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為田舍郎 第三百五十四章 御史東來
顧青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危機悄然來臨。
沒有任何征兆,純粹只是直覺。明明不過是李隆基不放心,派了一位酷吏來牽制他,可他就是覺得心里不踏實。
所以趕在酷吏到安西之前,顧青必須將原本徐徐圖之的事情一口氣做完。
他擔心酷吏來了安西之后指手畫腳,將他這一年來努力做出的改變全部推倒否認,那時顧青可就被動了,更何況安祿山馬上要起兵,顧青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應付未來的入關勤王,若被酷吏一句話全部否了,亂世來臨之時,顧青也只能是狂潮里的一片浮萍隨波逐流,再無能力改變命運。
軍令下達之后,當天夜里,沈田領五千騎兵悄無聲息地離開大營,一路往北而去。
營內有將領發現沈田所部開拔,但沒人敢問。但凡大軍開拔通常是執行某個任務,將領們都是軍伍漢子,知道不該問的不要問。
一切進行得緊鑼密鼓,一夜之間整個大營都忙開了。
李嗣業瞪著通紅的眼睛,罵罵咧咧領著陌刀手在大營里亂竄,不管什么字號的營旅,見著營帳就往里鉆,遇到身強體壯的魁梧之士便不客氣地將他拎過來,先看胳膊再看腿腳,最后看腰腹看牙口,差不多有個模樣便拎雞仔似的往后一甩,這個人陌刀營要了,旅帥不爽就去跟顧侯爺訴苦告狀,老子只管要人。
三天之內湊齊三千陌刀手,這是個無比艱巨的任務,哪怕將條件降了再降,數萬人的大營里能當陌刀手的仍然寥寥無幾,李嗣業是天生的坦克型戰士,陌刀營未來將由他統領,他實在無法再降低標準了。
相比之下,常忠要湊齊五千神射手更是難上加難,他都快自刎謝罪了。
一支軍隊里,神射手是必不可少的兵種,這類人是軍隊里的稀罕寶貝,他們隸屬于弓箭兵種,但又超脫于弓箭兵種每到戰事關鍵時,或是敵人疏忽時,神射手的作用便突顯出來了一支冷箭神不知鬼不覺地直奔敵軍將領而去有時候一支箭甚至能決定一場戰爭的勝負。
所以有句老話一直傳延至千年以后“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對神射手來說,這句老話便是最高的贊譽。
一支數萬人的軍隊里如果能有十幾個神射手算是很不錯了不是十環的靶子射中八環的半桶水,而是次次都是命中十環紅心的那種神射手。
但是顧青給常忠的命令是,湊齊五千個神射手。
常忠敢拿自己老常家的列祖列宗名號發誓就算數遍大唐所有的軍隊將士也不一定能湊齊五千個神射手顧侯爺的這道軍令分明是想要他的命。
更令常忠不解的是侯爺要五千神射手做什么?指望他們在兩軍對陣時隔老遠將敵人射殺殆盡?……太天真了吧。
忙活了一整天后常忠快瘋了索性學古人的樣兒,袒赤著上身單膝跪在顧青的帥帳外,一副負荊請罪的架勢。
按套路出牌的話,此時的顧青應該光著腳跑出來,一臉疼惜地扶起常忠彼此做一番誠懇的批評與自我批評最后將帥和合把臂言歡傳為千古佳話。
然而顧青向來不怎么按套路出牌。
韓介進帥帳稟報常忠跪在外面時,顧青當時正在帥帳內烤肉,聞言哦了一聲心里計劃把肉烤好后便出去將常忠扶起來,畢竟常忠多跪一會兒跪不壞,但肉多烤一會兒就不對味了,后果相對比較嚴重。
可是肉烤好后實在太香了,顧青忍不住吃了一口,吃得滿嘴流油,然后覺得吃烤肉是不是還缺了點什么,于是又取來一小壇酒,一口酒一口肉,吃了個八分飽,七分醉,最后暈暈乎乎一倒,……睡著了。
韓介見顧青只顧著喝酒吃肉,對外面的常忠不聞不問,還以為侯爺有意敲打常忠,于是也非常識趣地沒提醒。
醒來時已是半夜,顧青睜開眼頓覺自己好像忘記了什么事,快要回憶起來時,一陣洶涌的尿意襲來,顧青于是光著腳跑出去方便,掀開帥帳的門簾才發現仍跪在帥帳外的常忠。
這下顧青終于想起來忘記什么事了。
常忠已跪得搖搖欲墜,眼淚止不住的流,以為顧青對他徹底失望,已經打算放棄他了,否則他跪了這么久為何不見顧青按套路出來扶起他?
