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0744 朱衣法冠,直攻宰相
坊間張晉客府邸門前發生糾紛的同時,朝士們也在陸陸續續行過天街,進入皇城。
然而在皇城端門前,卻有一群人正肅穆而立,為首者乃御史中丞張柬之并侍御史袁恕己等數人。一眾言官憲臣聚集于端門前已經令人有種莫名的忐忑,再看他們各著朱衣法冠、神情嚴肅,朝士們自然意識到將有大事發生。
如果說甲胄兜鍪乃是將士征衣,那朱衣法冠就是御史戰袍。一旦穿戴如此,則就意味著朝中必有大臣將要遭到彈劾。張柬之的直名朝野俱知,深為世道所敬重,本身又是憲臺首長,今日就連張柬之都作如此穿戴,可知今日風波必然不會小。
看熱鬧是人的天性,但具體也要看究竟是什么熱鬧。御史臺今日擺出這樣的陣仗,入朝的朝士們盡管心中好奇究竟誰要遭到彈劾針對,但還真的不敢湊近過來觀望,行至近前看到這一番陣仗后,便匆匆落車下馬,低頭疾行進入皇城,各歸本廨,根本不敢在左近徘徊流連。
重新返回政事堂擔任宰相的韋巨源車過天津橋后,便聽到了門人稟告御史臺在端門前擺開的陣仗,心中同樣一驚,連忙讓車駕停住,自己悄悄下了車,在隨員們的掩護下一路小跑便沿皇城城墻東去,在東面的宮門溜進了皇城。
韋巨源車駕繼續往端門前行,及見宰相儀仗靠近端門,御史臺眾人終于有了動作,侍御史袁恕己轉頭向張柬之稍作請示,見張柬之微微頷首,便大步行上前去,直至車前便向車駕拱手為禮并大聲喊道:“請韋相公落車!”
一眾儀仗隨員見此架勢,一個個也都噤若寒蟬、不敢發聲。袁恕己又喊了兩遍,仍然不得回應,索性舉步入前直接拉開車簾,卻見車中空蕩蕩的根本就沒有乘客在車。
眼見這一幕袁恕己臉色頓時一黑,繼而怒氣上涌一把將那御者拉下車來并大聲斥問道:“韋相公何在?”
“相公、相公已經東去自左掖門入宮……”
御者見這架勢,一時間也是慌了神戰戰兢兢的回答道。
袁恕己聽到這回答便冷哼一聲,然后才又折轉回端門前將此事向張柬之稍作交代。
“宰**猾俱用細處!圣人不朝,誰之罪過?”
聽到袁恕己回稟,張柬之那刻滿風霜的老臉也是怒氣盛浮,他仰天長嘆一聲繼而頓足沉聲道:“去政事堂!”
于是在張柬之的率領下,一干憲臺官員們便又進入端門,浩浩蕩蕩的向政事堂進發。
這會兒,群臣們終于了解到,御史臺擺出這樣的一副陣仗一時間也都感慨不已、反應不一,有人搖頭嘆息有人則當街擊掌贊嘆道:“執憲壯哉!”
此時皇城中的外政事堂里,繞行奔波一遭的韋巨源氣喘吁吁登堂而來卻發現韋承慶等幾名宰相早已經入堂,且正在快速的整理著文書圖籍。既然沒有在端門前被御史臺一群家伙給攔下來顯然也都是跟他一樣繞行進來。
若非警覺韋巨源差點就被堵在端門外丟個大臉政事堂同僚們沒有提前通知他,自然讓他大感不忿,只覺這些家伙不講義氣。
不過韋巨源還沒來得及發聲問責,韋承慶已經對他說道:“今日圣人于大內召見,我等需速行入宮待制。相公速作準備同行,今日王相公外堂留直。”
聽到這話,韋巨源也緊張起來,忙不迭歸案整理昨日未了的事務,并忍不住看了一眼堂中白發蒼蒼、側仰繩床上的王及善,又不由得噱念暗生,只覺得韋承慶這家伙真是壞得很,把王及善這老先生留在政事堂惡心憲臺諸眾,張柬之等人若言語稍有激烈,真讓王及善交代在此,那樂子可就大了。
諸宰相還在忙碌的整理文書之際,門下給事中蕭至忠已經匆匆登堂,語調不無急促的說道:“侍御史王求禮當道則天門,監察御史陽嶠當道長樂門,監察御史盧藏用當道明德門,張中丞正引眾循途而來,諸位相公請速行!”
聽到這話,諸宰相不免心慌,也來不及再作細致整理,案上文事一應掃入箱籠,著吏員搬起便匆匆向外行去。及至行出中書外省,韋承慶稍作沉吟后便說道:“去明德門,盧藏用隨駕隱士,可以因勢屈之!”
