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太宗篇53 遲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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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熙十三年八月,中秋節前,鑾駕抵至金陵,于燕子磯駐泊登陸。即便有詔旨在前,接待事宜上,江南道司僅在官軍吏職體系內進行了一定動員,秉持一個“不擾民原則”。
然而,若真僅止于此,那場面也未必有些難看了,因此,最終呈現的迎駕場面,一點也不冷清,相反,江寧官民熱情高漲。
從燕子磯開始,便有數萬士民聚集迎駕,并隨行綴護,沿途呼聲,不絕于道。及至金陵,更是全城云動,數以十萬計的士民百姓,滿街塞道,觀者如堵。
對此,哪怕只是象征性的,皇帝劉旸也要詢問一下情況,這江南道究竟有沒有把圣旨當回事,還是覺得以此手段逢迎,就能得到他的好感。
感受到皇帝的不愉,王玄真則解釋說,官府并未組織百姓迎駕,甚至還特地發布安民公告,至于這熱烈的應駕場面,實是江寧士民久不聞圣因,經年渴慕天顏,因而自發前來迎候。
對于王玄真這番說辭,劉旸僅信一半,這么大的陣仗,若沒有官府居中調度籌劃,僅靠百姓主動,怎么可能維持眼前的秩序,江南道誰也承擔不起秩序失控的后果。
至于江寧士民的積極主動,劉旸勉強取信幾分。畢竟,從天下一統以來四十余年間,算上劉旸此次南巡,一共也只有三次皇帝駕臨江南。
若是皇帝久居中央,坐鎮天下也就罷了,但不管是世祖,還是今上,又都是好巡看吏治、體察民情的人,而從皇帝巡視的頻次,也能反應出到目前為止,東南地區在朝中的地位如何,這與東南日益壯大的生產力與經濟實力,是極不相襯的。
這樣的境地,顯然讓東南出身的勛貴官僚、士民百姓都是十分不甘的,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份不甘乃至不滿越積越多。
若是在前二十年也就罷了,江南畢竟是投降獻誠之地,作為被征服收復的對象,政治上弱勢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若一直這樣,雍熙朝都過了十三年了,還是這般,那就難以讓人接受了。
江南畢竟不比其他地方,這是大漢經濟、生產力最發達的地區之一,又是漕運之始,江海通衢,商賈云集,車船輻輳,再加近三十年海貿的興起,一層層buff加成下來,不管從哪方面講,朝廷都該給江南甚至整個東南一個說法。
如果經濟上持續攫取利益,政治上卻保持排擠與打壓,那怎么都無法令人心服的,也不利于東南地區地深入融合進大漢的體制。
說白了,還是權力與利益的問題,這些最終都還得從政治上的話語權來體現。事實上,從開寶中期起,東南包括原割據勢力權貴出身的諸上層階級,都在仕途打破朝廷政治上的限制與封鎖,也取得了一些成就,畢竟東南的重要性朝廷有不是不清楚,態度也處于緩慢放寬的態度。
這些年,做到帝國上層封疆的人也不在少數,比如張洎、潘佑,當然這兩者結局都不那么好罷了。其他人如徐鉉者,雖然經歷坎坷,但這是南北都認同的士林領袖、一代文豪,臨死前還是內閣大學士,能夠參贊國事,為東南發聲。
再比如時任河東布政使的鄭起,四十來年前的金陵令,竟然一步步做到大漢帝國的龍興之地長官去了,當然,鄭起也早已年逾古稀,已經幾次上表致仕了。
而比起這些具備代表性的人物,真正值得關注的是,這些年出現在大漢政壇上的東南籍官僚是越來也多了,每屆科舉,錄取南方士子比例也已上升到正常比例,這都是朝廷對東南道州政治態度上轉變的體現。
只不過,對于東南官民而言,似乎仍然不夠,畢竟,牢牢掌握朝廷大權的,依舊是以北方籍為主的權貴,并且,這些年有無數的北方權貴,南下搶食。
在這樣的政治背景下,雍熙皇帝第一次駕幸東南,作為第一站的江寧官民,如何能不積極迎候,展現東南之繁盛風物,讓皇帝賓至如歸呢?