見顧青大半夜光著腳跑出來,常忠這位七尺高的漢子頓時嚎啕大哭。
“侯爺,末將讓您失望了!”
顧青老臉一紅,然后思路又回到那個老問題上了。
常忠多跪一會兒又跪不壞,但尿憋久了后果很嚴重,兩世童男一定要好好愛惜自己的身體。
“停!等會兒再哭,我去辦點事,馬上回來。”說完顧青一溜煙兒竄到了帥帳后面。
一陣急促的雨打芭蕉聲之后,顧青滿足地提著褲子回來,長噓了一口氣。
盤腿坐在沙地上,顧青與常忠面對面。
“別跪了,先坐下,活動一下筋骨,不然腿會廢掉。”
常忠從下午跪到半夜,一肚子英雄遲暮的悲愴之氣被消磨得干干凈凈,聞言痛快地一屁股坐在沙地上,揉著已經麻木的腿,發出殺豬般的慘叫。
顧青同情地看著他,嘆道:“你說你這是何苦,認錯也好,請罪也好,坐在我面前心平氣和地說出來不好嗎?非要光著上身背著幾根破木棍,雖說大營里都是男人,但你這模樣實在是傷風敗俗,光溜溜的跪在帥帳外,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來給我侍寢呢,教我情何以堪……”
常忠驚呆了。
好……清新脫俗的腦洞,聽得讓人頭皮發麻,就連原本覺得正常的負荊請罪標準套路,此刻不知為何竟有些羞恥了。
于是常忠左顧右盼,四處尋摸。
“你找什么?”
常忠面頰抽搐了一下,低聲道:“末將想穿件衣裳……”
“不必了,光著吧,此時才覺得羞恥,早干嘛去了?啊,常將軍身材不錯啊,渾身都是肌肉……”顧青贊賞道。
常忠無地自容地捂住了胸:“侯爺,還是讓末將穿上衣裳吧……有點冷。”
顧青從帥帳里拽了件特制的寬大浴袍扔給他,兩個大男人直到這時看起來才正常了點兒。
“說吧,為何搞負荊請罪這么矯情的事?”
常忠垂頭道:“末將對不起侯爺,五千個神射手……真的湊不齊。”
“大營里幾萬人,隨便抓五千個壯丁都不會嗎?”
常忠愕然:“‘隨便抓’?”
顧青肯定地點頭:“隨便抓。”
“侯爺,神射手哪能隨便抓,百步穿楊的天賦都是爹娘給的,咱們安西軍幾萬人,能湊齊十個神射手就不錯了,絕不可能湊五千個,侯爺實在是為難末將了。”
顧青嘆息道:“你啊,你真是個豬腦子,比豬都蠢。李嗣業那么個傻大憨粗的家伙,讓他湊三千陌刀手,一天就湊齊了一半,人家腦子比你靈醒,管他有沒有天賦,先把人湊齊再說,重要的不是神射手,而是名額,懂嗎?神射營以后對外就說有五千人。”
常忠愈發不解:“侯爺為何突然急著擴編神射營?就算擴編,也不能找一些沒用的家伙濫竽充數呀。”
“就像蓋房子一樣,打好地基,先把房子的整體框架都搭建出來,然后再慢慢夯土砌磚,這五千個沒用的家伙就是框架,我目前要的只是框架,框架做好后可以淘汰掉他們,再慢慢將那些真正有幾分射術的人編入神射營,明白了嗎?”
