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146章 到了還得親征
樞密院中。
這段時間以來,是忙碌一片,各司僚屬,腦中都繃緊著弦,鄴都戰事不順,最忙的就是他們。處理急務,調整兵防,支移軍械,配給輔丁......基本都圍著討杜之戰進行。
劉承祐坐在書案后,眉微蹙,下巴磕在交叉的十指上,盯著案上的一張地圖紙出神。圖紙所畫,乃前線的漢軍布防圖,很詳細,鄴都的攻防局勢清晰可見,上邊還配有兵力、地勢、溝池、壕寨等解釋。
就劉承祐所觀,一股子“穩妥”的氣息,撲面而來。自幾番試探進攻失敗后,高行周便在鄴都城下開始了“工程”作業,大肆修筑寨壘,一副要死磕到底,困死杜重威的樣子。
漢軍這副架勢,顯然駭住了杜重威,他雖然有些看不清局勢,但憑感覺就知道漢軍的動作對他威脅很大。忍不住派軍出城,想要搗毀那些寨壘,打斷漢軍的立寨節奏,被早有準備的高行周派軍痛擊。數番來往,折兵三千余,吃了幾次虧,杜重威也學乖了,老實地龜縮在城中,不敢輕出。
等鄴都城外,寨壘勾連成片,犬錯獠牙,直向城池之時,叛軍已是動彈不得,徹底被壓制住。其后,高行周以行營都部署的名義,傳檄魏博諸州縣,不出意外的,州縣俱降,宣布與杜重威劃清界限,向朝廷表示臣服,甚至主動供給軍需、丁壯,以解漢軍之乏。
魏博地區,首在鄴都,但若沒有其余州縣的支持,鄴都之內縱使兵再多,糧食再充足,那也是只困獸。況且,這只困獸,本就不算尖利的爪牙,已然被磨平。
就劉承祐看來,高行周已經做得足夠好,還是在有慕容彥超那樣拖后腿的情況下。只是,失之保守,不過劉承祐倒也能理解,并在一定程度上支持,畢竟,鄴都城堅,既不可卒克,那就在城下先站穩腳跟,徐徐圖之。
但是,對他的打法,朝廷卻是非議不斷,似楊邠、史宏肇等人,有些不認同他的策略。在他們看來,統重兵擊之,后邊又取得了不少勝果,窮途末路的杜重威,當一戰破城,畢功而還才是。
但高行周這般,拖拖拉拉的,說得好聽點,用謹慎穩妥來形容。若是難聽點,那就是養寇自重、別有居心了。沒錯,已經有人在劉知遠耳邊念叨了。
說到底,還是信任的問題,若換個河東舊將統兵,縱有非議,也不致于此。對于朝廷中彌漫的這股風氣,劉承祐頓覺悚然,將帥統重兵在外,朝廷在后妄自猜疑,這從來都是大忌。
劉承祐直接坐不住,站了出來,于朝堂上怒斥那些進讒的大臣,誰說話懟誰,此前一直試著交好引以為援的蘇逢吉也沒放過。為了給高行周站臺背書,劉承祐是頭一次正面與朝臣撕破臉皮地爭執。
當然,劉承祐不是在孤軍奮斗,王章、郭威、王峻等人,倒是堅定地支持他的意見。就事論事,王章平日里與楊邠基本上是同一個步調,但這一次,意見相左。
私下里,劉承祐也十分鄭重地向劉知遠勸說,都不用講太多大道理,將以前的歷史,類似的故事講一遍,就足以讓劉知遠警醒。
當然,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但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外一回事,否則自古以來,類似的君將相疑而至自毀長城的事,又怎會重復上演。