即便拋開政治因素,劉旸與金陵之間,終究有那么一層微弱的淵源在,同時,僅從雍熙時代的國計民生來說,東南士民對朝廷的忠誠度與認同感是在不斷上升的,就因為在雍熙朝,大伙的日子能過得稍微輕松一些,生活上至少比起開寶時代是有明顯進步的
而以江南道為核心的整個東南地區的發展,也堪稱整個雍熙時代社會大生產、經濟大繁榮最耀眼的一個結晶與成果。對于江南,劉旸實則始終憂心關切的,這從吏治整頓的深度,以及鼓勵農商的力度,都能看出來。
過去十多年,劉旸雖然沒有親臨,但朝廷的特使,皇帝的密使,可一點沒少來,包括讓臨淄王劉文濟長駐江南,也是作此類考慮。此番南巡,一如當年巡幸西南,除了巡察東南政治、經濟、民生狀況之外,安政撫民也是主要目的之一。
因此,即便對將江南道司搞出的迎駕聲勢心存異議,劉旸也沒有發作,但仍舊對王玄真發出警告,江寧這邊也就罷了,若是到了其他城市,再搞出數以十萬計士民,幾十里相迎的戲碼,那就不要怪他不客氣了。
劉旸的表現,或許顯得有些不近人情。然而,這是最能的減輕擾民程度的辦法,他相信有一部分士民是真心的歡迎他,但是,讓百姓把歡迎與喜悅藏在心里,盡量不影響其日常生計,這才是愛民。
在開寶時代,在全國各地還存在著一些小型的行宮別館,但到了雍熙年,經過劉旸又一輪的裁撤,到如今,整個大漢,除兩京之外,只剩下七座行宮了,北方是太原、長安、幽州,南方則為成都、江陵、番禺以及金陵,并且每座行宮的規模以及繕護人員、成本都進一步被壓縮。
當然,還有一個泰康宮,只是這個開寶晚期耗費了巨大人物財力打造的皇家避暑勝地,自劉旸登基以來,就一次都沒有去過。
金陵宮,時隔四十余年,劉旸再度駕臨此地,這一次,他是作為主人踏足這座曾經被風花雪月填充的宮室,對于日漸遲暮的劉旸來說,這也是一種少有的新奇體驗,平生出諸多唏噓與感慨。
隨行的后妃、宮人及禁衛陸續入駐,大臣們也在江南道的精心安排下,慢慢安頓下來,此番這么多隨駕人員,顯然是要在金陵宮多待上一陣子的。在劉旸的計劃中,接下來對東南地區的巡視,就不需大擺儀仗了,金陵就是南巡的一個暫住基地。
中秋當天,金陵城市民讓劉旸感受了一番南方節慶的魅力,普天同慶,君臣俱歡。劉旸于金陵宮中,舉行了一場御宴,親自宴請江南的勛臣、官吏、將領,以及從萬千士民中選出來的飽學之士、道德長者、名流郡望、孝子賢孫、良民義商等等,并且發表了一番動情的講話。
比起來過兩次的世祖皇帝,雍熙皇帝在江南官僚士民眼中,可著實要親切許多,表現得也更真誠。十幾年皇帝生涯下來,劉旸早已積攢了足夠的權勢與威望,自朝廷而外,就沒有不敬畏的。
平心而論,在大漢帝國這一整套運行體制中占據主要話語權、解釋權的階層眼中,雍熙皇帝除了在法治上有些苛刻與應用過猛之外,其道德、言行、思想都很符合他們對“圣明之君”的理解。
因此,劉旸在大漢帝國統治階層中的名聲是十分好的,也在很大程度上利于他的統治。當然,這也與劉旸在許多事情的分寸把握,謹慎妥協有關。
雍熙時代是一個“改革”的時代,更準確地講應該叫“改良”時代,是對世祖之政、之制的“匡正改善”。老子定制,兒子改制,這就是對開寶到雍熙這個過程最簡單的詮釋。
只不過,在這個過程中,劉旸有維護的部分,有妥協的部分,還有他自己堅持的一部分。而一個走“調和路線”的皇帝,是很難被統治剝削階級所厭惡的,畢竟在底線之上,他是留有妥協余地與談判空間的。而能把帝國成功帶入到雍熙盛世,只是證明他這個皇帝的確具備不俗的治政才干與局勢掌控能力。
