朝堂上出現第二個武則天?!”
“啊——”楊矩激靈靈打了個哆嗦,剎那間,汗流浹背。
被從鄯州刺史位置,調任萬騎右營都督,他一直覺得自己前途光明無比。直到現在,才赫然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走在懸崖邊緣。
萬騎營是御林軍,效忠于皇帝和皇后,天經地義。而萬一李氏皇族和以皇后為首的韋家發生沖突,萬騎左營和右營的都督,就是第一波需要拉攏或者鏟除的目標!以自己在萬騎營中的根基,恐怕被列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能保住腦袋,才怪!
“躲得遠一些,對你最好!”見自家兒子終于開了竅,楊綝嘆息著點頭,“老夫之所以能從圣后當政之時,一直做同中書門下三品到現在,都安然無恙,靠的就是不作惡。這年頭,做個忠臣,諍臣太難,保證自己手上不沾無辜者的血,只要有心,卻依舊能做得。”
“是,阿爺!”楊矩抬手抹了一把冷汗,答應得心悅誠服。
終于了了一樁心事,楊綝臉上,出現了明顯的疲倦之色。然而,他卻強撐著喝了幾口茶,然后繼續叮囑,“青荇已經心有所屬,這次,圣上看在老夫多年鞍前馬后效力的情分上,特地從陪嫁隊伍中將她放還回家,你切莫再做主張,胡亂安排他的婚事。”
“是,阿爺!”楊矩依舊有些神不守舍,順從地點頭。隨即,卻又驚詫地瞪圓了眼睛,“青荇心有所屬?她怎么從沒跟她娘親說?這事兒圣上也知道了!天,她真是膽子大得沒了邊兒!”
“她為何不對她娘親說,你還有臉問?”楊綝再度板起臉,低聲呵斥,“她跟她娘親說了,你們夫妻倆難道會成全她?老夫早就說過,你想要富貴,憑本事去掙!這種討好皇家的事情,做得再多,也不會讓圣上對你高看一眼!”
“是,是!”楊矩被訓得面紅耳赤,再度抬手抹汗,“阿爺教訓的是,我當時,我當時的確被豬油蒙了心。好在圣上仁慈……”
“圣上得確仁慈!”楊綝又瞪了兒子一眼,輕輕搖頭,“但他能放青荇回家,主要原因,卻是青荇自己有眼光!她喜歡的人,屢立奇功,圣上不得不成全他們。”
“是誰?誰家的兒孫?”楊矩聽得又是一愣,隨即,迫不及待地追問,“我怎么一點印象都沒有?如果我有半點兒印象,當年……”
“不是誰家的兒孫,他孤身一人來的大唐!”楊綝忽然笑了笑,蒼老的臉上,寫滿了欣賞,“短短幾年時間,就打出了一片天空。老夫看到他第一眼,就知道他不會辜負了青荇。老夫還一直愁,怎么成全他們。卻沒想到,人家根本不需要老夫。”
又看了一眼滿頭霧水的兒子,他得意地點頭,“你啊,也是個有福的。老夫在的時候,你可以靠著老夫。哪天老夫不在了,你遇到難以決定之事,就可以問問老夫的孫女婿。他那么聰明,總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你吃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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