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0966 皇朝養士,恩出光祿
政事堂里整日人員出出入入,李隆基在側廂受制后也沒有久留,很快便退了出來,一名青袍小吏站在大門一側,見到臨淄王行出后便快步上前,拱手說道:“卑職供職光祿寺掌固周果,奉命引領大王歸廨,請問大王此刻歸否?”
“有勞周掌固了。”
李隆基聞言后便微微頷首,但在這掌固轉過身時,眉頭頓時皺了起來。
他如今已經不是官場的萌新,人情世故頗有了然,他升任光祿少卿,哪怕是員外設的加員,但也算是光祿寺的長官,首日入司導引者起碼也要是在品的令丞。
可現在光祿寺居然只派了一名流外的掌固下吏,這實在是有些失禮,同時也說明了光祿寺中一定有人對他入事心存不滿,而且那人身份官職一定不低于他。
心中閃過這一念頭后,李隆基一邊走著,一邊開始思索他剛剛在朝士道賀中打聽到的光祿寺人員構架。這當中官位與他相等和高過他的共有三人,分別是光祿卿獨孤元節、光祿少卿李備與徐俊臣。
獨孤元節是岐王李守禮的丈人,雖然擔任光祿卿,但眼下并不在京,而是出京擔任山南道后路總管,在同王李光順麾下討伐南詔諸蠻,自然不會趕在第一時間給他上眼藥。
光祿少卿李備封爵曹國公,屬于宗室成員,故曹王李明的兒子。李明在高宗年間罪與章宗李賢同謀而遭流放,因為這一份情誼,曹王子孫歸京后也頗享優待。
另一名光祿少卿徐俊臣,李隆基了解不多,朝臣們介紹的時候也語焉不詳,似乎并沒有太過顯赫的身世背景。
莫非是曹國公李備窺望上意,趕在自己入司的第一天便要給他一個下馬威?
李隆基越想越覺得有這個可能,他跟曹國公交際不多,僅僅只在宗家宴會上見過幾面。但身為宗室的緣故,曹國公也是親眼見過太皇太后對他們兄弟態度冷淡,或者干脆就是直接得了圣人的授意,所以才針對自己。
想到這里,李隆基不免眸中冷芒吞吐,他們兄弟雖然處境不佳,但也絕不是這些趨炎附勢的宗家閑雜人等立威取寵的對象!
既然李備對他流露惡意,他也不介意對抗起來,拿李備向時流顯露自己的手段與筋骨。正如當年圣人入朝任官時,憑著一股少勇氣勢壓得武氏諸王都灰頭土臉、下不來臺。
當年的武氏諸王朋黨立朝、還享有著太皇太后的包庇尚且如此,李備不過一個宗家遠支,即便是得到了圣人的暗示,只要圣人不會明目張膽的站出來拉偏架,李隆基也不懼使用手段,將曹國公作為自己的踏腳石!
“今日暫不入廨,我要歸家備禮、敬謝圣恩,周掌固且自行。”
雖然心中不爽下吏前來導引,但李隆基也犯不上與這樣的小人物計較,反而還態度和藹。越是這樣的小人物,在一些特殊的情境中反而能夠發揮出大能量,而且要收復親近也容易。
那掌固周果聞言后連忙恭聲應是:“那卑職明日府前等候,再引大王歸署。”
“掌固有心了,官事任新,難免生疏。若掌固午后無事,不妨過府列席,讓我有機會訪問署中人事。”
李隆基又折節發出了邀請,希望借由這官署老吏探聽一下光祿寺的情勢,而他心里也有了一個思路。
光祿寺人員結構必然不會一團和氣,隨著增設了他這個員外少卿,職權必然要重新劃分一番。既然曹國公李備對自己有比較明顯的惡意流露,那另一個少卿徐俊臣便會是一個比較好的拉攏對象,提前與之交流一番表達善意,可以結盟架空乃至于趕走曹國公。
那小吏得知能夠前往王府做客,自然是連連點頭道謝,表示午后一定前往,然后便喜孜孜的離開了。
離開皇城后,李隆基匯合隨員歸府,然后便開始準備禮物入宮謝恩。當看到佐員們擬定的禮貨清單,他又不免有些心疼頭疼。
雖然貴為郡王,享有封邑祿料,但李隆基同樣面對一個比較頭疼的問題,那就是各項收入太死,能夠靈活調動的活錢不多。
