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清1719 第六百二十章 民生之多艱
革新十二年,七月二十五。
在國務廳當中,此時已經站著許多大臣,其中來自內閣和樞密院的大臣們站在最前面兩側,而行政院各部的大臣們則依次往后排,只見在一片熙熙攘攘的紅袍子當中,不時露出幾張帶著焦慮的臉。
身為內閣首輔的崔萬采,作為群臣領袖站在最前方,他相比起五年前已經老了太多,原本還算烏黑的頭發如今已經白了一大片,整個人的身上透著幾分疲憊和老態,就連眼神當中的光彩,也略略有些暗淡。
然而,人人心里都明白,崔萬采出現滿頭白發實在是太正常了,甚至可以這么說,在過去五年的工作壓力下,換個人恐怕連身體都承受不住,就連崔萬采五十出頭的年齡,都多多少少有些吃不消了。
“崔相,宮里到現在還沒有傳來消息,會不會.......”
一旁的李紱湊近了過來,他臉上的皺紋則更加綿密許多,眼里透著些許擔憂之色。
崔萬采低聲嘆口氣,自從革新十一年以來,太上皇身體過去的舊傷就開始發作,就連太醫們都沒有什么好的法子,即便葉天士想了許多溫補的方子,也只能勉強進行調理,一直拖到了今年,卻始終不見好轉。
大楚雖然并不是以孝立國,可是太上皇當年選擇讓位皇帝,足見用心良苦,因此皇帝寧渝便也每日里親自去太上皇病床前親侍湯藥,以示孝道,只是這么一來,皇帝每次只能在侍奉完湯藥之后,才能趕到國務廳來。
而自從前天從宮中傳來消息,太上皇的舊傷似乎有所糜重,以至于大臣們心中多有憂慮,若是真有一個大的不測,只怕皇帝還需要為此戴孝二十七日以表哀情——如果朝中無大事也就罷了,可偏偏眼下還真發生了一件大事。
崔萬采想到這里,不由得有些頭疼,輕輕掃了一眼李紱,“太上皇貴重天下,自有吉星庇佑,想來應該是無事的。”
李紱心中一驚,知道自己這番話終究有些犯了忌諱,當下便閉嘴不言,一時間整個國務廳中又重新恢復了方才的寂靜。
然而隨著三聲鞭聲響起,眾人的臉上頓時如釋重負,畢竟這代表圣駕已經到來的消息,卻是過了一會,寧渝沿著御道直接走到了國務廳中間去。
相對于過去的奉天殿,國務廳不光是聲音能夠傳得更遠,而且君臣之間并沒有相隔太遠,也沒有什么不能直面視君的忌諱,更偏重于面對面的交流溝通——自古以來皇帝為了保持自身的威權,往往會主動制造神秘感,因此需要跟大臣保持距離感,而寧渝如今威望聲勢無兩,自然不需要這種法子。
因此,當寧渝出現在眾人面前的時候,大家很快就看到,皇帝的臉上出現了一抹哀色,雖然很快就斂去,可是卻使得眾人心中一沉,隨后所有人便開始行臣禮。
二十八歲的寧渝臉上已經留起了短髭,他抬頭望了眾人一眼,沉聲道:“天下之興衰,重于一家一姓之災禍,太上皇身體不適,自有朕和皇后擔心,可如果天下出現問題,那么朕就要拿你們是問了。”
“臣等不敢。”
崔萬采緩步走上前來,低聲道:“啟稟陛下,六月湖廣水災一事已經處置妥當,所有涉及災情的百姓,朝廷也都將他們遷居出了災區,臨時安置在了鄰省,一應撫恤工作都已經完成,還請陛下御覽。”
寧渝面色如水,他接過了崔萬采呈遞上來的折子,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才沉聲道:“今年雨水綿密過甚,以至于釀成災禍,有司能夠決斷,朕自然不會多說什么,只是.......內閣可否擬出災情應急處置條例?若是下次還有災情發生,如何提前挽救于萬一?”
