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0840 太府巡坊,雞飛狗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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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巳節轉瞬即至,這一日天公作美,晴空萬里,春日和煦,氣候不寒不燥,讓人出游的興致更加高昂。
城南少陵原上,楊柳抽青、蒲葦新翠,草地更是如同翠錦織就的地毯,腳踩在上面緩步行走、松軟舒適,更有夾雜著花草清新氣息的春風撲面而來,徜徉此間,哪怕什么都不做,都是一副讓人心動陶醉的和美風光。
當然這樣的良辰佳節自然不可能閑散無事,由京畿及周邊鄉野匯聚而來的民眾們聚集在此周邊,各有所樂。孩童們或騎著竹馬、追逐嬉鬧,或趴在草叢中挑選韌蒲斗草。
老人們則呼子攜孫,手持竹杖、健步如飛,若是當道遇見相識的故友,那便要在近處尋一平坦草甸席地而坐,隨身攜帶的籠匣里取出酒食擺定,菜肴未必精致、無非咸蒟菜干,酒也談不上美酒、幾壇自釀的濁湯。但即便如此,也要盡興暢飲,比一比人丁多寡、收成優劣,并將酒量斗上一斗。
壯丁閑漢們同樣樂趣滿滿,力壯者角抵夸勇,手有余錢者圍坐樗蒲、呼盧喝雉。城里鄉間那些雞寮狗舍也都應時應景的架起柵欄,便在草野間斗雞斗犬,勾人前來下注博采。
至于婦人們,也都換上自己最心儀的衫裙,未必是多珍貴的料事,但哪怕是不經浸染的素紗,也要整潔大方,絕不露怯人前。
而在整個曲江池周邊最為活躍熱情的群體,還是少男少女們。上巳節祓禊除惡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意義,就是未婚男女們相會水邊,彼此娛情。唐人重上巳節,而宋人則重七夕節,所以上巳節也可以說是當下的情人節。
女子十五及笄,除了一些意外情況比如十五之前便許嫁早婚、婚前便行笈禮之外,大多數女子都要選在三月三上巳日、由父母親長們主持笈禮,因此上巳節又被稱為女兒節。
少年男女們,本就情竇初開,對異性、對未來都充滿了憧憬與暢想,適逢如此佳節,自然也都不肯安心禁足家門之內,或跟隨著親長們、或相約好友出游踏青,眼下自成了曲江池周邊一道最為亮麗的風景。
民家女子們無論貴賤,今日俱盛裝打扮,一襲衫裙或紅或翠,粉黛輕著,笑靨如花,姿容未必盡是美艷,但渾身上下洋溢的那種青春氣息,也足以令人動容陶醉。
這些女子們三五成群、逐水而行,手持香草,兼采田野間那些散落開放的野花,或插在鬢角、或結成花環,裝點自身之余,也會投向一些心儀的男子。興之所至,或引吭高歌、或翩然起舞,那畫面更是美不勝收。
至于年輕的男子們,今天更是興奮得不得了,天還未亮的時候,便早已經披星戴月的走出了家門,十幾好友相約而行,家道殷實一些的策馬揚鞭、招搖過市。
哪怕是貧寒一些的家境,并沒有太多外物可以裝點行儀,也都極盡所能的張羅,手里捧著大簇大簇的勺藥,踏歌而行。就算沒有太多的音樂細胞,也要扯著嗓子唱著閑來聽學的幾句社戲,務求招搖出眾。
在發現到心儀的女子之后,這些浪蕩俠少們則更加的激動不已,緊緊追從于后,手中的勺藥花不斷拋出,或恃才弄藝,或搞怪耍寶,只盼能得伊人一顧。
長安士民無論男女老少,咸有所樂。雖然按照社會地位的高低,也都略分出一些內外的區域,但無論在內還是在外,娛樂的內容也都大同小異,無非更靠近曲江池的富豪權貴們享樂的器物更顯精致一些。
各種各樣的喜樂,又透露出一個最顯著的特點,那就是全都充滿了競爭元素。無論是孩童斗草、老人斗酒,還是男人競技賭博、女人爭巧斗艷,甚至就連少年男女們那彼此取悅,與同伴們之間也都充滿了較量競爭。
這一點也將唐人風氣體現的淋漓盡致,那就是爭強好勝、不以平庸為美,凡在力所能及之內,務求做到最好。無論男女老少,俱以優人一等為樂,不行中庸之道。
正因為民風如此,所以一些充滿競技與對抗的娛樂也風靡上下各個階層。在各類歌舞娛戲還沒有正式開始的時候,那些斗雞斗狗以及馬球蹴鞠等競技場周圍便聚滿了看客,頻頻的歡聲雷動。有投注其中者自因輸贏而悲喜不一,就算沒有投注的純粹看客,也都在場地外看得如癡如醉。
這其中,斗技場周圍人氣算是最高。雞作為尋常可見的家禽,算是日常中最熟悉的事物之一,當其斗性被培養并激發出來,無論觀賞性還是代入感都是極強。
斗雞的歷史也是源遠流長,自春秋戰國開始便是貴族們消遣娛樂的主要項目之一。進入大唐之后,更成了上至達官貴人、下至販夫走卒,全都鐘情于此的一種斗戲。
這一點從當今圣人兄弟三人的小字就能看得出,就連一國之儲君對此都難以抗拒,而且李賢本身還并不是一個玩物喪志的無能紈绔,由此可見斗雞對人的吸引力之高。
所以許多達官貴族家中不只養著一批斗雞,更重金禮聘一些擅長培養斗雞的技人。一只馴養得宜、好斗成性的斗雞,往往能賣到數千上萬、乃至于幾十萬錢,價格之高昂簡直令人咂舌。
不過也并非所有人都鐘愛此戲,比如當今圣人。據說有次某外州刺史訪得斗雞名種使專員入供大內,過了一段時間遞書再問品質如何,圣人答曰肉質柴韌、不如貢鵝!
