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頌 第0927章 厚顏無恥
聽到此話,寇季心里是五味雜陳。
若不是寇季清楚范仲淹、歐陽修、韓琦等人都是大才的話,恐怕會毫不猶豫的將‘狂妄’二字喊出口。
畢竟,通過范仲淹的講述,寇季可以清楚的感覺到范仲淹、歐陽修、韓琦等人都覺得朝中的高官們不如他們。
一幫子執掌著一個超級大國的重臣做出的決定,被他們評價為幼稚,說他們狂妄也不為過。
不過,寇季清楚范仲淹等人說的是實話。
因為,時代變了。
寇準都看不懂如今的朝局,以及以后大宋的走向。
呂夷簡、王曾、陳堯佐、李昭亮、王曙等人也未必看得懂。
他們中間大部分人,只是借著他們以前對地方上的認知在處置公務。
可現在的地方,跟以前大不相同。
兵制革新,充實了地方兵力。
地方官員可以借著兵馬做很多事。
路改府制,將以前的府、路諸多機關合在了一起,許多職能發生了巨大變化。
地方官員要做的事情也產生了變化。
地方官員的職能變化更大。
以前的許多政令,早就不適合用了。
再加上朝廷不斷的遷移百姓,抽空了地方上赤貧的百姓,也抽空了許多地方的貧寒百姓。
地方上的食物鏈少了一層,維持地方穩定,維持地方生產,也就跟著起了變化。
這些大大小小的變化,集中在一起以后,就是一個巨大的變化。
這個巨大的變化現在還不明顯,只有地方官能清晰的感受到。
隨著時間不斷的推移,變化產生的影響越來越大。
到那個時候,朝堂上的袞袞諸公才能感覺到。
大宋朝那一套守著祖制治理天下的方式,早就不適用于現在的大宋了。
有很多人或許會質疑,說地方上發生的變化,朝堂上手握大權的諸公怎么可能察覺不到。
那是因為大宋的變化太快,太迅速,根本沒有給朝堂上手握大權的諸公反應的時間。
更重要的是,這些變化都是潛移默化中的。
在變化沒有產生巨大的危害前,根本不會引起朝堂上諸公的關注。
即便是引起了一兩個人的注意,在他們沒有辦法解決這些問題之前,他們會默默的當它們不存在。
比如大宋最初的馬政。
在訂立以后,就出現了糜爛,許多人看到了,卻沒人支聲。
一直發展到了藏不住的時候,向敏中才上奏朝廷,讓朝廷將朝廷圈養的一大部分老馬、劣馬,發賣給百姓。
緩解了馬政的糜爛。
但是大宋馬政有問題的事情,卻一直沒有被根治。
一直到寇季為大宋開辟出了河西這一處巨大的馬場以后,大宋的馬政才得到了一定的緩解。
隨后大宋征討諸國,覆滅了諸國,得了許多牧馬地以后,大宋馬政中的缺陷才被徹底解決。
寇季盯著范仲淹道:“你們既然知道地方上的問題,為何不上奏給朝廷?”
范仲淹干咳了一聲,朗聲道:“奏上去就有用了?他們又不懂!”
寇季愕然的看向了范仲淹。
范仲淹趕忙解釋道:“這是蘇洵的原話,學生只是學著蘇洵的語氣在說話。”
寇季瞥了范仲淹一眼,哭笑不得的道:“確實是蘇洵的風格……”
頓了一下,寇季又道:“可即便如此,你們也應該上奏朝廷。正是因為朝堂上的諸公們不懂、不了解,你們就更應該將地方上的變化告訴他們,讓他們清楚的認識到地方。
唯有如此,他們才能制定出合理的政令。”
聽到此話,范仲淹臉色一暗,微微嘆息道:“學生是第一個上奏的,得到的批復是無事找事。
其他人也奏過,根本沒引起重視。”
寇季沉吟著問道:“除了你們以外的其他人呢?”