此前議了那么長時間,既然用了人家,如今人家還在前線盡心盡力地給你賣命,這般在后面猜疑,算怎么回事?劉知遠確實談不上昏聵,且身上還帶著點自低層打拼上來的“江湖習氣”,被兒子教育了一番,縱使面子掛不住,但還是降詔,禁止朝臣再發猜疑之論,違者重處。
劉承祐也是看出來了,這滿朝漢臣,若說沒有智者,顯然不是,但這些人,真正一心一意為大漢江山著想的,恐怕沒有幾個。包括楊邠、史宏肇,他們之所求或許不同,但都有共性,達濟自身。君臣義絕,才是這個時代皇帝與大臣之間的真實寫照,因為說不準,皇帝寶座上就換了人。
高行周比較幸運,有劉承祐在朝上為之疾言爭辯。他此次,倒是純粹地出于公義,未有摻雜任何私心,但他此番展示出來的擔當,傳揚開后,倒讓他獲得了不少人心,將校之心。
在劉承祐的強勢干預下,朝中那股名為“猜疑”的歪風邪氣得到了遏制。但是,鄴都的戰況,仍舊是擺在朝廷面前的一道難題,是必須要解決的。總不能,就那么一直圍著吧。
朝廷也有自身的難處,王章理三司,原本為平叛籌措了半載輜需。但是,實際的消耗,往往比你預期的消耗要多得多,尤其是戰爭這么不可控的事情。
誰能料到,平叛之戰會打成這么個持久戰,就高行周在鄴都城外建起來的那些“龜殼”,所消耗的人、物力便遠超那些不明其理的朝臣想象。就這,還是漢軍得以成功將戰事局限于鄴都這一隅,并就近調用了大量魏博本鎮的資源,否則窟窿還要大。
歸根結底,還是隨著帑藏日漸枯竭,而戰事進展不順,讓朝廷平叛的底氣不那么足了。王章那邊已經在準備,對東京的商賈、百工之人,進行一次加稅了,并且有向朝臣、將校“募捐”的意向。在黎陽渡那邊,著專人組織了一大批人,打撈當初契丹北渡之時覆沒的船只,也不管靠不靠譜。
當然,已至深秋,各州縣的秋收工作都已經展開,收割秋糧。但是,從收割到繳稅入庫,這也是需要一個時間過程的,不解近渴。故,就在昨日,朝廷已下令,鄴都漢兵,先就近取魏博糧食而用,戰后再行對百姓進行補償。
命令下得輕松,但真正操作起來,于魏博之地的百姓而言,又將是一場“災難”,這是痛失民心之舉。但是,沒有辦法,只能緊著戰事,至于民心,只能日后慢慢收拾了。平叛之事若出了問題,就不是那點民心能夠彌補損失的了。
“殿下,鄴都急報!”思慮間,魏仁浦急步趕入,呈給劉承祐一封軍報。
觀其標志,加急。
吸了口涼氣,順手接過的同時,劉承祐還沒看,便直接問道:“破城失敗了?”
魏仁浦點頭,表情嚴肅:“是的!”
就在九月初一,鄴都圍城已有月余,迫于各方面的壓力,劉知遠終究忍不住了,發金令,勒命高行周進行攻城。畢竟主動權完全在手中,一直拖著不是辦法,總得嘗試一下。這不,結果來了。
“所幸,局面沒有太糟糕,一切還在我軍的掌控之中!”幾乎一字一句地閱覽了一遍,劉承祐松了口氣。
自鄴都那邊的軍報,幾乎是一日一報,這一封除了軍情匯報之外,也算是高行周的告罪書。其下令攻城,將士蟻附沖城,力戰猛攻鄴都數日,未能下城。前后折兵五千余,傷者倍之,請求朝廷治罪。不過,這一回,高行周有了個比較肯定的承諾,再給他一個月的時間,鄴都必破。
“不過,陛下與朝堂諸公這邊,不好交代啊。”魏仁浦嘆了口氣,此前的那場風波,他可是親歷其中。
在魏仁浦面前,劉承祐也基本是有話便說:“仗打到這個份上,已經很難為高令公了,能維持鄴都的局勢,高令公是有大功的。說到底,還是朝廷用人遣將的問題!”
