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余年 第六卷殿前歡 第三十三章 何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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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都能聽出來這兩句話的意思和其中隱含著的怨毒,燕小乙站在石階上盯著范閑的雙眼,似乎是想用自己的目光冷冷地釘死對方。
但他清楚,自己不可能在京都里殺死范閑,這是很悲哀的一個事實。在這么多年之后,他依然難受的發現,就算面前這個騎在馬上的小白臉如此陰狠地詛咒自己的兒子,當著整個京都的面威脅……不,是恐嚇自己,他也不能提前做什么。
因為自己是獵戶的兒子,而對方是陛下的兒子。
燕小乙與軍方其他的那些大老都不一樣,他不是秦葉兩家那種世家,也不是大皇子那種天潢貴胄,雖然有長公主做為靠山,但實際上,他在軍中的爬升依靠的還是他自己的實力。如今的榮耀,征北大都督的崇高地位,都是這么些年在北方在西方在南方,他自己拼著性命打將出來的。
他的箭下從無一合之敵,他的軍隊正前方從無能堅守三日之師,他為慶國朝廷立下無數功勛。
這才有了今天。
所以即便陛下明知道他與長公主過往甚密,卻依然信任有加,恩寵非常,甚至在前些年里,讓他擔任著宮中的禁軍大統領。
這一切是因為什么?就是因為燕小乙有一顆堅毅而強大的心。
身為九品上的超強高手,在整個慶國軍方,只有葉重可以與他抗衡,或者是老秦家那些藏在深處的隱秘人物。所以燕小乙這一生,從未畏懼過什么,甚至偶爾有時還會想到,如果當自己的部隊面對著一位大宗師時,大宗師……能不能逃得過自己的箭?
他何嘗會懼怕一個年輕人?就算是石階下馬上這個在他看來,只是靠著父蔭母遺而獲取莫大名聲的年輕人。就算這個年輕人的目光如此冰冷與狠戾,可是……
你不要來撩拔我!
他的雙眼盯著范閑,兩束目光有如他背后負著的驚天箭,似乎是在告訴范閑,如果自己愿意,隨時都可以將你殺死,哪怕你的身份特殊,可是有些事情還是不要做的好。
范閑凜然不懼抬著臉,雙眼微瞇,化去微微的刺痛,冷笑相迎。
他不清楚這次山谷伏擊是不是燕小乙做的,雖然這件事情長公主有最大的嫌疑,但某些疑點,讓他不能得到很篤定的判斷。可他依然要這般說話。因為燕小乙終有一天是要來殺自己的,既然如此,自己就不需要考慮太多東西了。
不管是不是燕小乙做的,范閑清楚自己都必須做出某些令天下震驚的事情來,來警告那些暗中打自己主意的人,要想殺我,就要掂量下能不能付得起這些代價!
樞密院石獅前的二百大好頭顱,便是明證。
樞密院石階上下似乎被一股寒冷的空氣凝結住了。
燕小乙傲立于石階上,范閑直坐于馬背上,兩個人的目光剛好平齊,目光中所挾含著的殺氣是那樣的令人難受,便是這四周充溢著的血腥味,石獅下頭顱散發的惡臭,似乎都害怕了這二人對視的目光,避散開去。
有人輕輕咳了一聲。
秦恒牽馬走到石階旁,低聲對樞密院右副使告了個歉,便直起了身子,對著燕小乙溫和微笑說道:“見過大都督。”
他來的很巧很妙,恰好擋住了范閑與燕小乙的目光對峙,緩和了一觸即發的沖突。
燕小乙緩緩收回刺人的眼光,平靜說道:“小侯爺好,老大人最近身體怎么樣?末將回京,總要去看看老大人。”
秦恒早已封侯,而燕小乙口中說的老大人,自然是那位一直病居府中的秦老爺子。以燕小乙征北大都督之尊,在那位軍方柱石秦老爺子面前,也只有自稱末將的份兒。
有秦恒出來緩和,燕小乙必須給這個面子。
但范閑不用給,他低著頭,玩著手中的馬鞭,說道:“你擋著我與燕大都督了。”
秦恒啞然之后復又愕然,他不明白范閑是怎么想的,難道他準備在樞密院的門口向燕小乙挑戰?雖然舉世皆知,范閑與海棠齊名,乃是慶國年代一代中公認的第一高手,可是……面對著燕小乙,依然沒有人會看好他。
更何況這兩個人的身份不一樣,這地方也特殊,怎么可能在這里大打出手?