“啟稟陛下,內閣已經挑選部閣精干人手,以內政部、財政部、衛生部以及監察部為代表,屆時前往湖廣進行調研,以此次災情處置之疏漏為戒,查漏補缺,會同地方各級衙門匯同出稟災情應急處置條例,以為教訓。”
崔萬采很顯然是做過功課的,他將自己的安排一一道出,然后才輕聲道:“大災之后必有大疫,臣希望能夠請陛下派遣太醫院精干醫師前往湖廣,以做好防疫工作,屆時避免百姓重蹈疫情之災。”
聽到崔萬采這一番安排后,寧渝的神情不由得和緩了許多,華夏地大物博,災情自然多發,幾乎每個月下面都會有不同程度的各種災情上報,這本來是一件正常事,可是寧渝決不允許讓天災變成一場人禍,至少該做到的事情,朝廷一定要去努力完成。
等到此事過后,左都御史薛海云走上前來,呈遞了一封黃綾奏折,而此時眾人的神色卻多多少少有些微妙,甚至連寧渝從侍從手中接過奏折的時候,眉頭都牢牢鎖住。
原因很簡單,薛海云呈遞的奏折當中主要是因為一件事,那就是關于蘇州府下屬昆山縣令王秀下令擊斃農民薛三一案,已經引起天下轟動,甚至官司都已經打到了最高大理院,以致于皇帝不得不派出都察院進駐此案。
要說起此案的緣由,并不算有多么負責,人證物證俱在,之所以鬧出這么大的名堂,完全是因為里面另有一番別情。
原來,自從大楚工業化興起以來,沿海諸縣多有工廠進駐,大量的蒸汽機在進行生產的時候,卻產生了濃重的黑煙,導致左近田地里的莊稼多有損害,雖然田地損失都進行了賠償,可是百姓們對于像這么一個吐黑煙還會發出異響的怪物,自然是多有抵觸,甚至還產生了不少矛盾。
終于到了革新十一年六月的時候,蘇州府昆山縣農戶薛三因為自家田地莊稼多有壞死,便認定是旁邊的織布廠吐出的黑煙所害,于是他便帶著自家的一眾兄弟,手持棍棒一路打進了工廠里面,將那些口吐黑煙的蒸汽機砸壞了許多,還打傷了數名工人。
在此之后,昆山縣令王秀帶著縣警備隊趕到了織布廠,要求薛三停止破壞,束手就擒,而薛三自然不愿,便想著逃離現場,然后便被王秀下令擊斃。
可是薛三的家屬卻不依不饒,認定知縣王秀與工廠主之間存在賄賂,便向蘇州府大理寺衙門發起了訴訟,要求徹查此案,于是這件事便一下子直接鬧大了,甚至還登上了《清流報》,迅速引爆了大楚輿論。
然而嚴格來說,這個案子本身并不復雜,經過了蘇州大理寺的徹查之后,并沒有認定王秀采取措施失當,可是一些人卻開始以為工廠侵占耕田,還制造黑煙毀壞田地為由,認定工廠在這件事中需要承擔主要責任,并且認為如果不是他們激怒了薛三,薛三也不可能枉法,更不可能被警備隊給擊斃。
在輿論的助推之下,這件事也就鬧到了朝堂上來,而對于這件事所暴露出來的問題,也導致許多大臣開始以此事來攻擊工商業,認為商人貪婪無度,視法律為無物,要求出臺法律限制工商之暴行,以還百姓青山綠水,郎朗乾坤。
寧渝自然對這件事保持了高度的關注,可是他也知道這件事情有多難辦,如果按照法律秉公處置的話,薛三自然是死了白死,可是這樣無疑會傷到天下農人之心,甚至還會激化目前的社會矛盾,可是如果要修改法律,本身也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情。
原因也很簡單,在工業革命興起的時候,所謂的保護環境本質上就是一句廢話,因為無論是紡織業也好,還是印染業也罷,以及其他目前的工廠,本身就沒有環保這個概念,大量的廢氣廢水產生,也根本沒有一個很好的處理辦法。
就在原本歷史上,英國人率先展開第一次工業革命,它雖然使得英國首先成為世界上實現工業化和城市化的國家,可是所造成的污染,也使得英國人留下了十分慘痛的回憶,就連英國作家狄更斯都在《雙城記》里這么形容工業革命:
“那是最好的年代,也是最糟的年代。那是光明的時節,也是黑暗的時節。那是希望的春季,也是悲傷的冬日。那是公元1775年。”
