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太宗篇4 最后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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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旸預感過自己在繼位之初會面臨一些麻煩,然有些麻煩的出現仍舊在其意料之外,他怎么也想象不到,就連大行皇帝下葬之期,都需同一些大臣角力一番。
一干人拿著“天子七日而殯,七月而葬”的舊禮來說事,甚至拿高祖劉暠的葬期來舉例說明,那畢竟拖了差不多一年的時間,以此來建議劉旸,將大行皇帝來年再行下葬。
這樣的建言,當然與劉旸之意相違逆,依他的想法,百日之期足矣。七月而葬,其中很重要的一點原因是陵墓的修建,而大行皇帝的高陵是早就修好了的,何需教條死板地依舊制行事,白白浪費時間不說,還讓梓宮在千秋殿吃灰。
這是兩種理念的沖突,也是兩種立場的角力。劉旸自己想法當然很簡單,在盡全盡美的基礎上盡快完成喪葬之禮,從而讓帝國恢復正常秩序,還官民以安寧。
這是公的一面,私的一面自然是想盡快結束新舊交替的過渡期,把登基日期提前,盡早掌握皇帝大權。
而提倡“七月而葬”的大臣,其意圖也不復雜,只是與劉旸之意相反,要盡量拉長這個過渡期,新君無法盡快徹底地掌握帝國大權,在這段時間內,就給予他們更多操作權力的機會。
這幾乎是一種本能,一種臣權向君權發起的挑戰,過去大行皇帝在時,時不時還有人敢炸刺,如今頭頂的陰影散去了,自然要蹦跶一番,也試探試探這新皇帝的深淺。
上奏的人中,有不少三館及翰林院的學究大儒,他們跳出來,并不稀奇,劉旸甚至能一定程度表示理解。畢竟,大行皇帝從來不聽他們的,而他還是太子之時對儒門思想學說,表達過一定親近認可,拿出一些東西來試圖說服他這個新君,不值得奇怪。
但經此一事,劉旸對那些經典思想學說的好感就大打折扣了,那些思想,固然存有治國安邦、統馭臣民之道,可以從中明辨王朝興廢之由。
但同樣的,也可能被其用來約束、限制乃至壓制皇帝、皇權,他們那一套禮,用來束縛臣民是應該,用來約束皇帝自己,劉旸不似大行皇帝,他有一定的克己覺悟,但同樣不喜歡這樣帶有些逼迫的方式。
那些迂腐不化、抱殘守缺者不可怕,可怕是有居心叵測,假借禮制,窺探皇權者,這就讓劉旸不得不防了。
而頭一個讓劉旸詫異的,便是尚書右丞辛仲甫了。這個開寶老臣、趙普的摯友,他幾乎就是帶頭人,明確贊同“七月而葬”,其言辭懇切而激烈,甚至給劉旸一種不滿七月,他這個嗣君就不孝順的感覺
當初秉政之時,君臣之間和協共事,也算相得益彰,劉旸也曾夸獎其精明干練、勤于國事。
此事一出,劉旸也不由深深地發出感慨,大變之際,人心俱變,大行皇帝一旦不在,那些被他壓制的人或事也都跟著抬頭了,眼下只是一個葬期問題,便牽扯出這么多紛擾,將來還不知有多少是非斗爭向他襲來。
而面對此局,劉旸的態度自然是一貫的,也是堅決的。從這些臣僚對此事的態度,劉旸并不能感受到他們對自己這個皇帝的尊重,必須得壓制。
不過這一回,他沒有如上尊號、廟號之事那般乾綱獨斷,強平異議,他是看出來了,未來紛擾不會少,若都由他親自下場賣力,那他這個皇帝可就有得辛苦有得忙了。
關鍵在于,劉旸可不是沒有根基的,三十多年太子生涯積攢下來的東西,磨礪出來的經驗,那也是深不可測。
只露出一點苗頭,便有一大波人奮起,與那些“復禮”之徒進行論戰。李昉、韓徽、寇準、徐士廉、王旦、魯宗道等臣,這些人聯合起來,那戰斗力是毋庸多說的,尤其是李昉,談儒論道,講禮說法,先不說業務素質,僅靠個人威望都能壓倒一片。