這等話,魏仁浦也就聽聽,不敢妄議。劉承祐分明在暗指皇帝對慕容彥超的任用問題。
“楊樞相和郭樞密還沒回來嗎?”劉承祐問。
楊邠與郭威兩人,一個去御前議政,一個去察看甲械、檢視禁軍。樞密院這邊,劉承祐當值。
“沒有。”
“孤這便去垂拱殿!”劉承祐拿起軍報,雷厲風行地去。
對垂拱殿,劉承祐也是十分熟悉了,也不用通報,劉承祐直接便往里進。其間,劉承訓沒有去開封府坐堂,與楊邠等臣俱在,而劉知遠正在發怒。
稍稍有點意外,已經收到破城失敗的消息了?
“怎么了?”劉承祐小聲地問了句。
劉承訓也低聲簡單地給他解釋了下。
“豈有此理,這個高賴子,這是在威脅朕嗎?”劉知遠突然暴喝一聲。
事情,當真也不算多復雜,就是聞杜重威叛,漢廷圍剿不利,南平王高從誨又坐不住了。遣使東京,給劉知遠帶來一封信,請求朝廷將與荊南接壤的郢州、復州割與他,否則......話不挑明,但就是那個意思。劉知遠怎能不怒。
劉承祐心中默嘆,這便是久戰不下,帶來的不利影響了。高賴子那邊是急不可耐,跳得歡,鄴都那邊要是再拖久一些,恐怕有更多的牛鬼蛇神要出來蹦跶了。
“嘀咕什么呢?在殿上竊竊私語,成何體統!”劉知遠轉而便將矛頭指向劉承祐,瞪著他問:“有何事上報?”
“鄴都的戰報。”劉承祐微微低下頭,雙手捧著那封可能惹得劉知遠更加震怒的公文。
不過,有點出乎劉承祐意料的是,看完之后,劉知遠并未發怒,只是沉默了下來,不過那臉色顯然不怎么好看。
很快,在場朝臣都知曉了破城失敗的情況,一片寂然。
“安審琦到任襄州了吧!”劉知遠突然問道。
不敢怠慢,楊邠立刻答道:“回陛下,安使君已就鎮一月有余。”
想了想,劉知遠一揮手,帝袖隨之揚起,冷冷地命令道:“高賴子這邊,不去理會他,把他的使者,給朕趕出東京。傳詔安審琦,荊南之軍若是安守本分也就罷了,如有異動,給朕打回去!”
見劉知遠態度這般強硬,楊邠張了張嘴,想要勸說兩句,然而望著劉知遠那張跟以前的劉承祐有的一拼的自閉臉,老實地閉上來嘴,恭聲應道:“是。”
又自閉了一會兒,一股子疲憊不禁浮上面龐,掃視一圈,劉知遠聲音顯得分外蒼然:“克城不利,鄴都戰況若此,為之奈何?”
殿中,基本都是文臣,互相張望了幾眼,卻是沒有敢貿然提出意見。
事實上,到這個地步,可選擇的余地并不多。
撤圍,那是不可能的,不說前期的勝利戰果,朝廷投入了那么多人力、物力,可不能打水漂了。最重要的是,要是付出了這么大的代價,讓杜重威給勾活下來了,那大漢朝廷還何談威嚴,還拿什么去震懾天下節度與諸割據政權。
所以,就是死磕,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拿下杜重威。
“要不,再等一個月?”宣徽南院使李暉出列,小心地試探問道。
劉知遠只給了他一個眼神,其人識趣地埋頭退下了。
從劉知遠的態度可知,他顯然是沒有多少耐心了。
見狀,劉承祐適時地出列,作了個標準的揖禮:“據兒臣所察,鄴都局勢凝滯,杜重威已是強弩之末,不足畏懼,我軍攻而不克者,皆士氣難振。兒臣以為,若陛下能夠親歷前線,以天子至尊降臨,勢必高漲士氣,一鼓而破賊!”
劉承祐說得雖有些夸張,但建議已經明明白白了。
劉知遠看著他,只覺心情復雜,這兒子年紀雖輕,當真是歷練出來了,那副沉著冷靜的大將風度,竟有點將他這皇父比下去了。
腦中浮現出當日殿議之時,劉承祐的提議,仍舊是那般肯定,只是自己沒聽,而致如今的局面。
沒有考慮多久,劉知遠一下子站了起來,也不再多垂詢,表情格外地堅定:“朕議,擇日御駕親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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