“末將還是不懂侯爺為何如此心急,練出一支神射營是個慢工活兒,急不得的。”
顧青嘆道:“我不能不急,因為麻煩快來了,過些日子你便知道。我要趕在麻煩到來之前將框架搭建好,還是那道軍令,三天內湊齊五千神射營,能不能做到?”
常忠苦笑道:“若侯爺只想要一些濫竽充數的家伙填進去,末將半日之內便能把此事辦妥。”
顧青笑道:“那就半日,明日下午我等你來帥帳交令。”
沉吟片刻,顧青目光閃動,忽然道:“你等我一下……”
說著顧青起身進了帥帳,很快拿了一張紙出來遞給常忠。
常忠接過,湊著帥帳外昏暗的火把,仔細看了看,發現這張紙上畫著一根細長的管子,管子有平面圖,剖面圖,上面標明了管子的具體長度,以及剖面空心的直徑。
常忠看得滿頭霧水,道:“侯爺,此為何物?”
顧青目注這張圖紙,緩緩道:“我閑暇之時琢磨出來的玩意兒,想知道西域的鐵匠能不能打造出這樣的鐵管,鐵管要用百煉精鐵所造,內壁一定要光滑筆直,不容許有任何一絲絲的彎曲和凹凸不平,西域的鐵匠有這手藝嗎?”
常忠比劃了一下,遲疑道:“打造此物恐怕要有不凡的手藝,鐵管子容易造,打個模具便是,但侯爺要求內壁光滑如鏡,不容許一絲的凹凸和彎曲,這就很難了,打了半輩子鐵的老鐵匠約莫能造,這樣的人才不好找。”
顧青毫不意外,嗯了一聲道:“幫我留意一下,必要時可以派幾個人回長安尋找,盡快找到能打造這根管子的人,我要的不止一根鐵管,而是很多很多,量很大,一兩個鐵匠恐怕應付不來。”
常忠好奇道:“侯爺打造此物有何用?”
顧青表情復雜地嘆道:“很早以前想出來的一件新奇玩意兒,一直覺得時機不對,恐將成為懷璧其罪的匹夫,但是如今可以慢慢做一些準備工作了,待到做成后,一定會嚇你一跳。”
常忠咧嘴一笑:“侯爺可嚇不了末將,末將是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膽子大得很。”
顧青冷笑:“呵,膽子大卻還一直捂著胸,是害羞還是怕我非禮你?……話說,常將軍這身肌肉真是惹人憐愛,怎么練的?介紹一下先進經驗唄。”
“侯爺,別,別這樣……”
半個月后,監察御史裴周南到任安西。
一大早便有親衛斥候進營稟報,顧青點頭表示知道了,也沒有出營去迎他,因為不合規矩。
高仙芝是一鎮節度使,顧青是節度副使兼太子少保,從二品大員,理論上與當朝宰相平起平坐的。而裴周南不過是個七品御史,官場上沒有上官主動迎接下官的道理,傳出去會被淪為笑柄。
有意思的是,據斥候來報,這位七品御史的官架子不小,明明是個芝麻官兒,此行卻帶了一千余人的隊伍,有親衛還有軍隊,搞得好像李隆基給裴周南準備的嫁妝似的。
顧青讓人進城告之了高仙芝,然后便在校場上與將士們一同操練,練到一半時,親衛來稟,裴周南已至大營轅門外,求見顧侯爺。
顧青點點頭,又問道:“高節帥來了嗎?”