范仲淹再次嘆息了一聲,道:“除了您門下出來的人外,也只有文昌學館出身的,以及去過河西的官員,奏過此事。
剩下的官員大部分在裝聾作啞。
而我們各地發生的問題各不相同。
奏到朝廷以后,幾乎都被打了回來。
只有那么兩三個被采納。
但都是一些不痛不癢,又或者有十分直觀的政績的事情。”
寇季并沒有一味的偏信范仲淹的話,而是盯著范仲淹問道:“你們都上奏過什么事情,仔細說說。”
范仲淹點了點頭,道:“蘇洵曾經奏請朝廷,讓朝廷在渤海府的海岸邊上設立稅所,征收過往船只的過稅。
朝廷并沒有同意,只是讓蘇洵依照慣例,將過往商船的商稅收稅權撲賣出去。”
寇季聽到此話,微微瞇起眼,道:“渤海府如今已經被蘇洵經營成了一處通往遼地各處的樞紐,每日往返的船只,過往的客商,數不勝數。
每日能收到的商稅,可是一個巨大的數字。”
范仲淹重重的點頭道:“蘇洵說,秋糧入倉的時候,每日往返渤海府的商船,有數百條大船。
能征收到的商稅多達數萬貫。
朝廷若是在渤海府港口設立稅所的話,每年少說能收三百多萬貫的商稅。”
遼地的百姓如今都是一個個小地主,他們在遼地罪籍百姓的幫助下,每年能耕種數量龐大的土地。
他們土地上產出的,他們根本用不了多少。
大部分都換成了錢和物。
所以無論是糧食出售,還是購買貨物,數量都極大。
而渤海府的港口,是目前為止,遼地唯一一處可以減免賦稅的地方,也是遼地唯一一處港口,自然吸引商人們。
畢竟,走水路雖然慢,但是成本極低。
同樣一批糧食,走陸路的話,需要大量的騾馬、木車、人手,以及人吃馬嚼的花費,一路上過關過卡也需要花費。
走水路的話,一條船,一批劃船的人就夠了,所需要花費的也只是人吃的一些糧食,其他的什么花費也沒有。
要知道,在趕路的時候,騾馬吃的比人多,有時候吃的還比人金貴。
碰到難行的道路,還容易出現極大的損傷。
行船同樣有損傷,但機率卻遠遠比行路小。
所以,蘇洵在渤海府設立的港口,絕對是商人們最喜歡,也是商人們最愿意去的地方。
一個涉及到上千萬人生意的港口樞紐,每一歲的商稅稅收,自然是一個龐大的數字。
蘇洵預估了三百萬貫,都是保守估計。
畢竟,遼地可是有許多讓人眼饞的奢侈品存在,奢侈品往往重量輕,價值大,能收到的稅,自然也就多。
比如遼地的人參、東珠、奇珍異獸的皮毛、珍貴的木料等等。
有人或許會質疑,說遼地擁有財產的百姓只有大宋百姓,罪籍沒有財產,所以不參與買賣,拉動不了消費。
那只能說你小看了大宋百姓對勞動力的重視。
在大宋,特別是農忙的時候,牛、馬、騾子等,吃的都比人好。
家里的主要勞動力,在農忙的時候要是吃的多了,其他人很有可能就得餓肚子。
大宋百姓要用那些罪籍耕種,就一定會讓他們吃飽穿暖。
一些百姓說不定還會給他們提供生兒育女的機會,讓他們為家里增添勞動力。
甚至,有心善的百姓,會把那些為自己家出死力的罪籍當成自己人看。
所以他們中間肯定有不少人會花費錢財,為那些罪籍購買很多日用的東西。
在他們徹底成為地主老財之前,他們會對自己手底下首批的功臣們保持相當大的善意。
唯有在他們成為了地主老財,享受到了剝削的利益以后,他們才會進入到剝削的層面上。
所以蘇洵預估的三百多萬貫的稅收,只會多,不會少。
就是如此巨大的一批財富,朝廷居然視而不見?
是朝廷飄了?
還是戶部的人飄了?
寇季長吁了一口氣道:“此事確實是朝廷不對……”
范仲淹見寇季認可了朝廷不對,就繼續道:“學生為了讓陜西府的百姓富起來,在陜西府設立了許多作坊。
為了避免陜西府的豪門大戶借著商稅收稅權,打壓百姓們賴以生存的作坊,學生奏請在陜西府設立稅務衙門,收回豪門手里的商稅收稅權。
可朝廷居然以無此先例,將學生給回絕了。
甚至下發文書給下官,讓下官別帶著百姓們操持賤業,讓百姓們回去安心務農。
他們要是有田耕種,更從田里得到一切,能借著田里出產的糧食吃飽穿暖,學生又干嘛費心思讓他們去操持賤業?
難道學生不知道在我大宋,商籍遠遠低于農籍嗎?
他們都吃不飽了,要占山為王了,要聚眾造反了?
還提什么商農的,有意義嗎?
難道他們淪為了土匪,朝廷才會意識到他們吃不飽?”