這樣的段子真假如何無從追究,但也體現出圣人對于斗雞這一娛戲實在并不感冒。所以在今日圣人將要出席的曲江集中,許多朝士們即便鐘情此戲,也都存著幾分小心,不敢過于恣意。
上午時分,皇帝與太皇太后并宮中妃嬪們還未正式出宮的時候,朝廷再遣知頓使前往菡萏園檢查場地布置情況。集英館直學士裴光庭作為知頓使之一,主要負責菡萏園南水殿外的水域巡查。
眼下仍在春時,曲江池北岸除了岸邊楊柳抽出新芽以及一些臨時轉移到此處的各類花草柵圃之外,水面上植物并不豐盛,一覽無余。再加上湖池中不斷的有甲士乘船巡弋,所以在經過一番簡單的查看后,裴光庭便完成了自己的任務,著員奏告殿中監、同王李光順之后,裴光庭便閑了下來。
雖然如今在朝中官爵品秩已經不低,但裴光庭也只是一個剛及弱冠之齡的年輕人,這一閑下來,再聽到周邊各種嘈雜嬉鬧聲傳來,不免便心癢難耐。急匆匆趕回水殿,確定暫時并沒有他的差遣后,便先作告退,直向曲池坊而去。
眼下的曲池坊中,也是人頭攢動,熱鬧不已。裴光庭離開皇苑后,好一通尋找,才在人群中發現了早已經等候在此的自家家奴,碰頭之后便急不可耐道:“我的金喙、鷹眼兩大將軍帶來沒有?”
“阿郎連作叮囑,怎么敢怠慢?”
家奴聞言后便笑著指了指后方那帷幔垂掩、車架極高的軒車,旋即又苦著臉說道:“恰好今早主母也選這架高車入宮,阿郎叮囑一定要用高車運送,仆無奈只能撒謊大娘子已經取車先用……現在兩大將軍是送來了,但大娘子還在邸中未能出行呢……”
“兩大將軍雖然通性,但終究與人有異,怕此喧噪。至于娘子、唉,我還是托付中官一聲,讓大內使車去引罷。”
裴光庭娘子鄭波羅密乃皇后同宗堂妹,今天是一定要在命婦班中陪同皇后觀禮,盡管與自家兩大將軍會師之后,心里已經急不可耐要去大殺四方,但還是強忍沖動,抓住一名皇苑外的中官侍者叮囑入坊去將他娘子引來,然后便急沖沖的向坊內而去。
曲池坊中園業眾多,今日多數園業也都人滿為患。而這當中位于南曲東南角落里一處小園中,喧嘩聲最為熱烈,小園外停滿了車馬,裴光庭乘車至此后不耐煩等待,兩手各提著一個用綢布罩住的雞籠,下車后吩咐家人自己停車,而后自己便匆匆往園內行去。
小園面積并不大,此時略顯狹窄的庭院里早已經站滿了人,而在園中廳堂外,則凌空搭建起一座斗雞高臺,周遭人無不仰望臺上兩雞激烈互啄的畫面,不時拍掌喝彩。
“戰況如何了?”
裴光庭提著雞籠的兩手高高舉起,用力的擠進人群中,尋到他們集英館幾名同僚,湊近詢問道。
同僚們聽到這話,神情都有些不好看、羞于答話,而另一側一個人高馬大的中年人則指著神情灰白的集英館眾人們大笑道:“怎么樣?你們集英館還有沒有斗士出場?我們鷹苑已經連贏七場,好歹湊上十場,也能滿滿燉上一鍋!”
聽到這氣焰囂張的挑釁聲,看客們無不哄然大笑。集英館作為圣人新設館堂,無論是在館學士還是館生們都是圣人親自挑選出來,于皇城百司中可謂風頭無兩,更被時流又羨又妒的稱為小政事堂。但這一份風光多多少少是讓人有些不爽,所以在場眾人們也樂得看集英館眾人在豆機場上吃癟。
“我不過晚到片刻,你們竟已經輸了七場?是拿肉雞上場嗎?”
