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0090 家賊難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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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酺至此已經行進過半,且不說三個少王登殿給殿中群臣帶來的心理震撼,單單《萬象》大曲珠玉在前,之后傳召一些曲樂也都讓人倍感索然無味。
武則天倒是興致頗濃,再次講起此前《萬象》曲辭,一再稱贊體例莊雅、可成制式,并選出幾韻幾題,號召在殿眾人并制詩體。
作為一個愛好古代詩詞的偽文青,李潼也曾暢想過與古代才流達士齊聚一堂,聯絕吟卜,詩詞唱和。如今總算身臨其境,而且這場景政治規格還不低,也算是隱有幾分夙愿得償的激動。
但他身在席中,主要還是作為一個旁觀者,并不急于加入其中。
一則是恐得意忘形,多說多錯,二則也沒有繼續賣弄的必要,殿中應制詩題本身便是以他的《萬象》曲辭為宗法,他即便就此一言不發,存在感仍是十足。
所謂多說多錯,倒不是擔心繼續文抄會讓人抓住什么文辭漏洞,從而暴露出他自己的底蘊淺薄。這一點根本無需操心,因為應制詩在眾多詩歌題材中,是最不會出現此類問題的。
首先詩作產生的場景已經限制了題材的發揮,比如眼下的大酺聚餐,或是其他從輿游園宴飲之類的場合,說吉祥話就是了,真要有人殿上欣賞著歌舞,落筆偏要“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那也真是不收拾你都對不起你這作死的情懷。
至于應制詩的體例格式,也有一些公式標準。
開篇首聯點明這是一件什么事,時間地點和人物,如上官儀《早春桂林殿應詔》,首聯“步輦出披香,清歌臨太液”,無非將唐代宮殿以漢代“披香殿、太液池”替代。
用這種綺麗之辭看起來就是典雅富貴,但若是“漢皇出未央,幡旄赴昆明”,看起來就是殺氣騰騰,氣概不弱。太液池給人以享樂之感,云舟飛燕,不勝旖旎,昆明池則就容易讓人聯想到漢武帝掘池練兵,樓船金戈,氣沖云霄。
中間二聯,或場景描寫,或事物描寫。早春游園,那就“曉樹流鶯滿,春堤芳草積”,冬日雪后登殿,則就“宸居銀為闕,瑤臺玉作城”。
尾聯或作抒情嘆詠,或是余韻回味。
類似題材、趣味的詩歌,李潼都不必再去費心文抄,稍審題韻,張口即來。甚至由于時下近體詩格律尚未發展成熟,連基本的平仄格式都不必過于講究。實在是腦海中此一類的典范例式太多了,任何事物只要接觸的量達到一個程度,自然也就熟能生巧。
他不熱衷表現自己,主要還是考慮到今次參禮大酺,可以說是他第一次在武則天與廷臣公眾面前露面,這一次露面,便決定了時局中人對他的第一印象。
所謂先聲奪人,他還未出場之前,《萬象》大曲已經獲得了滿殿群臣眾口一聲的稱贊。
武則天為什么要一個個點名讓人賞評而造成這樣的一個局面,他眼下琢磨的還不是很清楚全面,但料想絕不是一個慈祥奶奶向群臣夸贊炫耀小孫子才趣盎然那么簡單。
以前苦于沒有存在感,現在有了這樣的機會,關于自己該要確立一個什么樣的人設,李潼也早經過一番深思熟慮。
明是非、知分寸、守孝義,才趣盎然的英俊少王,這是他對自己的一個人設定位。到目前為止,完成度已經不錯,哪怕是最不好體現出來的才情意趣,在那部《萬象》大曲中也已經被表現得淋漓盡致。
現在,他就需要表現出自己知分寸的一面,沒有因為一部新曲得到滿堂喝彩便樂而忘形、繼續出頭表現,以免給人留下一個恃才傲物、輕薄浮浪的印象。
至于這樣會不會顯得少年老成、心計滿腹?
