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蘭西之狐 第五十四章,有信仰的變色龍
隨著拉法耶特侯爵的話音,一個穿著黑色的主教袍子的四十歲左右的腳有點瘸的中年人走了進來,向著其他人鞠躬致意。
“塔列朗主教!”小會客室中的幾個人一下子就認出這位教士。
這位主教大人,可是巴黎各個沙龍以及各個尋歡作樂的場所的紅人。他出身于一個沒落貴族家庭,從小就被送到神學院中學習。這也是很多的貴族家庭出身的子弟常常走的路。
一般來說,貴族家的子弟常常有這樣幾條出路。
第一,繼承祖輩的財產,然后當一個坐吃等死的快樂的肥宅——然而塔列朗講的財產已經被前幾代的快樂的肥宅消耗殆盡了。
第二,去當軍官,然后拿著國王陛下的軍餉過好日子——然而軍隊不需要一個瘸子軍官。
第三,去當文官,然后拿著國王陛下的俸祿、貪污的公款以及別人的賄賂過好日子——然而要得到文官的位置,就需要先向人家行賄。塔列朗家里卻拿不出這個錢。
于是塔列朗就只有最后的一條路可走了,那就是去當教士。
當教士這條路其實也不錯,理論上來說,所有的信徒都是上帝的子民,在上帝面前都是平等的。但在事實上,總有一些人,在上帝面前比其他的人要更平等一些。一般來說,平民出身的教士,在教會中,最多做到本堂神父,主教以上的神職人員,清一色的都是貴族出身。
教會擁有大量的資產,能夠當上主教,也能過上好日子。
在薄伽丘的《十日談》中有一個故事。說是有個天主教徒勸他的朋友——一個猶太人改信天主教。那個猶太人有點動心了,便向朋友表示,他要去基督世界的首都——羅馬去看看。
他的朋友聽了這個決定,大驚失色,他覺得,自己的傳教一定會失敗,因為沒有哪個人到了羅馬之后,還看不到天主教會的驕奢淫逸。那里根本就沒有美德,只有各種罪惡。
然而那個猶太人去了一趟羅馬,回來立刻就受洗改信了天主教,因為他覺得:“天主教會如此的腐敗墮落,但依舊屹立不倒,這一定是因為它的身后有真正的神靈。”
塔列朗和那個猶太人不一樣,他原本就信天主教,又在圣·秀爾比斯神學院里學習了五年的神學。這五年的學習,并沒有讓他“更靠近上帝”,反而讓他成了一個無神論者。不過看在教會能給他錢的份上,他依舊裝得非常虔誠。
靠著這裝出來的虔誠,在路易十六登基的時候,他獲得了蘭斯市圣雷米修道院院長一職,以及高達一萬八千利弗爾(一種銀幣,后來發展為法郎)的年金。
靠著這筆錢,塔列朗在巴黎花天酒地地過著世俗貴族的生活。因為那個院長職務是個只拿薪水不干事的美差,他有的是時間。他在巴黎買了一所舒適的小房子,在蘭斯和首都輪流居住,狂飲濫賭,尋花問柳。
借著這個機會他又認識了一些銀行家,他幫他們弄到教會,乃至王國政府內部的消息,而那些人則提供他各種發財的機會,靠著各種證券投機,他又賺了不少錢。
塔列朗不是個守財奴,錢來得快,花的也干脆。靠著朋友們的幫助,在項鏈事件之后,如果不是因為王后的阻撓,他差點就成功地取代了羅昂的紅衣主教的位置呢。
雖然沒能當上紅衣主教,但是他還是將奧頓區大主教的位置弄到了手中。
因為塔列朗是靠著國王一步步爬上去的,所以在大多數人的眼中,他應該是個鐵桿的保守派、王黨,然而現在他卻出現在這里了。
“各位先生,很榮幸能見到你們。”塔列朗主教開口道。
“主教閣下,您突然來參加我們的集會,是有什么想要和我們說的嗎?”西耶士問道。
“阿圖瓦伯爵已經準備帶著家人離開法國,前往意大利。”塔列朗主教回答道。
“阿圖瓦伯爵”是路易十六的弟弟,也是最堅定的守舊派。后來的歷史學家托克維爾曾這樣評價他:
“我們在歷史中見過不少領導人,他的知識結構、文化水平、政治判斷力和價值選擇,會停留在青少年時期的某一階段。然后不管他活多久,也不管世上發生多少變化,他都表現為某一時刻的僵尸。
如果有某個機緣,讓他登上大位,他一定會從他智力、知識發展過程中停止的那個時刻去尋找資源,構造他的政治理念、價值選擇和治國方略。這種人的性格一般都執拗、偏執,并且愚蠢地自信,愚而自用,以為他捍衛了某種價值,能開辟國家發展的新方向。
其實,他們往往穿著古代的戲裝,卻在現代舞臺上表演,像墳墓中的幽靈突然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人人都知道他是幽靈,他卻以為自己是真神。但是,他選擇的理念,推行的政策,無一不是發霉的舊貨。”
“阿圖瓦伯爵要流亡國外了?”西耶士露出輕蔑的笑容,“他要逃了?他不是一個勁的要鎮壓我們的嗎?現在他卻要逃了?”
