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26章 郭樞密過相州
乾祐三年冬末,塞北的寒氣尚且殘懸于河北大地上空,處將散未散之際。
相州,安陽,南祠。
祠堂清寒,煙氣縈繞間,環境肅靜,氣氛莊重,相州自節度使劉銖以下數十名職吏軍校俱在,又有州內大族豪右數十,齊聚于此,祭祀緬懷當年安陽屠殺死難的百姓。
當然,相州將吏并非主角,居中領頭的,乃是朝廷樞相、邢國公郭威。
當年契丹滅晉,肆虐中原,對大河南北百姓犯下了無數罪行,又猶以“安陽屠城”最為駭人,最為深刻。
是故,安陽之殤已成為大漢子民經歷那場苦難浩劫的象征,為銘記國難,劉承祐繼位之后,特意下詔相州官府,修建祠堂,用以紀念死難的百姓。地方官府與百姓,時時祭拜,劉承祐當初北巡之時,也不忘親自贈上幾炷香。
郭威途經此地,自然也不會忘記此事,遂讓相州將吏組織,親祭。
去歲冬,郭威是奉君命,以樞密使、河北觀察使的身份,代天巡視河北,視察邊備,檢查兵防,慰問士卒,體察軍心,觀察內外形勢,與戍邊將領們就邊防御備做詳細的交談。最北,一直走到永清。
時下,已是巡邊完畢,恰在歸途。
祭拜結束后,謝絕了節度使劉銖酒宴的盛情邀請,郭威打算繼續南歸,鄴都那邊需要再去拜謁一下符彥卿,澶州那邊自家養子郭榮也當會面叮囑一番。
“郭樞相,劉某迎奉是否有不周之處,何以匆匆南下?難道嫌棄我那府衙簡陋,遂不愿落腳?”相州節度劉銖臉色有些不好看,攔著郭威的車駕,逼問道。
“劉公言重了!”面對劉銖的無禮攔道,郭威臉上洋起和善的笑容,道:“郭某實有急務在身——”
劉銖又很不客氣地打斷郭威:“郭樞相北來,不是奉陛下之命巡察河北嗎?有什么事務更急于此?何以過我相州而不停留,竟是何意,莫非我相州軍政,不堪入目?”
這個劉銖,說話端是難聽,直白且大膽,即便以郭威的城府與涵養,也不免心生慍怒。迎著其目光,郭威壓下心頭不快,朝車駕一指:“劉公勿生疑忌,郭某實無他意,還請車內敘話!”
劉銖眼神一斜,雙手有力一抱拳:“請,恭聽郭樞相教誨!”
在大漢的元老宿將中,是有劉銖一席之地的,早年與劉知遠有舊,在河東節度之時,表為內職。劉知遠也向親信之,常言其勇斷類己,深為遇之,恩厚不下與郭威。
北漢立國之初,有從定中原之功,累遷汴、洛之職,移鎮青州,后來在劉承祐移鎮換防之時,與相州節度郭瑾互調,一直任職至今。
劉銖這個人,面相嚴酷,一看就不是個好相與的人,故時下面對之,郭威也有些無奈。
上得馬車,落座之后,郭威方才平靜地對其道:“劉兄與郭某,皆乃河東舊臣,從高祖定中原,立社稷。晉陽之時,雖未深交,但我也素知劉兄之能才。今日既相逢于此,有些話,我且說之,公且聽之,若不中聽,勿怪!”
聽郭威這么說,劉銖臉色方才好看了些,不過仍舊透著股兇惡的氣質。
郭威手指輕抬:“我知劉公向來立法深峻,令行禁止,在軍中自是無可厚非。然馭民終非治軍,不可太過嚴苛。吏民有過,事當問其輕重,刑當依其條律。相州百姓,前以兵燹,遭受重創,民生民氣,至今未復,斂賦勞役,實不宜過重......”
劉銖此人,向來慘毒好殺,手段狠辣,性格固執,受不得忤逆。當初還在青州的時候,治政馭民,頗為嚴酷恣意。
每親事,小有忤旨,即令倒曳而出,至數百步外方止,膚體無完者。每杖人,遣雙杖對下,謂之“合歡杖”;或杖人如其歲數,謂之“隨年杖”。
調任相州之后,也將他在青州那一套,盡數移植過來。是以當政不過兩年,兇名遠揚,部民無有不畏者。
郭威這番提醒,也算是交淺言深了。但劉銖聞之,臉色比起之前在車駕下更加難看了,悶著頭道:“看來郭樞相,果真瞧不上我相州之政啊,難怪,是欲以方才數言,上報陛下以罪我嗎?”
劉銖此言一出,郭威其眉立刻皺了起來,目閃晦光,臉色冷淡下來,與之對視。
冷場幾許,郭威淡然一笑:“郭某實無此意!”
態度愈加溫和,又道:“當然,瑕不掩瑜,劉公在相州任上功績,也是無法抹殺的。國初朝廷財政艱難,相州歲入,輸送東京,從無短缺延誤。境內盜賊匿跡,匪類不興。天子御臨以來,所興之政,所立條制,悉從詔制頒行,略無遺漏。這些情況,郭某有所聞,陛下也甚嘉之......”
聽郭威如此講,劉銖急問:“此言當真?”
“絕無戲言!”郭威認真道,注意到劉銖仍舊閃動的目光,含笑道:“方才郭某所數之言,只一家之見,如今天下未定,分屬亂世,公用重典,以定秩序,亦算不得過錯!”
郭威這般言講,劉銖方才舒服了......
擺脫劉銖之后,郭威一行,便從速向南而去。馬車之內,郭威的臉色十分難看,良久,方才恢復。一絲譏笑掛于唇角,很快又化作一縷嘆息。
搖了搖頭,嘴里呢喃道:“這劉銖如此剛戾難制,能保一時,豈存一世?我與他多廢那些口舌,只怕非但難警其心,反倒得罪了他。不智啊!”
原本,郭威數劉銖酷政,后邊還有些勸告之語,冀望他能有所改正,不過觀其態度,自覺枉作好人。在郭威看來,劉銖的作風若不改,行事如不變,他日勢必難得一個好的結果。
郭威卻是不知道,劉銖的酷毒是深到骨子里的,那里是容易改變的。在原本的歷史上,奉命族誅他一家的,正是這個劉銖。
繼續南下,過鄴都,郭威收拾好心情,拜謁符彥卿,在元城度過了乾祐三年最后一夜。
重新起行,一路奔澶,未及與養子郭榮相會,便收到了來自東京的壞消息。至少對郭威而言,不是個好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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