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仁宗篇6 王安石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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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天暮,洛陽城那浮華喧囂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廣政殿內,為君王天下、社稷康平而嘔心瀝血的范仲淹,依舊在政事堂間,辛苦操勞。
正統十一年,已然進入范仲淹秉政的第六個年頭了,五載春秋一晃而逝,帝國又經過一輪風雨洗禮,廟堂上下再換新顏,而進入花甲之年的范公,滿頭鬢發,亦已成霜。
暗夜下,相堂間,燈火幢幢,十數名郎官、舍人、學士,也陪著范首相,當值加班,整理公文條事。這些人,約在三十上下,出身或有高低,但來歷不俗,大多經過一定的職事歷練。
雖然并非都由范仲淹提拔,但皆有受其認可的長處,而這些人,都是當前大漢帝國的精英,前途無量,是帝國未來的高官儲備。
然而,處在這樣的位置,每日接觸的都是宰相公卿,經手的都是國家大事,受到矚目的同時,所承受的壓力與競爭,也遠非常人想象。
尤其,當坐在尚書令位置上的乃是范仲淹這樣的掌權者時,便非黨從,也不得不受其輻射影響,拼命表現,比如這“加班”的習慣
便是涵養、覺悟、氣度如這些帝國精英,長期堅持下來,也都不由身心俱疲,即使,范仲淹從沒有要求他們做本職之外更多的工作。
這些人,一邊渴慕宰相的看重與提拔,一方面又對宰相的作風感到難耐,甚至于,一些深受范仲淹知遇之恩的官佐才俊們,都期盼著范仲淹早點退下。
何必呢?你不累,大伙可都累了!只要退下,你范公就又是譽滿天下的賢臣名相,而非飽受攻訐與議論的“權相”。
而在這些宰堂屬官之中,有一人氣質頗有些鶴立雞群的意思,作為一名官僚來說,年紀不算大,也就三十歲上下的樣子,但總給人一種鋒芒畢露的感覺。
他叫王安石,正統二年的狀元,也是帝國自開寶時代以來,最年輕的一名狀元。
百多年下來,大漢帝國形成了大大小小、五花八門的派別,發源于江南西道的“贛系”,雖只是南臣一分支,且影響力較弱,卻也源遠流長,出過不少名人,乃至宰相。
最有名的,便是鐘謨與王欽若了。鐘謨雖非江西本地人,但由于其在開寶時期江南西道的多年履職,于政制文教上多有開辟鞏固,被后輩認為是贛派的開山人。
至于王欽若,歷仕四朝,二十載宰臣生涯,位及人臣,一度勢傾天下,甚至染指尚書令,最關鍵的是在“康宗—世宗”更替期間縱橫捭闔,為世宗繼位立下汗馬功勞。
雖然后來王欽若因勾結內宦而淪落,但他在贛派南臣中的聲名與地位,卻無可動搖,他的門人學生,依舊在帝國各處發揮著作用,傳承著他的影響力。
他的仕途經歷,則激勵著無數后輩,要知道,王欽若可不是科舉入仕,雖少不了貴人提攜,但他身上的“寒門”色彩極其濃厚,是帝國政壇“以吏入官”的典型與標桿,這幾乎為天下墨吏打心底所推崇。
而王安石也是江西人,打小便被冠以神童與天才之名,天資聰穎,他也沒有辜負自己這份資質,酷愛讀書,學習啟智。
稍長,隨其父宦游各地,這段經歷對他的成長尤為關鍵,不僅接觸了各地風俗與民情,還盡習各家學派之長,給贛湘閩蘇,如今大漢帝國南方最主流的四大學派,他都曾入學修習過,其進境思考,甚至要超過一些授學教授。
在進京以前,不到二十歲的王安石,便已經在南方士林、學派中擁有偌大名氣了。進京之后,順理成章地考入大學堂,期間,也為歐陽修看中,修習古文。
在政法大學堂,是王安石停留學習最久的一次,因為這是他真正接觸到帝國最高學府以及上層權貴的面貌,大學堂也遠不止治學這么簡單了,更加側重于為官之道與治政之能的培養。
而在這方面,即便以王安石之天資,也沒辦法再做到游刃有余、如飲甘釀了。所謂才學固然重要,但人際關系與實務經驗,卻不是那么容易累積的。
不過,這似乎也徹底激發了王安石對政治的熱情與興趣,在那期間,適逢世宗晚年,奪嫡之爭,朝局糜頓,人心不穩。
地處皇家園苑的大學堂,作為帝國培養精英力量的最高學府,議政之風本就濃烈,年輕氣盛的王安石自不能免俗,因而寫出了不少針砭時政的快意文章。
雖然在老政治家眼中,略顯稚嫩,但其人才智慧之光芒,卻已經閃到了不少人,當然,也招致許多人的厭惡,尤其是權貴子弟。
比如蕭阜,這是兩朝宰相、世宗股肱之臣蕭恭之孫,同樣資質過人、好學多才,曾拜湘學大家廖昌浩為師。蕭阜是最喜歡與王安石辯論的,但敗多勝少,到最后,往往詞窮理屈,拂袖負氣而走。