親衛道:“未見出城。”
顧青很快便想明白了,今日裴周南定然帶了圣旨,圣旨多半是將高仙芝調離安西,反正要走了,沒必要見這個小小的御史。
顧青嘆了口氣,高仙芝可以不搭理裴周南,但他不能,未來恐怕要與這位御史斗智斗勇,今日的第一面還是客氣一點吧。
于是顧青離開校場朝帥帳走去,吩咐親衛將裴周南請進大營,帥帳相見。
坐在帥帳沒來得及換衣裳,裴周南便到了帥帳外。
顧青這才掀開帥帳門簾迎出去。
映入眼中的是一位身材瘦削,面無表情的中年人,大約三四十歲,面色有點黑,雙眼狹長,目露兇光,整張臉看上去頗為俊朗,但總給人一種絕非善類的印象。
顧青笑容不變,上前笑道:“裴御史大駕至安西,顧某未曾遠迎,裴御史見諒。”
裴周南仍是那副沒有任何表情的表情,語氣平淡地道:“監察御史裴周南,拜見顧侯爺。”
顧青笑道:“裴御史不必多禮,以后你我同在安西共事,彼此少些禮節,每天都要見面的,拜來拜去太麻煩。”
裴周南淡淡地道:“禮不可廢,失禮難免讓人拿住把柄,因小失大,殊為不智。”
顧青眨眨眼,很快消化了他的這句話,然后笑道:“顧某準備了好酒好菜,為裴御史接風洗塵,裴御史里面請。”
裴周南又行了一禮,道:“侯爺見諒,下官從不飲酒。進帥帳之前,還請侯爺接旨。”
顧青一愣,仍笑了笑,面朝長安方向跪拜。
裴周南雙手捧出一卷黃絹,徐徐展開,語氣抑揚頓挫地念了起來。
四六駢文晦澀難懂,但顧青如今已掌握了聽圣旨的訣竅。
古往今來的圣旨,前面大約四分之三的內容基本都是屁話,要么是夸,要么是罵,最后四分之一的內容才是圣旨真正想表達的意思。
果然,裴周南快念完圣旨時才提到,欽封太子少保,光祿大夫,青城縣侯顧青為安西節度使,節制安西四鎮麾下兵馬,有臨機決斷,便宜行事之權。原安西節度使高仙芝調任長安,即日啟程。
仍如當初離開長安時的圣旨一樣,里面都提到了“臨機決斷,便宜行事”,但這一次的意思卻不一樣了。
李隆基派了一位監察御史來安西,分明就是監督牽制他的意思,顧青以后如何能“臨機決斷,便宜行事”?
眼前這位御史酒水不沾,油鹽不進,似乎不太好打交道,顧青縱想拉近兩人的關系,也不可能用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
圣旨念完,顧青心情無悲無喜,周圍的親衛們卻興奮得歡呼起來,顧青被正式欽封為安西節度使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大營,一時間竟有數萬人歡聲雷動,如山崩地裂般傳蕩開來,連龜茲城內的百姓都聽到了數萬人的歡呼,無數人驚訝不已,紛紛出城踮著腳,遠遠地站在大營外好奇張望。
裴周南被嚇了一跳,聽到將士們海嘯般的歡呼聲,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皺,接著仍保持淡然的表情。
顧青一直在留意裴周南得表情,見他皺了一下眉,心中頓時哭笑。
好吧,第一次見面,不知給了人家一個什么印象,一名主帥太受將士們的擁戴,終歸不是什么好事。
裴周南為人冷硬,但禮數還是很得體,進了帥帳后自覺坐在客位,等顧青落座后他才坐下。
親衛端來酒菜,裴周南應付式的吃了幾口菜,卻果真沒飲酒。
閑聊幾句后,顧青提到了裴周南的食宿安排事宜,建議他住在龜茲城的節度使府,當裴周南得知顧青一直住在大營里,頓時有些不悅了。
“侯爺請恕下官直言,以前侯爺是節度副使,高節帥住在節度使府自是無可厚非,但今日起侯爺已是安西節度使,往后還請住在節度使府里,方不失一鎮節帥之威嚴。”
“裴御史說得甚是,只是顧某掛帥久矣,習慣了大營的號角和戰馬嘶鳴,每日聽著這些聲音睡覺都香甜,若是住在龜茲城里,恐怕難以適應。”顧青不軟不硬地拒絕道。
裴周南又皺了皺眉,然后避開了這個話題。
“侯爺的平吐蕃策,陛下召集朝臣商議后已有了決議,朝廷自陛下至朝臣,全力推行侯爺的平吐蕃策,下官這次遠赴安西帶了千余將士,侯爺切莫以為下官是為了擺排場,這一千多將士是幫下官運送銀錢,奉陛下旨意,下官這次帶了三十萬兩銀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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