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余年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一個人的孤單
一秒記住筆♂趣÷閣
(關于范閑怎么對付神廟,我想了蠻久,準備了無數的哲學問題包括悖論之類的東西,但后來寫的時候一撓頭,干,咱不就是一小白嘛,除了會玩點兒腦筋急轉彎,書都沒看過幾本,哪有這種風姿……
我這腦子里除了三大俗還是三大俗,而如今正在反三俗,所以咱們還是直接一點兒吧,暴力點兒,然后……溫情點兒,煽情點兒,言情點兒,向大家報告,王朔的小說我最愛的還是空中小姐啊。)
范閑的左手緊緊地握著插在胸腹處那根鐵釬,感受著金屬上面傳來的陣陣冰冷,隨著鮮血的涌出,他的鼻中咽喉里俱自感覺到一股令人寒冷的甜意,甚至連身體也冷了起來。
近在咫尺的那抹黑布,依然沒有沾上星點灰塵,那張素凈中帶著稚嫩,沒有一絲皺紋的臉龐,卻像是在訴說一個長達數十萬年的故事。
范閑怔怔地看著這張熟悉的臉,卻發現再也無法從這張臉上尋找到一絲熟悉的味道,明明還是這張臉,明明還是這塊黑布,但他卻清楚地知道,面前的人已經不是五竹叔,至少在這一瞬間,他不是五竹叔。
明明此人便是彼人,然而斯人卻不是彼人,二十載相處,此時卻若陌路相遇,這是何等樣令人難過黯然的事情。
當范閑看到王十三郎背后的那個大箱子時,心里便生出了警訊,并沒有找到五竹叔,完成此行神廟最大目的的愉悅,因為他敏銳地察覺到一絲問題。對于神廟來說,五竹叔是當初最強大,最資深的使者,而如今卻是最大的叛徒,因為五竹叔守護母親以及自己的緣故,神廟不知多少使者死在了五竹叔的手中,既然神廟最后控制了五竹叔,又怎么可能將他隨意放在王十三郎輕易就可以找到的地方。
除非神廟能夠確定自己能夠完全地控制住五竹,才會不在意五竹的動靜,也正是基于這一點判斷,范閑在第一時間內命令王十三郎帶著箱子突圍出廟,他堅信,只要脫離神廟的范圍,神廟便再也無法控制五竹,然而這一切的反應,都太晚了。
空氣中一道黑光閃過,箱子破裂,蒙著一塊黑布的五竹瞬息間從王十三郎的身后,殺到了范閑的身前,將他的身體像一只蝦米一樣穿了起來,就像是根本不認識范閑,更沒有曾經為了范閑母子二人出生入死,不離不棄過。
在看見黑光的一瞬間,范閑不禁想起了肖恩大人所轉述的很多年前的情景,當神廟的大門打開,四歲的冰雪仙女葉輕眉逃出廟門,一道黑光也是這樣閃了出來,只用了一招,便將苦荷砸成了滾地的葫蘆。
范閑盯著五竹臉上的那塊黑布,感受著胸腹處的劇痛,知道大概神廟用了什么法子,將五竹叔的記憶再次抹去,甚至是……抹成了一片空白。
鮮血從范閑的唇間涌了出來,他面色蒼白,眼神卻極為堅定,困難而快速地抬起了右手,阻止了海棠和王十三郎震驚之下的暴怒出手。
因為他清楚,面對著五竹叔,海棠和王十三郎根本沒有任何還手之力,一旦加入戰團,只有死路一條。要能從眼下這最危險的境地中擺脫出來,只能依靠自己!
鮮血噴流,范閑痛的縮在那根鐵釬之上,看著異常凄慘,然而他還可以思考,沒有馬上死去,甚至還可以抬起右手,阻止海棠和王十三郎悲痛之下的行動,這只能證明,五竹這異常強悍準確地一刺,并沒有刺中他的要害。
這是很難理解的一件事情,以五竹的境界暴起殺人,除了天底下那幾位大宗師之外,誰能幸免?更何況范閑本來便是傷重病余之身,想必連神廟都沒有想過,在五竹的手下,范閑還能活下來,所以那個四面八方響起的聲音沉默了,似乎是在等待著五竹判斷范閑的生死。
是的,沒有人能夠避開五竹的出手,但是范閑能!
