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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北海道之旅 (十)

  “這個,確實很久了,”耿朝忠努力的捕捉著農婦口中的信息,“我記得,這里原先也有一個車站啊!”

  “哪有什么車站,你不是本地人吧?怎么連這個都不知道!”農婦狐疑的打量著耿朝忠,臉上帶著農民特有的古樸倔犟,“這里有個騾馬站,還是九年前剛建的,最早的車站在那邊啊!昭和元年陛下繼位,市政廳說人和騾馬不能再混在一塊,所以把騾馬站都遷到了這里,你不知道?”

  老子怎么知道?!

  “記混了,記混了,”耿朝忠心底汗如雨下,連忙給農婦鞠了一躬,拉著香子快步往回走,邊走邊說:“我們那個時候還不太正規,車子都是隨便停的,誰知道現在發展這么快。”

  “嘻嘻,騾馬站,原來你小時候都是跟騾馬一塊進城的。”香子捂著嘴竊笑。

  “是啊,那時候還很窮,能搭個車就不錯了,哪能挑三揀四。”耿朝忠松了口氣。

  “我看你就像一頭大騾子。”香子風情萬種的橫了耿朝忠一眼。

  “嘿嘿........”耿朝忠只能干笑。

  “其實這幾年帝國發展確實很快,我沒來過北海道,不過也聽說,北海道這幾年變化很大。”香子點了點頭,假裝沒看到耿朝忠的尷尬。

  “多謝,不過那個車站應該也不遠。”耿朝忠汗顏,也為香子的“善解人意”松了口氣。

  是的,北海道變化很大,從明治時期,日本人口開始爆炸,大量移民來到北海道開墾土地建立城市,這里的城市面貌可以說年年都有變化,這倒是個好借口。

  不過最關鍵的是,香子對自己還是很信任的,但如果再出什么岔子,恐怕神仙都救不了自己。

  那時候......

  耿朝忠側頭看了香子一眼,香子正踮著腳尖走路,不停的打量著四周的景物,臉上還掛著清純的微笑——此時的她,不再像是一個精明毒辣的女特務,反倒更像是一個回家尋找父母的小女孩。

  希望你不會發現什么......

  耿朝忠的心里暗暗嘆氣。

  兩人又往回走了十幾分鐘,終于看到一個掛著“車町”木牌的站臺,零零散散有幾個人站在那里等車,看來這就是所謂的站臺了。

  耿朝忠松了口氣,連忙拉著香子站到了站牌下,不過此時的站牌很簡陋,也沒什么站點提示,當著幾個本地人的面,耿朝忠也不敢詢問太多,生怕言多必失,再搞出什么紕漏。

  等了小半個鐘頭,遠處終于傳來了汽車馬達聲,旁邊一陣躁動,顯然是班車到了,不過等車開到近前,耿朝忠才發現,所謂的班車竟然是一輛三菱大卡車!

  大卡車卷著滾滾灰塵,一個急剎車停在眾人面前,一個滿臉胡子的粗豪司機從前面探出頭來,嘴里還叼著一根煙,大喊道:

  “一人一厘錢,都放到箱子里,不給錢的,揪送警察局!”

  “上車嘍!”

  歡呼聲中,眾人一擁而上,輕車熟路的爬上了卡車的后車廂,車頭的頂部釘著一個木箱,每個人上了車,都從兜里掏出一張紙幣,丟到那個木箱里。

  “你看,還是一厘錢,十多年都沒漲價。”耿朝忠指著車頂的木箱說道。

  “好有趣,”香子卻渾不在意耿朝忠補救的言辭,她雙目放光的看著卡車,揪著裙擺,掂著高跟鞋,三步兩步爬上了車。接著又從口袋里掏出兩張紙幣扔進木箱,然后伸手“通通通”的拍著車頭,大聲提示前面的司機:“人都齊了,開車,開車!”

  “瘋了?”

  耿朝忠對香子瘋狂的行為有點無法理解,不過眼看著司機發動了汽車,連忙一個箭步趕了上去。

  香子學著眾人的樣子,一屁股坐在了車廂底板上,任由黑色的污漬弄臟了潔白的裙擺。耿朝忠看了一眼油花花的底板,猶豫了一下,還是和香子并肩坐在了一起。

  “北海道真好玩,現在還用卡車拉人。”香子低聲在耿朝忠耳邊說。

  “很奇怪嗎?你又不是沒見過軍人坐卡車的樣子。”耿朝忠無語的看著香子。

  “我見過,但是沒坐過啊?我只坐過火車和電車,還沒坐過卡車。”香子認真的說道。

  “好吧,”耿朝忠只能表示認可,頓了頓才意識到了什么,問道:“你是哪里人?”