當時隨著工業革命如火如荼的展開,大量的新興工廠,比如造紙、漂白、印刷、制革、制堿、制皂、洗煤、玻璃制造業相繼開辦,它們為了便捷利用水利、蒸汽機和廉價運輸方式,因此都是采取依河而建的方式,導致大量含有鉛、堿、硫等污染物的廢水,在未經過任何處理的情況下,直接排入到了泰晤士河。
而持續整個工業革命時期的排放,也使得原本清澈無比的泰晤士河,成為了一條徹頭徹尾的臭水溝,““整條河變成了一種晦暗不明的淡褐色液體……氣味很臭,就像街道上散發的臭氣一樣,印象深刻至極……這時,整條河實際上就是一條臭水溝........每天,大量令人作嘔的混合物隨水而入,而這水就是歐洲最文明之都的居民的日常飲料。”
除此之外,工業革命時期應用最廣泛的煤炭資源,在促進蒸汽機快速推廣的時候,也產生了十分恐怖的大氣污染,所謂的“霧都”便是對當時倫敦的最好形容詞,像當時的倫敦上空,永遠都密布著一片不自然的紅色與黑色——里面都是大量的煙塵和二氧化硫、一氧化碳等有毒氣體,這種有毒氣體不僅影響到城市交通和居民生活,還足夠致命。
工業革命所造成的大量污染使得英國人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像水污染就使得英國造成了四次嚴重的霍亂,造成了十余萬人的死亡,而空氣污染也使得多種傳染病流行,像倫敦就爆發了多次毒霧事件,導致大量倫敦百姓死亡,像肺結核、肺炎、支氣管炎都成為了百姓們的常見疾病。
寧渝沉默地望著面前的折子,終于還是緩緩打開了它,里面的內容并不足為奇,薛海云在這件事情上還不會去逢迎上意。
“薛三暴行打砸工廠,所犯罪行一一在案,實屬罪有應得。”
“昆山縣令王秀雖舉止略有失當,然所行皆為法律范疇之內,并無大錯,當于組織部檔案記以警告處分,三年內不得有升遷之舉。”
“然,人心所向之故,沈家織布廠于此案多有不謹,以蒸汽機之污染荼毒百姓良田,雖已懲處相應罰金,卻難以服眾,當負責薛三收斂下葬之一應費用,并十倍罰之撫恤之金,交付薛家上下,以平民怨。”
原本這三條都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很快薛海云在奏折的最后一行,卻委婉勸諫寧渝,他認為蒸汽機雖然能夠提高生產力,可是弊端多多,江南江北多有織戶怨聲載道,于民生之計多有妨礙,不如選擇罷之。
“哼——”
寧渝心中自然無比惱怒,他將奏折擲回到薛海云身前,冷冷道:“盡罷天下蒸汽機,薛卿還真是給朕出了個好主意!”
薛海云臉上沒有絲毫的動容,他緩緩撿起地上的奏折,然后直接跪在了下方,高聲道:“臣不愿有違法規,故不會判處王秀有罪,亦不會寬赦薛三無罪。然禍亂之根源并非此二人之故,臣只想替陛下鏟除禍亂,以免再度荼毒民生,所犯一應罪行,臣愿一力承擔。”
寧渝冷哼了一聲,“朕把你放在左都御史這個位置上,可不是讓你去做天下大圣人的,你以為這樣做天下就無事了?簡直就是一個笑話!”
崔萬采緩緩開口道:“啟稟陛下,都察院之事臣原本不應多嘴,只是此事需早做決斷,若是繼續久拖下去,只怕有損陛下圣名。”
“哼,剛剛還說了天下不需要大圣人,沒想到崔師傅轉過頭就來給朕戴高帽子,你們倒是打的好主意!”
寧渝緩緩嘆口氣,他望著國務廳里的大臣們,輕聲道:“諸位,你們難道就沒有其他的話能告訴朕嗎?還是說,朕的大臣里面,只剩下了一群迂腐之輩?”
“啟稟陛下,臣有一言相奏。”
一聲清脆而響亮的聲音傳來,眾人不由得回頭望去,只見一名年輕的從四品文官昂首闊步地從人群中走出,卻是當今工商部新晉的產業資源司司長劉統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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