于是,在一番壓倒性的勝利過后,皇帝劉旸很虛心地接受建言,大行皇帝于開寶三十年寒月三十日下葬。
一場葬期之爭,竟鬧得滿朝轟動,這讓劉旸產生了極大的反思。既在反思己身,也在反思帝國那些看似完善的條制,別的不說,就這帝王喪制就難稱完善,說到底還是經驗不足,便是把大行皇帝算上,開國以來一共也就這么兩次。
事實證明,條制上寫的那么多東西,在落實的時候,不合適的地方還是很多。畢竟,每個時期,每個皇帝,面臨的局勢都是不同的。
因此,條制的規定,還當保證在帝位傳承、新舊交替期間國家社稷的安全穩定,絕不能抱殘守缺,穩定壓倒一切,這是劉旸就此事得出的結論。
劉旸對大漢帝國早有改革之心,但他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是從喪制開始。
開寶三十年秋季的洛陽,除了滿城縞素與長時間的禁娛禁酒之外,最常見的畫面,大概就是不斷有來自帝國四海八方的貴族、官僚、將帥、諸族代表、外國使節。
不管什么身份,來自何方,目的只有一個,祭拜大行皇帝,包括那些已然退休、貴養的乾祐老將、開寶功臣們,只要還能動彈,都齊聚京師,洛陽城也著實有好些年沒有如此熱鬧,這就是大行皇帝駕崩帶來的轟動。
奔喪固然是群英匯聚的主要原因,但明顯也不乏暗懷其他用心者,帝位傳承、新舊交替,實在是適合投機,只要對政治還抱有想法。人多嘴雜,也就使得大行皇帝的喪禮,變成了一些人的政治表演秀,還沒法責難,“忠正”之士表現對大行皇帝之追悼、懷念,這誰敢責怪,是何居心?
在整體悲傷的氛圍中,也有一些不和諧的事情了,這就不僅局限于爛事極多的帝國上層權貴,還包括中下層百姓。國喪期間,不能飲酒,不能嫖娼,不能搞任何聚會性活動,犯了事罪加一等,不能結婚,甚至不能家里死了人也不能大辦喪事,以免沖撞靈駕
如此禁制,三五日自是應該,十天半月也勉強忍受,一旦逾月,那閑言碎語,晦氣怨憤,就跟著跑出來了。
即便畏懼皇城司的密探、府衙的眼線,不敢訴諸于口,心里罵咧兩句總是難免的。至于罵誰,除了朝廷官府、肉食權貴,還能有誰?
自然是有的,包括天家,包括已經在殯宮躺了兩個月的大行皇帝。人心之變化,就仿佛當初梓宮還京,那幾十萬士民百姓追懷慟哭,哀聲震天之景象,是虛假的一般.
不得不說,大漢的子民,是世間萬族最勤勞,最淳樸,最寬容的,但同樣,也是最無情,最健忘的。
當然,國喪期間一些苛刻乃至病態的禁制規定,新皇帝劉旸并非沒有耳聞,也并非沒有想法,只不過在當下他也不好貿然提出,更關鍵的,還是他實在沒有時間與精力顧忌到這些細枝末節。
就如此時,聽聞趙王劉昉回京的消息,劉旸頓時上了心,在過問其行程、日期之后,專門派遣盧國公趙明德西去迎接。趙明德,已故盧國公趙匡贊之子,趙王劉昉的大舅子。
對劉昉,劉旸倒也沒有那么強的戒心,時至今日,他已繼位,君臣之分徹底奠定,并不怕劉昉會威脅帝位。但實事求是地說,大行皇帝諸子,拋開一向安分守己的嫡次子燕公劉昭不談,趙王劉昉也確實是對劉旸帝位威脅最大的人。
怡然不懼是一種態度與器宇,但能夠正常平順地度過這個關鍵階段,也是劉旸所期望的。就連那些公卿貴族、文臣士子都能惹出那么多是非紛擾,何況是名望頗高、戰功赫赫的趙王呢?即便劉旸相信,劉昉不會做出一些不智的事情,但是不得不防,誰也不知道大行皇帝駕崩給劉昉造成了怎樣的刺激
當然,真正讓劉旸疑慮的,還是大行皇帝駕崩之前下的詔旨,不論如何解讀,都透著一股不尋常。既然分封安西三國了,劉昉也在其列,為何又單獨召他回京,所謂何事?
大行皇帝此舉究竟是何用意,或許只有天知道了,但給新君與兄弟之間,多少留下了那么一絲尷尬.