  “你終于想到問我這個問題了,”香子幽怨的看著耿朝忠,“我是伊豆人,離東京不算太遠。這回回國,我還沒回自己的家鄉看看呢。”

  “哦,我們明天就動身去伊豆。”耿朝忠說道。

  “真的?”香子的眼睛里閃耀著喜悅的光芒。

  “真的。”耿朝忠的眼神很認真。

  他可不敢在北海道再呆下去了,時間長了,誰知道會出什么幺蛾子。

  “太好了,我櫻井姑媽一定很高興見到你,”香子興奮的訴說著,“她一直說,我長大了一定可以找一個很好的男人,還有,我的重田表弟也應該長大了,他小時候可胖了,現在應該已經是個大胖子了吧?”

  卡車在轟隆隆的向前開著,耿朝忠微笑看著興奮的香子,從香子的訴說中,他沒有聽到任何有關她父母的訊息,有的只是姑媽,表弟,和一些似乎是失足女子的故事.......

  耿朝忠的心突然抖了一下。

  無論立場如何,在每個人的家鄉,他們或者她們,也只是別人眼中普通的那個他們或者她們啊!

  “鐵廠到了,下車的趕快!”

  經歷了數次停車后,司機口中終于喊出了鐵廠的名字,而室蘭郡只有一個鐵廠,那就是北炭輪西鐵廠。

  “到了,這么快。”香子似乎還沒有從傾訴中清醒過來,她使勁的搖了搖頭,歉意的看了一眼耿朝忠——剛才她只顧著自己說話,一直沒注意到耿朝忠都沒有開口過。

  “沒關系,我喜歡聽你說過去的故事。”耿朝忠微笑道。

  “快下車吧!”香子掠了掠額前的劉海。

  兩人提著行李箱走下車,耿朝忠邁著“輕車熟路”實則“漫無目的”的步伐往里走,香子則好奇的東張西望著周圍的環境。

  輪西制鐵廠,顧名思義是一座大鐵廠,前面是高高的高爐,還在冒著滾滾黑煙,中間則是一大片倒滿鐵砂和礦石的場地,耿朝忠瞄準了高爐后面的一條小徑,按照常識,鐵廠后面應該就是員工宿舍,也是“伊達之助”小時候的家。

  對這個自己親手結果了性命的日本特務,耿朝忠的心里早已沒有了仇恨,有的只是對他那善良而又執著母親的唏噓,那個善良的日本老太太,也永遠不會知道,是自己這個中國人結束了她兒子的性命,卻又成了她名義上的兒子。

  這種復雜的感受,一直縈繞在耿朝忠的整個旅途,不知為何,他的心底有一種隱隱的愧疚感——無關對錯,只是出于人性的本能。

  “你似乎很傷感。”香子輕輕的搖了搖耿朝忠的臂膀。

  “是啊,好久沒回來過了。”耿朝忠感嘆道。

  “如果你覺得不開心,我們今晚就離開。”香子小心翼翼的說道。

  “走吧!”耿朝忠沒有多說,繼續向前走去。

  這回耿朝忠的判斷沒有錯,穿過這條狹長而又布滿煤砟子的小徑,果然是一排破舊的平房,平房的前面,還有數名裸露著半身的強壯男人,他們正蹲在平房的前面吃飯,偶爾抬起頭,也對面前這兩個西裝革履的男女沒有絲毫的在意——繁重的體力活動,早已磨滅了他們僅存的好奇心。

  “這就是你小時候住的地方?”香子看著這些粗獷的男人和充滿著原始工業化氣息的環境。

  “嗯,中間的那座屋子就是我小時候的家,自從我父親礦上出了事,我就沒有再回來過。”耿朝忠點了點頭,停住了腳步。

  “伊達君,要不要進去看看?”此時的香子特別的溫柔。

  “不了,”耿朝忠搖了搖頭,“我站在這里看一會兒就好。”

  兩個人沉默的注視著眼前低矮的平房,火紅的夕陽下,**著上身的礦工,西裝革履的男女,還有不遠處高聳的高爐和像小山一樣高的煤渣,構成了一副奇特的風景。

  “走吧!”