“他逃走了,只怕某位殿下就更高興了。”巴納夫卻皺起了眉頭。
“但這也是好事,不是嗎?”拉法耶特侯爵說,“國王的力量削弱了,如今除了我們,陛下再沒有可以依賴的力量了。”
“但是我們如今拿那位殿下鼓動的暴民一樣沒有太多的辦法。”巴納夫道。
“那就讓他繼續他的表演吧。那些暴民想要的東西,我們給不了,難道那位殿下就給得了?他在給自己的兄弟的房子放火的時候,他卻沒考慮過,自己的房子和自己兄弟的房子是連在一起的嗎?”拉法耶特侯爵道。
“我們的房子也和他們的房子相鄰。”巴納夫回答道。
“巴納夫先生您說得對。事實上,第三等級就是一個虛假的概念。”塔列朗主教開口道,“三個等級,這種劃分都是在胡扯,只是有些笨蛋居然都信以為真了。”
“您這是什么意思?”西耶士皺起了眉頭。他的成名作就是《什么是第三等級》。如今塔列朗竟然說“第三等級”是一個虛假的概念,這自然讓他不太高興。
“先生們,請看一看我們西邊的那個鄰國,如今這個世界上最為成功的那個國家吧。再想一下,特權到底是什么?”塔列朗說。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西耶士說。他沒能跟上塔列朗的思路,這讓他越發的不喜歡塔列朗了。
“特權,歸根到底,就是獲得好生活的優先權。”塔列朗說,“傳統的貴族,靠著出身,享有這種優先權。但到了近代,這種出身優先,已經在很大程度上行不通了。即使沒有革命,出身的優先也必然,甚至是已經轉換成財產的優先了。”
看到西耶士似乎有點不太服氣,塔列朗又笑了笑道:“就以我本人為例。我出生在一個小貴族家庭。我出世的時候,沒趕上好時光,家族早就沒落了。往日的財富,早就落到了那些猶太人的手里,除了一個詞綴(指的是名字中表示其貴族身份的“德”字),什么都沒有了。我們家的生活并不比一個第三等級的體面人好,甚至于還遠遠不如他們。因為他們更有錢。錢就是特權。”
說到這里,塔列朗稍微停了一下,好讓大家消化他的話。這樣過了一會兒,他便繼續道:“我們來看看英國人吧,英國有貴族嗎?有的,英國有不是貴族的體面人嗎?一樣有。那么英國有一無所有的暴徒嗎?當然也有,哪個國家會沒有那些一無所有,因而也亦無所懼的窮人呢?那為什么,在英國,就可以有不流血的‘光榮革命’呢?”