至于趙王劉昉,從金陵至碎葉有近萬里的距離,與安西都督府是在六月底方才收到加急傳達的分封詔書,以及召他還朝的旨意。
在大行皇帝的分封規劃中,魏王劉旻毫無疑問享受到最豐厚的果實,碎葉、郭城、怛羅斯為核心包括珠海(伊塞克湖)盆地、白水城、訛答剌、達失干(塔什干)、康城(胡占德)在內的安西都督府精華地區,都被劃給了安西國。
至于涼國公劉曄的康居國,則受封原黑汗國西南地區的拔汗那(費爾干納)、烏茲根、西鞬三城,這三城所在谷地,雖然也是東西要道,但占地實在不廣,人口因為當初滅國之戰以及持續而殘酷的治安戰,幾乎損失殆盡,如今正處于一種凋零落后的現狀,需要極其漫長的恢復期。有鑒于此,大行皇帝又慷高昌道之慨,將在其東南方向的疏勒地區也劃給了康居國。
疏勒,可一度是黑汗國都,早年被薩曼王朝欺負之時,正是憑此地發展翻盤,與于闐國的宗教戰爭也是以此地作為基地,過去的這些年,恢復得很不錯。大行皇帝的這種分封法,老十三顯然賺大了。
相比之下,劉昉的北庭國,就顯得小氣了,大行皇帝將原黑汗王朝東北地區封給他,境內都是些游牧蠻族,城池只有一座楊城(楊延昭千里奔襲所占乙寄烏骨城)雖有伊麗河流過,北方亦有達林庫爾(巴爾喀什湖),但終究還是一片經濟、文化落后,不曾開化的蠻夷之地。
這樣的分配,顯然不符合趙王劉昉在大漢帝國內部的地位,這似乎也能解釋一部分大行皇帝將他召回朝廷的原因。而劉昉,顯然也樂意,在分封之事上與劉旻、劉曄倆兄弟確認分割之后,便率領扈從東歸。
原本是不急不緩的,一路查看安西、高昌之地的地理、民情、軍事、政治,甚至還有閑心游山玩水。然而還未出高昌道轄境,所有的從容閑適都消失了,大行皇帝駕崩的消息終于擴散到大西北。
劉昉對他爹的感情,那是再深厚不過了,更重要的,比起他三個兄長各懷心思,劉昉卻始終存一顆赤子之心,對大行皇帝也崇拜了幾十年,可想而知,驟聞噩耗,他是怎樣一種崩潰的心情,那幾乎是一種信仰崩塌的絕望感。
策馬揚鞭,飛馳東進,便是緊趕慢趕,極致地壓縮休息時間,等劉昉回到洛陽,也已進入九月,屬于趙王的風姿威儀、豪邁氣度也不復存在。到了皇城,也不去拜見劉旸,而是直奔殯宮所在的千秋殿。
當皇帝劉旸駕臨千秋殿時,只見所有人都默然而立,眼中戚戚然,只因劉昉的嚎哭聲過于凄涼,簡直讓聞者傷心,聽者流淚。
梓宮前,滿面風塵、皮膚黑黃、胡茬凌亂的趙王劉昉,正趴在靈臺上嚎啕大哭,撕心裂肺之狀,實無法用言語評說。
見其狀,劉旸也不由有些動容,他也是知道劉昉性子的,旁人或許會惺惺作態,但劉昉從來磊落坦蕩。越過行禮的眾人,劉旸走到劉昉身側,探出手在半空停頓了下,方才輕輕地拍在其背,顫聲道:“四郎,爹已經去了,斷不愿見你如此,節哀吧,不要哭壞了身子.”
劉旸一說這話,劉昉哭得更兇了,甚至跪下,用力地磕頭,磕得殿中地板咚咚作響。
見狀,劉旸急了,也跪了下去,強行掰住他,然后兩兄弟抱在一起,劉昉哭聲不止,劉旸也是潸然淚下,緊跟著,整個千秋殿也都充斥著哭聲。
畢竟,皇帝陛下與趙王殿下都哭了,其他人怎能干看著。只不過,比起眾人的逢場作戲,于趙王劉昉而言,悲傷之情,實在無法言說。
一直到傍晚,皇帝劉旸方才回到垂拱殿,獨處之時,他的嘴角極其難得地露出了點笑意,若非實在欣慰,他是不會做出如此不合時宜表情的。
只因為,趙王劉昉在哭喪之后,鄭重地向劉昉行君臣大禮,口呼陛下。不管劉昉如此表現是否發乎真心,至少在短時間內,在他正式登基之前,應該不會佗生事端,這也讓劉旸近來被搞得緊繃的神經,得到稍微的舒緩。
開寶三十年十月三十日,世祖皇帝梓宮出殯,葬于邙山深處的高陵,也意味著,大漢帝國徹底告別它真正的創立者。
由此而始,大漢也將正式迎來一個嶄新的時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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