秦恒微微偏頭,壓低聲音說道:“你受了傷。”
范閑的面部表情平靜無比,但秦恒的心臟卻開始顫抖起來,京都所有人在知道今天伏擊的消息之后,便是最害怕這種情況。
大家都害怕范閑發瘋。
如果陳萍萍院長大人是一只老黑狗,范閑自然是只小黑狗,小黑狗被人狠狠捅了一刀子,發起瘋了,可是會不分敵我胡亂去咬的,滿朝文武害怕的就是范閑在憤怒之余,大動干戈,動搖了整個慶國朝廷的根基。
范閑聽著秦恒的問話,緩緩回道:“我只是想請教一些問題。以禮待,以德還;以劍贈,以刀報,燕大都督,是不是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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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疑問,范閑準備當面質問,只是卻沒有機會說出口來。
樞密院眾人聽著刀劍之語,以為小范大人馬上就要發瘋,下意識里做好了迎戰的準備。樞密院雖以參謀軍官為主,武力較諸慶國五路邊軍并不如何強橫,但畢竟是慶軍數十年來的精氣精所在,今日糊里糊涂被范閑欺上門上,隱忍已久,總有反彈的時刻,所有的校官將軍都握住了刀柄。
燕小乙入京,只可帶一百親兵,此時這一百親兵也早已布防到了樞密院的側門廊下,緊張地注視著衙門口前的這一百多名監察院一處的官員。
自北境歸來的軍士面上多有風霜之色,早已被燕小乙打造成了一枝鐵軍,只是與秦葉兩家諸路邊軍不同的是,這一百多名親兵身上都帶著弓箭。
慶國京都禁弩不禁弓,這是尚武的皇族所體現出的自信。
雙方對峙,但一直擔心著的京都守備秦恒卻放下心來,如果先前范閑用言語擠兌住燕小乙,向其發起決斗的邀請,只要燕小乙同意,就算是陛下也無法阻止,那雙方定然是你死我活之局。
可是如今的陣勢涉及到了監察院與軍方的沖突,秦恒便知道這場仗是打不起來了,因為在京都里有無數雙眼睛都看著這里,不論是陛下還是主持政務的朝官系統都不可能眼睜睜看著慶國稱霸天下的基礎,就因為這樞密院前的人頭轟然倒塌。
果不其然,遠處傳來叫喊之聲,馬蹄微亂。
一隊身著亮甲的禁軍馳馬而至,樞密院地處監察院與皇宮之中,這些禁軍的反應似乎顯得慢了些。但有些明眼人清楚,這是禁軍特意留下些時間,讓范閑稍微發泄一下心頭的怨怒。
禁軍代表著皇帝的威嚴,無人敢于藐視,至少在表面上。
所以當禁軍列隊穿插,在監察院眾人與樞密院兵士分割開來時,沒有人表示出反對的意思。
更何況領兵之人乃是大皇子。
大皇子乃是當年征西大帥,與軍方關系深密,而如今人人皆知,他與范閑的關系也是相當緊密。
看見是他來調停,場間眾人同時舒了口氣,深覺陛下英明,這個人選實在是太合適了。
大皇子牽著馬韁來到范閑的身邊,面上的擔憂之色一顯即隱,微微點頭示意,并沒有說什么廢話,只是說道:“父皇知道這事了,你先回府養傷吧。”
范閑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沉默著,等待著,他自然是要走的,總不可能在這里與樞密院真的大殺一番,只是他要等的人還沒有來齊。
不一時,三名黃門小太監氣喘吁吁地從人群外跑了過來,傳達了陛下的口諭,表示了對行江南路全權欽差大人遇刺一事的震驚及慰問,對于京都守備進行了嚴厲的批評,對樞密院眾人釋出了暗中的提醒與震懾,然后命小范大人立即回府養傷,待朝廷查明此事,再作定斷。
再一時,兩名身子骨明顯不是那么很健康的大臣也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正是舒大學士與胡大學士,這二位門下中書的極品大臣,表示了對范閑的安慰以及對兇徒的無比憤怒。