寇季嘆了一口氣,幽幽的道:“此事也是朝廷不對……”
范仲淹又道:“古蒙府那邊,張方平奏請朝廷從河西府調撥一批樹種過去,想效仿李公,帶著古蒙府的百姓們一邊種樹、一邊耕種。
可朝廷居然讓張方平自己和李公協商。
李公告訴張方平,河西此前經歷大戰,許多樹木被毀壞一空。
無償給張方平提供樹種的話,百姓們恐怕不樂意。
所以讓張方平多多少少拿一些東西給他,他也好給百姓們一個交代。
可張方平所在的古蒙府窮的叮當響,他出身又不好,自己墊錢都做不到。
張方平是在為朝廷做事,不是在為自己做事。
如此小錢,朝廷都不愿意出,讓張方平自己去想辦法。
若不是文彥博出面借給了張方平一些錢財,張方平恐怕要帶著古蒙府的百姓出去搶了。
他要是真這么干了,朝廷得了利,古蒙府的百姓也得了利,可他自己就要被斬首示眾。
因為他未經朝廷許可,率領百姓外出為匪,當斬首。”
寇季緩緩閉上了眼,深吸了一口氣,再次睜開眼,開口道:“朝廷需要忠臣良將,也希望治下全是忠臣良將,但遇事都往下面推,忠臣良將們恐怕都被逼成逆臣了。
此事是朝廷不對。”
寇季說完這話,看向了范仲淹,道:“還有要說的嗎?”
范仲淹長嘆了一聲,道:“要說的太多了,能舉的例子也多不勝數。學生恐怕一天一夜也說不完。
學生等人現在就等著先生您振臂一呼,也好跟隨在您麾下,干一場轟轟烈烈的大事。”
寇季張了張嘴,剛要開口,就聽范仲淹又道:“您要是遲遲不振臂一呼,那學生們當中,會有好幾個辭官……也有人會自己上!”
寇季瞬間把到了嘴邊的話吞回了肚子,然后瞪了范仲淹一眼,沒好氣的道:“你先生我才而立之年,距離入墓,還有數十年。
我還沒死,你們就想代替我做棋手,你們是不是想的有點多?”
范仲淹低聲一笑,“先生若是不出頭,學生們只能冒犯了。當年先生在河西教導學生等人的時候,可是說了。
先生您最奉行的就是庸者下能者上的信條。
學生們比先生不如,但是比其他人可強不少。”
寇季挑眉道:“這么自信?”
范仲淹緩緩挺直腰板,毫不客氣的道:“學生等人不敢說比朝堂上的袞袞諸公厲害,但學生等人敢斷言,學生等人比現在朝堂上的袞袞諸公更了解大宋。”
寇季笑瞇瞇的道:“比我也了解?”
范仲淹遲疑了一下,低聲笑道:“學生等人比先生更擅長治理地方。”
寇季哭笑不得的道:“你們啊,就是欺負我沒有外任的經歷。但是真要比起治理地方,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呢。”
范仲淹笑了一下,沒有說哈。
寇季唏噓道:“雖然朝堂上袞袞諸公不如你們了解地方,但朝堂上袞袞諸公還是存在優點的。
遇到大事,朝堂上的袞袞諸公會穩如泰山,而你們卻未必。
就像是蘇洵,當初我擢升他為渤海府知府,他居然不敢要。
最后還是跟我索要了一個包拯,才勉勉強強趕去赴任。
文彥博、張方平、韓琦等人資歷都太淺。
即便是如今進入到了汴京城為官,也很難鎮得住手下一幫子官員。
你們所有人當中,也就是你資歷夠格。
朝堂上為官,不光看本事,也得看資歷,看功勞。
若是你們一個個寸功未立,也沒多少資歷,只是憑著本事入朝,上面的人或許不會說什么。
可下面的人肯定不服。
你覺得你本事不低,下面的人也覺得自己本事不低。
難道朝廷要在下面人不服你的時候,給你們擺一張擂臺,讓你們撕殺一場?”
范仲淹聽到此話,沒有言語。
若是以前,他一定會毫不猶豫的說一句‘有何不可’,可現在他不會這么說。
因為朝堂上所作的每一件事情,都關系到千千萬萬黎民的生計。
朝廷擺一張擂臺,讓兩個官員撕殺,一教高下,看似能為朝廷選出賢才。
可底下的百姓呢?
他們是兒戲嗎?
他們是一條條性命,不是誰賭桌上的籌碼。
亦不是可以拿來供人較量的。
但凡是能把百姓擺在賭桌上的人,心里大多都沒有百姓。
心里沒有百姓的人,憑什么當百姓的父母官?
寇季見范仲淹不言語,就知道了范仲淹已經理解了他的話,他感慨著道:“人心里一定要有敬畏,官員們心里更應該有。
官員們心里的敬畏不是官家,而是百姓。
所以你們自信一點,我很欣賞,但一定不要拿百姓的性命當作兒戲。
你入朝為官可以,但是他們還欠缺一些。
還得歷練。
像是蘇洵,少說也得給我任職兩任知府再說。”
范仲淹心里已經認可了寇季的話,但想到了蘇洵給自己寫信時候的張狂之語,他還是忍不住道:“就怕蘇洵不樂意……”
寇季瞥了范仲淹一眼,不咸不淡的道:“他有什么不樂意的?一個渤海府知府就讓他得意忘形了?