五十六歲的雍熙皇帝,不只是大漢帝國的最高統治者,天下子民的現世神,同時也是一名老者,比起曾經的世祖皇帝,要“慈眉善目”得多的老者。
當他親密地飲宴交流,并親切表示將所有人視作“自己人”時,江南道的這些階級名流們,自是滿腔感動,熱淚盈眶的都有。
從場面效果來看,金陵宮內中秋夜宴這場政治秀,雍熙皇帝表演得還是很到位的。
在金陵待了七日之后,鑾駕再度起行東巡,走陸路,隨眾直接下降到三千人。
作為江南道主官的王玄真自然也在伴駕之列,并且還得到“登鑾駕”對話的機會,這對于一個特務出身始終貼著“鷹犬”標簽的大臣來說,實在是莫大的榮幸與恩遇。
鑾駕順著“江蘇”直道一路東行,車內,劉旸靠在軟枕上,注視著一副謹慎姿態的王玄真,咨之以江南道的人事問題:“你在江南道任上夠久了,該動一動了,對于繼任人選,你可有想法?”
聞問,王玄真臉上倒無意外之色,對于自己離任顯然早有準備,不答反問:“不知陛下可有屬意人選?”
劉旸直接說出一個人:“江南道副使陳省華如何?”
聽到這個名字,王玄真心中頓時冷哼了一聲。陳省華是個從川蜀走出來的官僚,便是在大漢也有四十年仕途了,為人精明強干,也敢于同權貴、豪強作對,據理力爭,秉公執法,算是一代“雍熙名臣”。
哪怕在雍熙元年,陳省華也只是一個潤州知州,十來年的時間里,便成為江南道的布政副使,中間可隔著幾級,可見際遇之優,當然,也是晚來的時運。畢竟,到今年,陳省華已66歲高齡了。
并且,與王玄真一向不對付。而迎著皇帝的目光,王玄真考慮幾許,卻道:“陳善則有濟世之才,治江南道,綽綽有余!”
這下輪到劉旸詫異了,不禁道:“朕可聽聞,你與陳省華的關系,一向不佳。”
王玄真平靜地答道:“陳善則雖然鄙夷臣之私德,但只要不廢公事,臣也無必要與之計較。在治政上,此人尤善理財與水利事務,十分契合江南道政情。
只是,陳善則已然年邁,精力終究不濟,未必能履職多長時間.”
王玄真這番評價,還算中肯,而劉旸聽了,卻不禁感慨著說道:“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大漢朝堂,可從不缺年過花甲之柱國老臣,年齡,不是大問題,還能發揮才干,治政安民即可!”
“陛下英明!”皇帝都這么說了,王玄真自然只有附和著。
一直注意著王玄真的反應,劉旸嘴角忽然露出了點笑容,又問道:“你就不關心,卸任江南道后的去向嗎?”
對此,王玄真很是從容地應道:“陛下有命,臣不敢辭,即便讓老臣回鄉種地,也不過置辦一套農具的事情!”
“呵呵.”劉旸笑了笑,蒼老的笑聲中透著一絲沙啞,道:“讓你回去種地,那可就大大屈才了!”
“陛下謬贊!臣不敢當!”王玄真立即表示道。
看起來已有些消瘦的手輕輕擺動了一下,劉旸說道:“朕直接告訴你吧,韓徽奏請致仕,朕已經應允他。他若離朝,都察院的差事,朕打算由你來接任!”
在雍熙王朝,都察使這可是個重任,于王玄真而言,則更是一種奢望,因為一旦詔旨下達,也意味著他王玄真拜相了,這要放在十三年前,他是怎么也不敢想的。
“陛下如此恩遇信重!臣.臣.”王玄真跪在車駕內,激動之情一時間難以用言語表達。
見狀,劉旸卻是稍顯悵然地說道:“都察使可是個重任,你也是年近花甲的人了,若是再拖幾年,恐你也承受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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