自從在那間雜貨鋪里,五竹將手中的菜刀獻給了范閑,在澹州的懸崖上,在那些微咸濕潤海風的陪伴下,范閑每天都在迎接五竹的棍棒教育,瑟縮的小黃花在被擊碎了無數萬次之后,終于變得堅韌了許多。
數千次數萬次的出手,范閑身上不知出現了多少次青紫,但也幸虧如此,他才擁有了在世間存活的本領,異常精妙的身法,更關鍵的是,他是這個世界上,對于五竹出手方位和速度最了解的那個人。
只不過以往數千數萬次的教育,五竹手里握著的都是那根木棍,而今天他的手里握著的是鋒利的鐵釬。范閑無法完全避開這一刺,卻在黑光臨體之前的剎那,憑借著純熟如同本能的避趨身法,強行一轉,讓鐵釬前進的通道,避開了自己的心臟與肺葉,看似鮮血噴涌,實則卻只是傷到了肋骨下的心窩處。
五竹頭顱微低,黑布在冰涼的微風里飄拂,他的臉上沒有絲毫情緒,也看不出來這位絕世強者,是不是對于面前這個人類居然能夠避開自己一刺感到訝異,在旁人看來,他只是保持著那個動作,將范閑穿刺在鐵釬之上。
“這事兒說出去,我媽也不能信啊。”這是范閑咳著血說出的一句話,
就在這句話之后,五竹沉默了片刻,忽然開口冷漠問道:“你媽貴姓。”
就是這道光,就如同一道光,瞬息間占據了范閑的腦海,讓他看到了一絲活下去的可能,他死死地盯著那塊黑布,說道:“我媽姓葉。”
五竹沒有反應。
“你叫她小姐。”范閑看著一臉漠然的五竹叔,不知為何悲從心來,更甚于傷口處的疼痛,沙著聲音凄聲說道。
五竹依然沒有任何反應。
“她叫葉輕眉,我叫范閑,你叫五竹。”范閑吐掉了唇邊的血沫子,望著五竹惡狠狠地說道,卻牽動了胸腹處的傷口,一陣劇痛,令他眼前一黑。
五竹依然沒有反應,就像這些他本來應該最清楚,最親近的名字,早已經從他的腦海之中消失,雖然先前他說了一句話,然而他整個人的身體卻沁著一股寒意,就像是天地間的一塊玄冰,永遠也不會融化一般。
看著這塊冰,看著冰上的黑布,范閑似乎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靈魂,漸漸化成光點,從面前的身軀里脫離出來,飛到半空之中,漸漸化成虛無。
這個事實,令范閑感到無窮的惶恐與悲傷,他隱隱感覺到,自己這一生再也無法見到那個五竹叔了,此等悲痛,竟讓他忘記了自己還被穿在鐵釬之上,重傷將死,將要告別這個世界。
對于如今已經看過千秋變化的范閑來說,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的時候,自己面對著的最親的人,卻認不出自己來。他絕望地看了五竹一眼,一口鮮血噴出,頹然無力地跪到了雪地之中。
五竹緩緩抽回鐵釬,看也沒有看一眼跪在自己面前的范閑,一屈肘,單薄的布衣割裂了空氣,直接一擊將終于忍不住從背后發起偷襲的王十三郎砸了回去。
然后這位蒙著塊黑布的瞎子,沒有任何情緒波動,穩定地走過了那方蒙著淺雪的石臺,每一步的距離就像是算過一般,他走到了神廟內唯一完好的建筑面前,然后坐了下來。
就像是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重新坐到了千古冰山寶藏的門前,開始守護,開始等待,這一等待,不知又將是幾千幾萬年。