理論上來說,宗王食邑祿料等收入是足夠維持大筆的開銷與氣派的生活,但除了這些明面上的開銷之外,李隆基還有一些比較隱性的花銷是不能攤在明面上,自然也就不好動用那些明面上的收入。
正因如此,李隆基才想趁著隴右商道即將暢通、京中胡商想要趕快清倉的時機操作一番,經營一些額外的收入渠道。
胡商遠道而來,貨品多以稀奇為貴,可是隨著青海局面平穩,隴右商道開放必然達到一個新的高度。
屆時入京的胡商會更多,他們那些所謂的珍貨自然也就會泛濫開來,眼下因為路程遙遠的緣故還未見端倪,可是到了年尾,西域各類商品價格必然會有一個大幅度的跳水。
所以李隆基才讓二兄李成義出面,接納胡商為府中佐員,同時舉辦一個賽寶會,配合著殺一把京中那些紈绔子弟們的錢囊。
他記得當年神都城中圣人出京時似乎也進行過類似的行動,具體收益多少自然無從探知,但見圣人之后勢力快速壯大,可想必然所獲豐厚。
技法不怕老舊,只要有用就好。他用錢的地方不少,除了維系與一部分時流的人情往來之外,還有一個比較大的出項就是資助那些離宮的老人。
開元以來,宮中精簡構架,相當一部分宮內老人都被放免奴籍、回歸坊曲。這當中便不乏他父親當年在位時的故人,這些故人們感念舊恩,李隆基也樂得將他們重新收攏回來,逐漸取代禁中賜給的奴仆。
如今他們兄弟處境較之歸京伊始是好多了,特別圣人在禁中斥責京兆韋氏的相關言語流傳出來之后,也讓時流意識到宗家子弟終究不可小覷。
借著這份情勢的轉變,李隆基與兄弟們開始與京中那些權貴子弟交往起來,各種鋪墊之后,才讓二兄舉辦宴會、賽寶帶貨。
結果卻沒想到被姚元崇家人們將這準備多日的宴會給攪亂,而他二兄也的確是能力欠缺,將事情做得虎頭蛇尾,全無收效。
“看來,還是要借著升官之喜大宴賓客,自己上場主持才最穩妥啊!”
李隆基暗暗做出了決定,他雖然已經感覺到這一次升官并不純粹是喜,但大多數時流還不清楚,姚元崇等重臣即便有所感知,頂多約束一下自家兒郎,并不會大肆向外宣揚,仍然不失一個壯大聲勢的好機會。
禮貨準備完畢后,李隆基又喚來其他兩兄弟,準備與他一同入宮謝恩。雖然他心里也有些厭煩那所謂家宴的氛圍,但兄弟們頻頻出入宮禁,本身就是圣眷濃厚的標志。同時也借此談談圣人口風,如果圣人態度尚可,可以試試給兄弟們求取一個略有實權的官職。
兄弟三人聯袂出發,抵達皇城外叩門通傳后,不經皇城自西內苑被引入宮中,徑直抵達了萬壽宮。
此時萬壽宮中家宴正在進行,卻并不是為了賀喜臨淄王升官,而是為了歡迎太平公主歸京。
“方才遣員往光祿寺傳告卻走空,不想北海王等還是趕巧,沒被落下。”
圣人坐在殿中,眼見兄弟三人登殿便笑語說道,并指了指側席的太平公主說道:“可見咱們姑母人氣旺盛,不遠親情啊!”
兄弟三人登殿后陪著笑容,先向太皇太后與圣人見禮,然后才又轉身歡迎姑母歸京,稍作閑言慰勞,然后便走入布置好的宴席中乖乖坐定。
其實太平公主早數日前便已經歸京了,只是不敢入宮拜謁,擔心母親余怒未消,一直住在兒子邸中,總算等到禁中傳見,這才忙不迭的入宮相見。
此時的太平公主不再是往常濃艷華麗的裝扮,穿著頗顯老氣的素裙,素面不施粉黛,顯得有些憔悴柔弱。
她懷里抱著自家那個小孫子,點頭將三王問好應付過去,又連忙轉頭望著自家阿母,一臉感慨的說道:“往年仗著阿母的寵愛,明明出降多年,卻仍不改頑劣習性。恍惚間自己都做了祖母,兒孫已經成蔭,才越發感受到身為親長的辛苦。
這懷中的小物或還不知我是何人,但我卻牽掛的肝腸不安,以淚洗面。宗廟里同昭同穆可稱兄弟,隔代的親緣才是最撓人心啊!有了這樣的感受我才敢放言來說,圣人不妨問一問出征這數月,京中諸親誰最牽掛?見你祖母思念得寢食不安、將要脫形,我真是又心疼又羨慕啊!”