而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年輕時候的王安石,就是這樣自負奇智、鋒芒畢露、銳氣逼人。也正因如此,正統二年大考后,殿試評比之時,包括時任禮部尚書的晏殊在內,不少大臣都建議,當壓壓其鋒芒,正因璞玉,才需打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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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正常情況,王安石別說狀元了,就是進士一甲都進不了。不過,彼時劉維箴繼位已滿一年,雖然年輕放權,卻也非全無自己想法。
面對“打磨之論”,劉維箴并不茍同,他認為,朝廷取士,素以才學智用論高低,豈因年齡而計較長短,橫加打壓,有失公允。
當皇帝明確表達這種態度時,王安石這個23歲的大漢狀元,也就新鮮出爐了。皇帝未必對王安石有怎樣的好感,甚至都沒有仔細了解,但須知道,當初時的劉維箴也是個青年,面對的也是滿朝老臣
到如今,王安石已入仕十年了,他的仕途很穩,穩到按部就班,基本依照朝廷固有的官僚培養制度、節奏來。真正進入官場之后,他才真正意識到,政法大學堂距離朝廷很近,但其中差別之大,難以量計。
一頭扎進朝廷這個大染缸后,他的才智博學,根本無法掙脫政治旋渦,他的鋒芒也不得不收起,吃幾次虧就知道了。
還是得感謝范仲淹,若非范公拜相之后,大力提拔培養才士,或許王安石仍在三館修書屬文,抑或是在翰林院待詔,待在正統時代幾乎不可能被召見的“詔”。
因而,對于范仲淹,王安石是心存感激的,其思想、政風、品行,都深深地感染著王安石,全方位地影響著他。
夜更深了,陸陸續續地,僚屬們將整理、標注、擬議的各部司及地方道州上奏本章,呈與相堂。側對著范仲淹的書案上,又擺得滿滿的,那是一種讓人望而生畏的感覺。
“時辰已晚,本章放下,回府歇息去吧!”
王安石是最后進來的,手中同樣捧著一疊奏章,聞言,輕輕地將之置于案上,再看著始終埋頭于案牘、白眉凝愁的范仲淹,不由躬身抱拳,拜道:“相公,時辰已晚,還請保重身體,早些歇息吧!”
聞聲,范仲淹抬起頭,見到是王安石,布滿皺紋的老臉上露出點笑容:“是介甫啊!你先回吧,老夫還需再看完這道審計!”
說完,就又埋頭下去,見狀,王安石面色動容,兩眼竟有些發熱。深吸一口氣,穩住心緒,王安石向范仲淹拜道:“相公!”
察覺其異,范仲淹又抬起頭來,看著他,問到:“有何事?”
王安石沉聲道:“下官受相公提拔,常處中樞,所見所聞,皆為國家大事,然以鄙陋之目觀之,終如坐望云山,不見真容。
自進京以來十數年,早不見畿外風光,不聞小民之聲,不識黎庶疾苦,下官懇請,外放一方”
聽其所請,范仲淹先是訝然,然后露出滿意的表情,想了想道:“這是應該的,介甫能有此心,足見經世報國之志!”
稍作琢磨,范仲淹道:“國家治安,一在吏治選材,二在章程法度,三在財計民生,這樣,江海關正有一個稅務副司空缺,就留給你吧!”
江海關可是帝國五大海關之首,半個世紀的發展下來,每年關稅及各項管理歲入,就已突破性地達到千萬貫。一個江海關,抵得上五座蘇州府。
王安石身處中樞的這些年,對于帝國政治經濟體制也有了相當深入的了解,自然清楚江海關之重。得到這樣的安排,既驚且喜,同時還有一種被重視的感覺,也絕對是其仕途的一個關鍵轉折。
“多謝相公!”對于此時的王安石來說,唯有長長一拜表示感謝。
旋即,范仲淹便給王安石批了張條子,待手頭事務交接好之后,便去找王相公落實。王相公,指的是宰臣、吏部尚書王士廩,這可是正統時代真正的帝黨核心,也是正統皇帝垂拱之余,制衡朝局的一張王牌。
而望著王安石告退離開的背影,范仲淹眉目之間,卻露出了深沉的憂慮,眼神很復雜,良久,方才悵然嘆息一聲。
江海關這樣一塊肥得流油的大肉,那里自然是群狼環伺,自秉政以來,范仲淹對帝國財稅亦有諸多改革,尤其是海關這種“新事物”,更是大力整飭,打擊貪腐非法,這也是江海關歲入能達到歷史之最的原因之一。
但是,范仲淹心里清楚,他打擊的,只是一些皮肉,骨子里的一些問題,卻不是依靠朝制能夠解決的。將王安石安排到江海關,無異于推他進狼窩,能否堅持下來,需要打一個大大的問號?
然以其個性與才干,范仲淹又暗懷期待,希望他能給江海關乃至整個帝國海關系統,帶來一些不一樣的變化。當年,世宗皇帝用他范希文時,不也是這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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