舒蕪是范閑的老熟人,但范閑還是第一次看到胡大學士的模樣,發現他比自己想像中還要年輕一些,頂多四十余歲。
范閑坐在馬上沉默少許,然后對大皇子說道:“你明白我的,這第一輪的面子夠了,我暫時不會發瘋。”
大皇子點頭,說道:“我送你。”
范閑一牽馬韁,在天河大道上打轉,將馬鞭轉交左手,抬起直指樞密院石階上的軍方眾人,揮了揮,沒有再說什么話。
樞密院軍方眾人覺得這遠遠的一鞭,似乎是抽打在自己的臉上。
回到范府,大皇子問了些當時山谷中的具體情形,沉默少許后便離府而去。范閑知道他是要急著回宮,迎接皇帝暴風驟雨般的質詢,卻也不想提醒他太多,因為這件事情,他自己都還存有許多疑慮。
宮中從太醫院里調了三位太醫送到了范府,范閑卻不用他們,只是讓三處的師兄弟們為自己上藥療傷,余毒應該幾日后便能袪盡,至于后背處那道凄慘的傷口,卻不知道要將養多少天了。
直到此時,躺在自家的溫暖的床上,范閑的身體與心神才終于完全放松下來,頓時感覺到了一絲難以抵擋的疲憊,縱使身后還火辣辣的痛著,但依然是抱著枕頭沉沉睡了下去。
醒來時,天色已黑,一名丫環出門去端了碗用熱水溫著的米粥進來,一直守在范閑床邊的那位接過米粥,扶著范閑坐了起來,用調羹勺了,細細吹著,緩緩喂著。
范閑吃了一口,抿了抿有些發干的嘴唇,望著身邊正小心翼翼地勺著粥的父親,發現一年不見,父親的白發更多,皺紋愈深,不知為何,一時間竟覺著心內有些酸楚。
“讓您擔心了。”
范建沒有說話,只是又喂了他幾口,才將粥碗放到桌子上,然后平靜說道:“當年你要入監察院,我就對你說過,日后一定會有問題,不過……既然問題已經出現了,再說這些也沒有什么必要。”
范閑沉默片刻后說道:“我有許多事情想不明白。”
范建溫和說道:“說來聽聽。”
范閑將自己在山谷殘車旁的心中疑問全部講給父親聽了,希望能從這位在朝中看似不顯山不露水,但實則根基牢固,手法老道,便是陛下也無法逼退位的父親大人,給自己一些提醒。
“既然斷定是軍方動的手。”范建說道:“那就可以分析一下。除京都防御外,我慶國大軍共計五路邊兵,七路州軍,以邊兵實力最為強橫,葉家定州其一,秦家其一,滄州方面的邊兵在燕小乙的控制之中,還有南詔線上一支。州軍實力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計,但便是這樣,其實五路邊兵也不是分的如此明顯,便如葉秦兩家,門生故舊遍布軍中,在各方面都有一定的影響力。”
范閑稍微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道:“而像大皇子往年征西,其實是從五路邊兵中抽調而成大軍,戰事一結,便又歸兵于各方。”
范閑沉默少許后說道:“這也是陛下的一個法子。”
“不錯,這些將領因為征西之事被提拔至關鍵部位,便等若是皇族的手腳,卻不是葉秦二家能指使得動的,如此一來,五路邊軍,沒有哪一家可以單獨控制。”
很奇妙,遇著范閑遇刺如此大事,這父子二人卻似乎并沒有太多的感嘆與憤怒,只是冷靜地分析著情況。
“而像京都的防御,京外四十里方圓內,都是京都守備的轄境,守備師轄兩萬人。內有慶國最強大的禁軍,一萬人,還有十三城門司,看似不起眼,但直受陛下旨意管轄京都城門開合,也是緊要衙門。宮中還有侍衛一統,雖說我朝慣例,禁軍大統領兼管大內侍衛,但實際上除了宮典這一任大統領真正做到了之外,其余的時候,大內侍衛都是由宮中的那位公公管理著。”
公公?自然是洪公公……范閑忽然從父親的這句話里聽到了一絲很怪異的地方,除了宮典真正做到了兼管禁軍與大內侍衛?