“為什么?”西耶士問道。
塔列朗笑道:“因為英國人明白,金錢就是權力,權力就是金錢。這兩樣東西之間是可以相互轉化的。一個人既可以是貴族、同時是教士、也同時是財主。這當中不存在不可跨越的鴻溝。”
“就像主教大人您這樣子?”西耶士帶著諷刺的微笑問道。
“是的。”塔列朗不以為忤地笑了笑道,“只有貧窮,才和特權有著深深的鴻溝。貴族應該意識到這一點,應該向那些體面人敞開權力的大門。而那些體面人也應該和貴族們結合在一起,讓體面人分享權力,讓貴族分享財富。最后大家都得到了想得到的,這就是英國強大而穩定的原因。
一直以來,我都在試圖說服國王和其他的貴族,希望他們能效法英國人,讓所有的體面人能達成一個同盟。
但是在法國,蠢材實在是太多了。貴族中有阿圖瓦伯爵這樣的還活在中世紀的僵尸,他還以為可以按照中世紀的做法來統治法國,一點利益都不愿意讓給那些有錢的體面人,卻不知道,錢就是力量。那些有錢的,更準確的說,是有力量的體面人,怎么可能任由他擺布?
還有奧爾良公爵這樣的自作聰明的蠢貨,他不自量力地就隨意地打開了封印著魔鬼的瓶子,卻不考慮將來怎么收場!難道我們真的要和那些無套褲漢分享權利和財富?法國的財富雖多,也沒法均分給這些群氓。但如今,奧爾良公爵卻把他們放出來了,讓他們看到了自己的力量。他們一旦意識到了自己的力量,就不會不用它來為自己謀求利益。但他們要的,我們給不了,因為他們是要過和我們一樣的日子!這絕不可能!
無論是貴族,或者是有錢人,他們天然的就應該達成一個神圣的聯盟。然而因為固執、愚蠢以及該死的傲慢和野心,他們卻都走上了邪路。一個頑固地不肯前進,哪怕前進本應該能給他們帶來更好的生活;一個則不計后果的放出了魔鬼。
如今法蘭西因為這些蠢貨的緣故,已經陷入到了巨大的危險中。我認為,如今國王已經不能再挽救法蘭西了,能夠挽救法蘭西的就只有在座的諸位了。這就是我現在出現在你們面前的原因。”
西耶士瞪大了眼睛盯著塔列朗看了半天,然后他了口氣道:“主教大人,您是法國的馬基雅維利,是一個毫無信仰的人。”
“不,西耶士先生。”塔列朗一臉認真地說,“您對我存在偏見。我的確并不真的相信上帝,但我熱愛法蘭西。”
“主教閣下,”巴納夫道,“我對您的信仰并不感興趣。我知道您因為主動去拜會伏爾泰(伏爾泰因為激烈的反對天主教而被革除教籍)而被申斥過。而您向紅衣主教閣下懺悔了,據說懺悔很真誠。不過我們對這些都不關心。我關心的是,現在魔鬼已經從瓶子里被放出來了,如何才能把它們再裝回去。關于這一點,您有什么可以教導我們的嗎?”
“要想把已經出了瓶子的魔鬼裝回去,自古以來就只有兩種辦法。”塔列朗立刻回答道。
“哪兩種?”
“第一種是所羅門王的方法,靠著自身的力量壓倒魔鬼,迫使他們進入到瓶子里面去。另一種辦法,就是漁夫的辦法,用謊言來欺騙它們,引誘他們自己鉆進瓶子里去。”
“作為以為主教,您居然用異教徒的故事來打比方。”西耶士忍不住又插嘴道。
“尋求真理,哪怕遠在東大吃國。”塔列朗回答道。
“這又是一句異教名言。”
“法蘭西和異教結盟,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讓我們回到正題上來吧,西耶士先生,主教閣下。”巴納夫說,“主教閣下,您覺得我們能用哪種辦法?”
“雙管齊下。”塔列朗回答道,“不過,在準備把魔鬼裝進瓶子之前,我們必須先想辦法把那個為了自己的野心,將魔鬼從瓶子里面放出來的家伙處理掉。要不然,這位殿下雖然本事有限,真要讓他干什么事情多半干不好,但是多年來,他一直都在和國王搗亂,關于如何搗亂的事情,在法國,比他更精通的人并不多。如果不能先收拾了他,我們的事情要想成功可不容易。”
“我們該怎么樣對付他?”
“先不要急,等他自己出錯。”塔列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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