聽到太平公主如此直白的吹捧阿諛,李隆基坐在席中不屑的瞥了瞥嘴角,抬手掩嘴稍作掩飾,視線一轉又有一道倩影闖入眼簾,正是那個讓他羞惱怨恨無從發泄的堂妹,視線頓時如觸電一般的轉開。
但過了片刻后見無人關注自己,他卻又忍不住逐分逐寸的轉回頭去,借著一次又一次的視線飛掠,狀似漫不經心的頻作驚鴻一瞥,又因為沒有遇上彼此視線恰好碰撞直視的瞬間而頗感失望。
隨著狀似無意的打量次數多了,李隆基發現那堂妹右手扶住食案一角,支起兩根蔥白的手指正作摳挖之狀,先是微微錯愕,旋即便有會意,這娘子并非對他的窺望全無所覺,作此手勢分明是在暗示他再敢瞎看就要將他眼睛摳出來!
察覺到這一點后李隆基不免羞惱,視線忙不迭移開,但片刻后卻又賭氣似的轉移回去,直望向那張令人又愛又恨、總是難忘的精致俏臉,才發現這堂妹只是仰著臉遲遲望向殿上。
他順著那視線所指的方向望去,首先是看到坐在圣人左手邊的太皇太后,繼而便是慵懶斜偎在榻西一側的圣人。
圣人身著燕居的秋袍時服,未著幞頭,幾縷散發垂落額間,飽滿的前額、英挺的劍眉下,兩眼并不凝神注視哪一處、但仍是湛湛有神,刀削一般挺拔的山根,嘴角微微翹起似笑非笑,下巴尚未蓄須、仍是棱角有型,正是一張工筆細摹都難拓出三分風采的英俊臉龐。
李隆基有些迷茫的收回視線,心中沒來由泛起一陣酸澀,但片刻后流于嘴角的卻是一抹頗為不恥的冷笑。
殿內的李潼倒不知他那小堂弟豐富細膩的心理戲,只是望著喋喋不休的太平公主有些想笑。
拋開別的不說,他這個姑姑的確是一個好親戚,為人熱情又懂得察顏觀色,只要有她在的場合,便絕對不會冷場,的確擅長討人歡心。
像是坐在他身邊的太皇太后,明明在這女兒入宮前還頗多抱怨,可是現在已經被太平公主小意奉迎得笑逐顏開,些許余怒已是蕩然無存。
只不過被太平公主抱在懷里當作道具的小孫子有些可憐,幾個月大的小娃娃多數時間都要酣睡,卻被自家奶奶吵得小嫩爪都探出了衾被包裹揮舞著,更引得自家小妹李幼娘挑眉乜斜著婆婆,一臉的惱怒怨念。
李潼不想看她們婆媳當場翻臉,抬手指了指太平公主懷抱,示意乳母上前抱走嬰兒,然后將視線轉向李隆基,笑語道:“光祿事在禮賓饗給,皇朝養士,恩出此中,來日入司就事,務要周全縝密,不可遺漏失禮。事雖繁雜,但也尤其磨練待人接物的氣度眼識,不要因為不是清望張揚所在便厭煩退避。”
李隆基連忙起身拱手道:“臣一定謹記圣人教誨,不負此番天恩垂給。”
兩人一番對話,終于將話題從太平公主身上挪開,而太平公主這會兒也才有暇正視這個侄子,得知臨淄王高升光祿少卿后,便嘖嘖有聲道:“原來臨淄王竟然已經高任通貴,那真是可喜!宗家兒郎,英才輩出,一定要精誠用心,不要讓時流見笑是只憑公器私授。”
李隆基又連忙恭聲應是,無論心中作何感想,面子上始終禮數周全。
接下來的家宴中,氛圍仍是輕松有加。太平公主也不再搶著發言,除了回答圣人與太皇太后的問話之外,多數時候都是若有所思,且視線幾次望向端坐席中、不茍言笑的李隆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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