這就看每個人的角度立場了,他能說出一句“唯情活我”,在武則天眼中便不再是一個無腦少年。至于武家那兩個尚書,他就算是裝瘋賣傻、口水橫流,看那臉色也不會對他抱有什么好印象。
不參與應制賦詩,李潼也有更多精力去觀察滿殿臣子,去揣摩這些外臣們對于他們兄弟走上前臺這件事所持有的態度。
今日登殿參禮雖然僅僅只是一些寺監事務性官員,但也不乏豆盧欽望、韋巨源等這樣的服紫高官。
這些人態度就很值得咂摸,此前李潼站在帷幔后只聽人聲,倒是聽到這些前班列席的高官們發言頻繁,比較活躍。
可是當他們兄弟現身人前并列席班中之后,這些高官們的態度很明顯變得拘謹收斂起來,哪怕武則天于殿上興致盎然的命題訪詩,他們這些人也都熱情乏乏。特別是那個豆盧欽望,低頭捻須作苦吟狀,最后甚至甘愿自罰自飲,都無詩可獻。
倒是那些中下級的官員們,應制賦詩反應熱情,甚至不乏幾篇雕蟲佳作,李潼聽來都覺眼前一亮。雖然仍比不上他的《萬象》曲辭那么端莊典雅,但考慮到是即興應題之作,也并非全無可采。
一件事情,人的立場、位置不同,感受自不相同。李潼略加思忖,也能想到這些臣子們不同反應緣由所在。
當下時局微妙敏感,身在位置越高,感受自然也越深刻,遇到什么變數,想得更多,情緒自然也就更加趨向內斂。
這些紫裝大佬們的拘束內斂,讓李潼意識到,他們兄弟這一次于時局中淺露蹤跡,并不是所有人都持歡迎態度。高宗皇帝仍有孫子收養禁中,大唐不愁后繼無人,類似的想法,起碼沒有出現在這些人腦海中。
至于中下層官員們,他們對于上層糾紛瓜葛本就乏于親歷感受,或是詫異于故太子李賢的子息現身,但最關心仍是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御前露臉,并不覺得幾個閑散少王行止如何,能夠給他們帶來多大影響。
冷漠、甚至隱有抵觸,這是李潼從廷臣們態度所感受到的細微。這也讓他意識到,亡父李賢留給他們的遺澤真是已經所剩無幾,能夠如歐陽通那樣仍能對他們兄弟處境保持密切關注的人,實在是少之又少。
但這一點感受,也并不足以讓李潼生出什么人情冷暖的感慨。
生而為人,誰還沒有自己一點小算計。且不說他們亡父李賢僅僅只是當過幾年的儲君,就算是如今還在皇位上的他四叔李旦,滿殿唐臣,也沒有幾個因為皇帝吃不上大酺這頓飯而感懷流涕,推案悲歌。
這些廷臣們的不關心,反而讓李潼心內隱生幾分踏實。這一幕落在他們奶奶眼中,大概也會更加確信他們三個小孫子真是不具備什么政治層面的威脅,可以繼續放心豢養。
但這也讓李潼意識到,未來的他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仍是要仰武則天鼻息過活,想靠著感情牌、情懷感召,發動群眾來包庇自身安危的想法,還是有些不切實際。
類似慈烏臺上吊這種選項想法,暫時是不具備什么群眾基礎的。但這也并不意味著這想法就徹底沒有可實行性,你們現在對我冷漠,那是因為還不熟。但只要熟悉起來了,一個才趣盎然又兼俊美無儔、而且還與人無害的少俊名王,誰能不愛?
所以,不能因為《萬象》大曲的演出成功就荒廢了內教坊的編曲文抄事業,上層路線要發展,底層路線也要持續深耕。盡管眼下看來都不怎么靠譜,但畢竟也是兩條腿走路。
李潼這里還在咂摸盤算著自己新的定位與日后路線,隨著陽光漸漸西垂,人日大酺也漸近尾聲。
禮官再次登場,展卷誦讀一篇長文,群臣俱避席林立恭聞。李潼位列前班,這一次倒是聽個清楚,拋開前邊那些頌德虛辭,這一篇詔文真正的干貨主要集中在后半部分。
今次大酺禮成之后,散階三品以上者加授恩蔭一子,蔭隨本階。六品以上者,加授一階。七品及以下者,酌情察資加授一到三階不等。
聽到滿殿群臣私語竊喜聲,李潼心知這才是今次大酺禮節的重頭戲所在。凡能列席殿中者,誰家還會差了幾口酒肉,團建聚餐他們不怎么在意,更何況身在這樣的場合,誰也不會真的盡情吃喝,李潼就見到有人坐在殿中一口餐食不動,年紀大的這會兒餓得眼都有點發綠。
真正讓人在意的,還是散階加授,像是那些紫裝大佬,陪吃一頓便能給兒子陪回一個前程出路。至于那些低品者,則更是實實在在的自身政治前途的進步。
許多卑品流外或者視品官員們,想要苦熬官階晉級一步都無比艱難。特別六品到五品之間,是一個巨大的跨越,因為大唐蔭授制度自五品便可蔭及一子,不知多少人一輩子就卡在這一道門檻過不去,現在是一頓聚餐,輕松跨越。
因此詔文還未朗讀完畢,殿中已經響起許多泣叩恩德之聲。
聽到那些感恩聲,李潼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搞文抄,竊奪別人的詩書情懷,偶爾思及都會覺得自己挺沒節操。但跟他奶奶這種行為比,也真是小巫見大巫。
揮霍著你們李唐名爵,挖你們李唐墻角,奪你們李唐江山,你說氣不氣人?真是千防萬防,家賊難防。
更氣人的是,這一份恩賞遍及殿中所有人,卻唯獨跟他們三兄弟無關。他們三個雖然是一品王爵,但并未開府任事,連個官職都沒有,自然也就不授散階。
不過,他們也并非被完全忽略。當群臣謝恩退殿之后,他們三個則被中官奉神皇之命留下來,引往別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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