他霍然抬首,吃驚說道:“宮典……竟是如此深得陛下信任?”
范閑與宮中防衛力量第一次打交道,就是在慶廟門口與宮典對的那一掌,他清楚知道宮典這個人,也知道懸空廟的事情,很大一部分起因,就是陛下想將葉家的勢力驅除出京都,想讓宮典從禁軍統領這個位置上趕下來。可是……按照父親的說法,宮典,或者說葉家當年得到的信任,實在是很可怕,那皇帝為什么要硬生生地把葉家推到二皇子一邊,推到長公主一邊?
范閑隱隱覺得自己似乎抓住了某個重要的東西,但卻始終想不分明,不免頭痛起來。
范建輕聲說道:“不要想的太復雜,陛下雖然神算過人,但也不至于在京都防衛力量上玩手腳……至于為什么要將葉家趕出去,我想……我能猜到一點。”
范閑皺眉說道:“父親,是什么原因?”
范建笑了起來,扶著他輕輕躺下,緩緩說道:“不要忘了,你的母親也姓葉……當年她初入京都時,就曾經打過葉重一頓,五竹還和葉流云戰過一場,就算你們兩家間沒有什么關系,陛下只怕也會擔心某些事情。懸空廟之事時,陛下還不如今日這般信任你,但已準備重用你,自然要預防某些事情。”
范閑一怔,旋即寒寒嘆息了起來,身為帝王,心術果然……只是這樣的人生,會有什么意味呢?只是他沒有想到,自己的父親再厲害,終究也是有猜錯的時候。
“我和葉家可沒有太多情份。”范閑說著,心里卻想起了那個眼睛如寶石般明亮的姑娘。
“現在沒有,不代表將來沒有。”范建一挑眉頭說道:“我感興趣的是,陛下為什么會如此防范你。”
范閑沉默了許久,然后輕聲說道:“父親,你看這次的事情,會不會是……皇上安排的?”
于京都郊外,調動軍方殺人,甚至連城弩都搬動了,結果自己身為監察院提司,掌管天下情報,竟是一點兒準備都沒有!每每想起這件事情,范閑總覺得山谷伏擊的背后,絕對不僅僅是長公主一方的瘋狂,而應該隱藏著更深的東西。在他的懷疑名單當中,皇帝自然是排在第一位的那人,至于排在第二位的……
“不是陛下。”范建忽然幽幽說道:“他現在疼你寵你還來不及,怎么可能對你下殺手……除非……他要死了。”
范閑默然,問道:“能夠同時讓京都守備與監察院都失去效力……除了陛下,誰能有這個力量?長公主加燕小乙?”
他搖了搖頭。然而范建卻微笑反問道:“你應該在猜測什么,不然為什么從樞密院回來時,為什么沒有進你自己的院子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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