御史臺負責阻攔宰相行途的三名御史,則天門處的王求禮自是憲臺悍將,明堂新建時便敢諫言太奢,武周朝甚至提議皇太后閹了薛懷義再收用大內,講到強直,不遜于執憲張柬之。
監察御史陽嶠出身右北平陽氏,皇帝之所以罷朝、回避群臣議論的豫王西歸祭祖事宜,正是由其人所進言而引發出來。
另一個監察御史盧藏用,雖然也出身河北名門范陽盧氏,且清名頗高、以隱逸為美,但在唐則隱居于終南山,在周則隱居于嵩山,心跡如何,又怎么能瞞得過當朝宰相們。
所以面對御史臺的圍追堵截,宰相們自然便選擇以盧藏用為突破口。當政事堂一干人等步履匆忙的抵達明德門后,果然見到監察御史盧藏用正于宮門前徘徊張望。
盧藏用三十出頭,面相清癯,頜下已經蓄起了短須,及見諸宰相向此而來,忙不迭趨行迎上去,遠遠便拱手作禮道:“諸位相公將往何去?卑職奉憲臺張中丞命……”
“宰相行止,豈爾曹能問!退下!”
不待盧藏用把話講完,韋承慶已經皺眉冷哼一聲,戟指其人怒聲道。
盧藏用聽到這話,神情已是一滯,下意識便停住了腳步,片刻后又傍于道左追隨于后,并大聲道:“韋相公垂訓,卑職銘記于懷。卑職亦有感,朝儀章軌本憲臺所司,豈能執此恃此而亂于此……”
慌慌忙忙講完這一番話,諸宰相已經直入明德門,盧藏用被守門南衙禁軍阻攔在外,頗有些意猶未盡的踮腳向宮門內張望一番,但也只能不無羨慕的退出來。他雖為憲臺御史,但不得皇命傳召,同樣不可暢行宮禁。
諸宰相入門不久,張柬之等已經闊步行來,及見門前只有盧藏用一人,張柬之臉色頓時一沉,指著盧藏用氣得胡須發顫:“臺中定計如此,盧某推憲忘本,老夫但在位一日,絕不容此佞徒具位憲臺!”
盧藏用聽到這話后,自是滿臉惶恐的連連請罪,但心中對此卻頗不以為然。今日憲臺作此陣仗要圍攻宰相,結果卻一無所得。經此一事,除非諸宰相們盡被罷相,否則張柬之怕是難以再留事御史臺。御史臺人事任命本就諸司最重,僅次于兩省,一旦張柬之不在此位,拿他也沒有什么辦法。
皇帝罷朝多日,不見外臣,這樣的情況不是沒有過。天皇晚年疾病困擾不能視事,但每日對諸司要員也都頻作召見,不會與外朝徹底斷絕聯系。垂拱舊年,皇帝雖然幽在大內,但還有皇太后臨朝處理軍政事務。
可是這段時間里,皇帝罷朝不出,完全不接見外朝群臣,雖然也有政事堂協調布置諸務,但這種現象本身就不是常態。
皇帝正值壯年,本身又無病無痛,還沒有設立儲嗣監國,突然就這么長達十幾天的時間不見外臣,自然讓朝情混亂、群臣驚疑。
張柬之身為御史中丞,對此無論如何不能視而不見、全無作為。雖然他也心知皇帝罷朝緣由,但也不能將這問題直接擺在臺面上訓問皇帝,只能將矛頭指向宰相們。
宰相身為百官領袖,本身就是調和陰陽、溝通內外的重要人選,如今卻任由皇帝與外朝如此撕裂、不能會面溝通。往輕了說,這是宰相失職,往重了說,宰相能無挾君自威之嫌?
一通布置,結果在盧藏用這里掉了鏈子,張柬之并袁恕己等眾人望向其人時,心中憤慨可想而知。尤其是袁恕己等人,因為本身的訴求要更復雜幾分,這一次沒能圍攻到宰相,心中對盧藏用的恨意不免也加重幾分。
“爾等各歸憲臺,我再入宮請見圣人!”
稍作沉吟后,張柬之便又說道。他雖然已經被罷相,畢竟還是憲臺官長,仍然可以入宮待召,但如此孤身入宮,對宰相們的震懾力度無疑會削弱許多。
眼見張柬之行入宮門,憲臺一干御史們也只能無奈散去。侍御史袁恕己則快步追上正灰溜溜離去的盧藏用,抓住其人衣領直將他推按在道左樹干上,頓足低吼道:“鄉土名門,竟然出此敗類!今日憲臺眾志成城,若能當道挾取幾人,自能憑此眾怨奪下幾位,群眾俱能因此受益!結果卻因你一時退縮,大事壞于頃刻!”
盧藏用聽到這番怨言,不免冷汗直涌。來自鄉人們的怨望,對他而言可比張柬之一人指摘嚴重得多。還待要解釋幾句,但袁恕己已經恨恨離去。
皇帝權術已經頗見章法,雖然在過去一系列封獎中厚恩關隴人家,但卻在憲臺錄用大量的河北人士,為的就是達成一種制衡。
河北人也打算借此資源,趁著皇帝連日罷朝所積攢的朝怨圍堵攻擊諸宰相,希望搶奪幾個政事堂席位,但因為盧藏用未能力阻,致使宰相們脫身入宮。即便之后再作圍攻,已經打草驚蛇,收效怕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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