  良久后,耿朝忠突然轉過了身。

  “不再看看了?”香子輕輕的問。

  “不了,”耿朝忠邁步往外走,“去我母親的墳前祭拜一下就好。”

  伊達老太太的墳墓在礦場的后面,那里有一座小山,耿朝忠幾年前看過佐藤拍的照片。

  天已經逐漸黑了下來,耿朝忠從手提箱里拿出一個手電筒,兩人深一腳淺一腳的往里走。

  “伊達君,你這里沒有別的親人了嗎?”香子打破了沉默的氣氛。

  “也有幾個親戚,可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了中國,和他們并不是很熟。”耿朝忠回答。

  “哦。”香子答應了一聲。

  一直走了大半個鐘頭,沿途經過了無數的土冢,大部分都沒有墓碑,只是草草的堆了一個土堆了事。

  日本沿襲中華文化,大規模的火葬已經是二戰以后的事情了,此時絕大部分人還是采用的土葬。與中國的風俗相同,有錢人會立墓碑,而絕大部分平民,則連立墓碑的能力都沒有,而這些礦工就更是如此了。

  鑒于耿朝忠現在的地位,特高課督辦當地民政廳給伊達老太太立了墓碑,所以沒有費多大力氣,耿朝忠就找到了伊達老太太的墳墓。

  青灰色的石板上面,刻著伊達夫婦的名諱,后面則是伊達之助的名字,耿朝忠默默的注視著墓碑,然后從手提箱里拿出一瓶清酒,又點上幾根煙插在墳頭,然后把清酒潑灑在了墳前。

  一陣陰風吹過,耿朝忠的目光有點凝滯。

  人死為大。

  耿朝忠默念著,跪下來,重重的磕了三個頭。

  風停了,月亮升了上來,清冷的月輝潑灑在墳前,香子站在旁邊,靜靜的看著耿朝忠的舉動——耿朝忠的舉止很奇怪,有點不符合日本的傳統喪葬禮儀,但,似乎又可以理解。

  “伊達老太太,我向您致歉,但,我并不后悔。”

  耿朝忠低著頭,心里默念著。

  “您的兒子做出了無數的罪惡,雖然這可能并不是他的本意,也不是您的本意,但中國有句話,做人做事,論跡不論心,犯了錯誤,總要付出代價,無論是否身不由己。”

  “作為最后的回報,我會在戰爭結束后,將您兒子的骨灰帶回來,與您合葬,作為我最后的歉意。”

  “當然,如果我能活到那一天的話。”

  良久良久,耿朝忠站了起來。

  “伊達君,我們走吧!”香子走到了耿朝忠的身邊。

  “好,我們走。”

  耿朝忠重重點了一下頭,轉過身,又回頭看了一眼伊達老太太的墳墓,然后快步的向前走去。

  “伊達君,我們去哪兒?”

  不知怎么的,香子有點害怕,緊緊的靠在了耿朝忠身邊。

  “回去。”耿朝忠的回答很簡短。

  “不去看望那幾個親戚了?”香子問。

  “不了。”耿朝忠回答。

  耿朝忠重重點了一下頭,轉過身,又回頭看了一眼伊達老太太的墳墓,然后快步的向前走去。

  “伊達君,我們去哪兒?”

  不知怎么的,香子有點害怕,緊緊的靠在了耿朝忠身邊。

  “回去。”耿朝忠的回答很簡短。

  “不去看望那幾個親戚了?”香子問。

  “不了。”耿朝忠回答。

  “哦。”

  又是一陣沉默。

  “其實我沒有父親,也不知道母親是誰,”香子開口了,“我是我的姑媽撿來的,她是伊豆的舞女。”

  “你的歌唱的很好聽,我在南京的時候,還專門買了一張你的唱片。”耿朝忠摟住了香子的肩膀。

  “真的嗎?我從小就在歌舞町長大,所以我很會跳舞,也很會唱歌,其實我日本歌唱的更好。”香子將頭依偎在了耿朝忠的肩膀上。

  “那你唱一首日文歌給我聽吧!”耿朝忠開口道。

  “好,”香子微微點了點頭,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唱了起來:

  泣かせてください

  その胸で

  涙の泉も

  枯れるほど

  流れる云よ

  山鳩よ

  運命さだめ悲しく引き裂かれ

  死んでゆきます

  一足先に

  この指を

  心がひとつに

  溶けるまで

  せせらぐ水よ

飛翔鳥中文    潛行1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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