裴光庭聽到這叫囂聲,望著同僚們一臉失望的說道。
“裴郎不要看蕭賊叫囂太狠,場上勝點并不在他。鷹苑有一個狠人,是從安西入值宿衛,名叫做高舍雞,攜入京中有兩只高昌種,長斗長勝,讓人頭疼……”
說話間,場上一斗雞悲鳴一聲,便被另一只斗雞啄下了高臺,人群中另有一人悲呼道:“我的飛騎尉啊……”
臺上那斗雞戰勝對手后,抖擻羽毛,引吭高鳴幾聲,更引得斗臺下喝彩連連。而那個集英館眾人口中所說的蕭賊,鷹苑老留級生蕭嵩更是抓著自己一把大胡子,興奮的連對集英館眾人作鬼臉嘲諷。
裴光庭見此一幕,氣不打一處來,不過在見到那高昌雞種的英勇后,一時間也不敢放自家兩大將軍上臺,只小聲道:“先去別處,尋兩尋常雞種,把我鷹眼大將軍兇性激出。”
好的斗雞就是越斗越勇,見血才燃,裴光庭因有此說。然而他這話一說完,館生裴耀卿便陰惻惻笑道:“不必了,鷹苑眾人囂張不到幾時!竟然引番種殺害我的巽郎將,這個仇一定要報!”
聽到裴耀卿這么說,裴光庭還有些不解,可是突然小園圍墻外傳來一聲驚呼:“平陽公來啦!”
聽到這呼喊聲,園內眾人神情無不一變,靠近門口的轉身便奪門而走,更有甚者直接翻墻便跑。而原來還在叫囂不已的鷹苑眾人也都慌了神,大胡子蕭嵩更緊張的指著臺下盛放博彩錢財的籠筐大吼道:“你們跑前先把各自斗彩取回!老子沒錢去付太府盤剝……”
這會兒自然沒人理會蕭嵩的喊叫,各自逃命要緊。他們之所以這么緊張,還是因為日前不久太府少卿武攸宜又把黑手伸向了京中的博彩業,上書奏請相關業務加課重稅,從而督整京中民風。
不過這種風靡上下階層的博戲哪能禁止得了,一旦強課重稅恐會直接影響市井秩序。所以朝廷也是采取折中之計,凡京中賭業相關,一概限時前往有司辦理業牌,不能執此作業、便以聚鬧論罪。若官人及官學生員有涉其中,則加罪一等。
這樣既保證了相關娛戲有存在的空間,可以讓人不失所樂,又不至于濫無節制、沉湎于此毀家廢業。不過這種事情監管起來并不容易,雖然太府也辦過幾案,但還是沒能樹立起足夠的警示作用,大多數時候這規令還是形同虛設。
當然,法規嚴肅與否,終究還是要看執法者是誰。眼下是太府少卿武攸宜親自到場,哪怕皇親國戚也別想輕松逃過,所以小園中才如此混亂,誰都不想落在武攸宜手中。
“平陽公是你喚來?”
裴光庭這會兒也有些慌,瞪眼望著裴耀卿喝問道。而裴耀卿則根本不理會他,只是望著手忙腳亂收拾局面的鷹苑眾人拍掌大笑,樂不可支,同時有些不滿道:“平陽公執法,還是有些粗暴啊。若能秘密入坊,再置眼線于此,細計賭資,幾人能逃?”
對于裴耀卿拼著自己落水也要報復鷹苑眾人的行為,裴光庭已經無力吐槽,只是頓足低吼道:“我的兩個大將軍,可還都在籠中,若被困在園中,咱們誰也別想逃!”
說話間,大胡子蕭嵩已經從廳堂里扛出一方鼎灶擺在庭中,連連叫嚷道:“快生火、拔毛,咱們烹食雞湯,平陽公入舍分他一碗!”
這時候,裴耀卿才望著裴光庭嬉笑道:“聽到沒有?要雞還是要命?”
裴光庭聽到這話,眼眶里霎時間淚水涌動,他為了運送兩只大將軍,娘子都丟在家里不管,可見溺愛,怎么忍心下手啊!
與此同時,武攸宜的聲音也在園外響起:“封鎖四周,不準一人逃出!檢點財物,所有離身之財,盡是賭資!”
聽到這喊叫聲,裴光庭不免更加的絕望,眸子一轉,抬腿便向門外飛奔而去,同時口中大吼道:“我要見平陽公,我要戴罪立功!”
“集英館諸奸,最是無義!”
聽到裴光庭這話,還趴在鼎下正慌忙引火的蕭嵩抬頭怒罵,濺起的火星沾上髯須兀自不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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