我現在幫他謀一個戶部尚書,他坐得穩嗎?守得住嗎?
上萬萬貫錢財每日里從他眼中流過,他能合理的將每一文錢,花到它該花的地方嗎?”
這些話,不需要蘇洵回答,范仲淹就能替他回答。
范仲淹苦笑著搖了搖頭,道:“他恐怕不能……”
別說是蘇洵了,就算是他范仲淹,要合理的安排好上萬萬貫錢財,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寇季冷哼了一聲道:“既然不能,就乖乖的在地方上沉淀,別好高騖遠。你跟他們經常通信,你將我的話告訴他們。
他們若是能讓治下的地方超過江寧府。
他們要什么,我給什么。
若是不能,那就給我乖乖的趴著。
什么時候用他們,什么時候他們夠格了,我自然會調遣他們入京。”
“超過江寧府?根本不可能!”
范仲淹一臉驚愕的道。
寇季瞥著范仲淹道:“古蒙府、瑯邪府或許沒機會,但是渤海府一定有機會。具體的就看蘇洵怎么做了。”
一個溝通著數千里疆域的商業樞紐,一個溝通著大半個大宋的商業中轉站,其中的潛力是無窮的。
江寧府固然繁華。
可江寧府已經發展到了一個瓶頸。
而渤海府的發展才剛剛開始而已。
范仲淹不太相信寇季的話,搖著頭道:“渤海府如今雖然有許多客商駐足,但移居到渤海府的客商少之又少。
渤海府能看到的只是浮財,而非落地生根的錢財。”
寇季盯著范仲淹道:“那我要是允許蘇洵在渤海府開設稅所,順便讓一字交子鋪在渤海府建立分鋪呢?”
范仲淹一愣,默默的盤算了一下,急忙道:“那渤海府有望在商稅上超過江寧府。但是根基上還是比江寧府差了一些。”
寇季淡然道:“所差的無非是教化和底蘊。底蘊只能慢慢積攢,但是教化上我卻能幫他一把。
只要教化和歲收上去了,底蘊積攢也就快了。”
范仲淹沉聲道:“渤海府大多百姓都是罪籍,大興教化,也得十數年才能見成果。想比上江寧府數百年的積累,根本不可能。”
寇季笑著道:“事在人為,具體就看蘇洵怎么做了。”
范仲淹狐疑的看著寇季。
寇季笑著道:“你們翻譯的那些書,有好多都沒有面世。蘇洵想要的話,我可以讓它們提前面世。”
范仲淹驚恐的道:“那些書里面,可有許多跟圣人言論相違背的,若是傳出去了,那可就不得了了。
蘇洵到時候恐怕會成為眾矢之的。”
寇季失笑道:“活人還能讓尿憋死?想辦法將它們和圣人言論聯系在一起,再找一些大儒背書,就說是從圣賢言論中研究出來的,打著圣人名義去傳播,難道也不行?
再不行就說是我小寇公寫的。
我好歹也是大宋少有的能人,寫一兩本比較厲害的書,不過分吧?”
范仲淹嘴角抽搐著道:“那是一兩本嗎?”
寇季哈哈笑道:“可以將那些啟蒙的書,劃分到我名下。剩下的那些衍生出來的東西,可以歸于你們名下啊。
你們可是我的學生,你們從我的書里研究出一些不同的東西來,不過分吧?”
范仲淹一臉羞恥的道:“可那是西方大儒們著出的書,我們若是冒名頂替,會不會太……”
作為一個讀書人,對剽竊他人著作成果,有嚴重的抵觸心理。
寇季笑著道:“你多慮了。我們也是為了讓學問更好的傳播出去。我們也是為了讓百姓們知道,世間的學問有多廣博。
后世人知道了此事,只會贊揚我們用心良苦。
至于外人指責我們剽竊,誰在乎呢?
難道你還想讓那群外人奉你為圣不成?”
范仲淹果斷搖頭。
開玩笑。
那些人在范仲淹眼里,都是蠻夷。
誰愿意去給蠻夷做圣賢?
那得在大宋混多失敗,才跑到蠻夷堆里去稱王稱霸。
“那不就結了?”
“可冒名頂替,學生實在是難以接受。”
“那你不承認,也不否認,不就結了。實在被人問急了,可以說是我寫的。”
“先生還真是……”
“厚顏無恥對吧?”
寇季笑著問道。
范仲淹干巴巴一笑,“學生可沒說。”
寇季鄙夷的道:“但你就是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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