范閑的身體終于倒在了雪地之中,鮮血從他的身上滲了出來。海棠半跪在他的身旁,徒勞地為他止著血,強行壓抑著心內的悲楚與震驚,然而卻壓抑不了她眼里的熱淚。
五竹沒有向海棠和王十三郎出手,大概是因為在神廟看來,這兩個范閑的同伴,并不能夠影響到人類的整體利益,而且它需要這兩個人將神廟的存在宣諸于世間,這是簡單的邏輯判斷,并不牽涉其余。
然而海棠和王十三郎不懂,兩位人類世界的強者,看著建筑門前那個盤膝而坐的瞎子,感覺到了渾身的寒意。尤其是海棠,她怎么也不明白,瞎大師會向范閑出手,她更不明白,為什么瞎大師要坐在那扇門前,但有一種冥冥中的感應讓她知曉,或許在以后的漫長歲月里,這位范閑最親近的叔輩,這位人世間最神秘的布衣宗師,或許便會枯守于神廟之中,不知山中歲月。
范閑將死,可是海棠看著漠然無表情的五竹就那樣坐著,竟也感到了一股難以抑止的寒意與惘然之意。
神廟里回復了平靜,那個溫和平靜而沒有絲毫人類情緒的聲音再也沒有響起,微雪再次從天穹落下,四周的雪山若非存在的事物一般泛著晶瑩的光。
五竹漠然地坐在大門前,紋絲不動,說不出的孤單與寂寞。
雪下個不停,冷風兒吹,人心是雨雪,寂寞沒有起點,寂寞沒有終點。范閑透過帳蓬特意掀開的那道縫隙,看著帳外紛紛揚揚的雪,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冷漠地有如那個在遠方雪山中的瞎子。
海棠和王十三郎歷經艱辛將他背下了雪山,回到了宿營的地方,本以為范閑熬不過一天時間,但沒有想到,范閑竟然憑借著他小強一般的生命力,活了下來。
從醒過來的那一瞬間起,范閑就陷入了沉默之中,海棠和王十三郎知道他心里的情緒很復雜,所以并沒有試圖打擾,只是很簡略地將他昏死過去后的情景講述了一遍,其實直到此時,海棠和十三郎依然沒有想明白,神廟為什么一定要范閑死,又允許自己二人活著。
范閑的身體很虛弱,本來在這天地元氣無比濃郁的地方冥想數日,漸有起色的身體,又因為這次大量的失血,到了瀕臨廢棄的地步。然而范閑沒有絲毫失望悲傷的情緒,他只是冷漠地看著帳外的風雪,一看便是許多天,小心翼翼地將養著自己的身體。
按照原來的計劃,他們離開神廟之后,必須用最快的速度南下,盡可能地避開夏季之后將要到達的大風雪,以及最為可怕的極夜。然而因為范閑的受傷,更因為范閑的堅持,營地一直停留在大雪山的后方,沒有南移。
海棠朵朵和王十三郎這些天眉宇間的憂色越來越濃了,雖說神廟之行一無所獲,至少對于他們來說是這樣,但能夠活著進入神廟,活著離開神廟,已經是人世間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們不可能再奢望更多。
他們當然明白范閑為什么不肯離開雪山,那是因為山里那座廟里有他最放不下的人,然而他們實在是不清楚,面對著神秘的神廟,自己這些凡人能夠做些什么。
海棠和王十三郎不是范閑,不可能看透神廟的真相,他們只知道就連五竹這樣的絕世強者,依然不敢違抗神廟的命令,對最親近的范閑下了狠手。試問在這種情況下,自己三人枯守雪山之外,又有什么辦法?
但范閑不這樣認為。要他眼睜睜看著五竹叔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在雪山神廟里枯守千萬年,打死他也不干。當然,此時的范閑已經隱約猜到了五竹叔的真實身份,然而他依然用孤苦伶仃這四個字來形容五竹,因為他知道,五竹與神廟不同。
五竹叔有感情,有牽絆,不是冰冷的程序,他是活生生的一個人,范閑堅信這一點,因為在澹州雜貨鋪的昏暗密室里,他曾經見過那比花兒更燦爛的笑容,而且在大東山養傷之后,五竹叔越來越像一個人。
這種變化是什么時候開始的,范閑不清楚,或許是無數萬年以前,那個蒙著塊黑布的使者,以神使的身份,在各個人類原民部落里游走,見過了太多的人類悲歡離合?或許是五竹叔本身就是神廟里最強大的那個存在,在數十萬年的演化之中,走上了一條與神廟本身完全不同的道路?還是說是因為幾十年前,忽然間有一個精靈一般的生命,因為沒有人能夠知曉的緣故,出現在世間,出現在神廟之中,在與那個小姑娘的相處之中,五竹叔被激發出了某種東西?
范閑不想去追究這一點,也不需要去追究這一點,他只知道自己重生到這個世界時,便是靠在五竹叔的背上,他看見的第一個人就是五竹叔。
五竹叔的背是溫暖的,他的雙眼雖然一直沒有看過,但想來也是有感情的。
范閑不清楚神廟是怎樣重新控制了五竹叔,或許是類似于洗腦,或許是重新啟動,或許是格式化?總之五竹身軀里那一抹智慧情感的生命光芒,在眼下是根本看不到了。
這個事實令范閑感到格外的悲哀與憤怒,他無法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發生,而自己根本不做什么,因為對于他來說,那個枯守神廟的強大存在,只不過是五竹叔的肉身,而五竹叔的靈魂不被找回來,便等若說五竹叔死了。
二十幾年前,神廟與皇帝老子攜手的那次清除行動中,五竹殺死了不知幾位神廟來的使者,然而自己也受了重傷,用陳萍萍老爺子和五竹自己的話來說,他忘記了很多東西。
這種失憶肯定是神廟的手段造成的,只不過好在五竹忘卻了一些近年之前的事情,卻對最近的事情記的很清楚,他記得葉輕眉,還記得范閑,然而今日雪山中的五竹,卻什么也不記得了。
范閑的眼簾微垂,眼瞳里卻閃過一道極為明亮的光芒,他的身體依然虛弱,他的信心卻異常充足,他不會離開雪山,他一定要重返神廟將五竹叔帶回來!
因為他沒有死,五竹那一刺沒有殺死他!
范閑準確地判斷出,神廟對于五竹叔這種完全不同的生命,應該無法全盤控制,至少那幾個名字,那幾個記刻在五竹叔生命里的名字,成功地干擾了五竹叔的行為,讓他沒有殺死范閑。
以五竹的能力,判斷范閑的死活是太簡單不過的事情,然而他放了范閑一條生路,這便是范閑眼下的信心,他相信,五竹叔肯定會有醒過來的一天。
很多很多年以前,葉輕眉在苦荷與肖恩的幫助下逃離了神廟,在風雪之中向南行走,然后某日,當時四歲的小姑娘嘆了一口氣,在帳蓬口向著北方癡癡望著,說了一句話:“他也太可憐了。”
很多很多年以后,重傷的范閑在海棠和王十三郎的幫助下離開了神廟,他卻根本沒有離開,他也沒有嘆氣,因為他根本不會舍棄那個可憐的瞎子,自己返身于繁華的人世間。
葉輕眉后來勇敢地回到了神廟,帶著五竹,偷了箱子,再次離開。范閑也必須回去,數十年間的過往,似乎又陷入了某種循環之種,只是這種循環,卻讓人感覺不到絲毫枯燥,有的只是淡淡的溫暖意味。
當范閑能夠行走的時候,雪山四周的風雪已經極大了,他第二次向著雪山之中走去,就像他母親葉輕眉當年的選擇一樣,因為他們母子二人都舍不得,舍不得那個人……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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