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余年 第六卷殿前歡 第二十七章 雪夜遇青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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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歷六年的一個冬日,暮時慘淡的日頭從遙遠的蒼山那邊透了過來,天氣十分寒冷,四野里的民宅一片白凈,那是雪。
云層漸漸地厚了,將慘淡的日頭直接吞噬進了陰暗之中,風也漸漸大了起來,卷著地面的積雪在空中飛舞著,又有雪自天上降落,來自不同地方、不同顏色的雪花憑借著風的力量糾纏在了一起,在壓抑的空氣中歪曲地扭動頭,展現著不同層次的白與寒冷。
風雪再起,趕路的人們苦不堪言,紛紛尋找著就近的村舍或是客棧歇息,今年的慶國沒有發洪水,但是雪落的倒是不小,也得虧夏天的時候,江南諸郡的賑災進行的異常順利,受災的百姓們有了個棲身之所,凍死的可能性要小多了。
這里是潁州,正是那個遭受洪災最厲害的州治,也是災后鬧土匪最兇的地方。
不過自從欽差大人范閑下了江南之后,潁州的土匪或者是懼怕天威,或許是害怕傳說中小范大人的手段,變得老實了許多,已經消聲匿跡了很長一段時間。
也正是因為如此,在這大雪的天里,才有那些行路的旅客們敢在路上行走著。只是如今人禍已去,這老天爺卻是太不給面子,大江雖未封航,卻也沒有多少人愿意頂著如此嚴寒往京都的方向走。
除了那一隊全黑色的馬車。
馬車的車窗與下沿都用膠封的極好,沒有一絲寒氣能夠穿透進來,只是車前厚厚的棉簾正面抵擋著風雪的襲擊,時不時地發出幾聲悶悶的悲鳴。
車中生著暖爐,一股熱氣循著香味散開蒸騰,令廂內溫暖如春,與車外的嚴寒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范閑覺著有些熱,右手的兩根手指伸到頸間,將裘衣的系扣松了些,露出脖子來,深呼吸了兩口,這才放下了手中的卷宗,瞇著眼往車外望去。
只見車外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蒼山村舍、冬田小塘盡數被掩在雪中,凍成冰鏡,年頭路過此地時看著的洪水劫余景象已經看不見了,那些死在洪水之中的百姓們也早已下葬,白骨或許正在雪地底深處顫抖著。
遠處是一排有些簡陋的住房,可以看得出來建筑所用的材料并不怎么結實,也不怎么能御寒,但看著里面透出的點點火光和些許溫暖之意,范閑滿意地點了點頭,只要有生爐子的柴火就好,百姓們生活雖然苦,卻也極能熬,一點溫暖,便可以保護他們度過這個嚴冬。
“找個地方歇息。”范閑看著車外的監察院馬夫身上盡是雪屑,忍不住皺眉說道:“趕路雖然要緊,但也別凍病了。”
“是,大人。”
車隊緩緩地轉了個彎,沿著最寬的那道田壟往鄰近的村莊里駛去。
范閑這次是回京都述職,朝廷定的歸期在那里,誰知道路上竟遇到了幾年來最大的一場雪,在沙州那里耽擱了幾天,時間上驟然緊了起來,所以監察院的下屬們才會依他的意思,在沙州城換了馬車,頂著風雪沿陸路而行。
入了村莊,早有當地的里正哆嗦著趕了過來迎接,這位里正雙手揣在厚厚的棉襖里,好奇又畏怯地看著這列黑色的車隊,心里猜想著是哪位大人物會在這風雪天里趕路。
自然有監察院的官員去與他交涉,范閑不希望太過驚擾地方,所以一路都是在潛行。他下了馬車,便覺著雪花隨著寒風在往衣領里灌,下意識里緊了緊系扣,披著那身銀白的狐皮大氅往村子里走去。
洪常青領著幾名六處劍手沉默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范閑余光瞥了一眼,便想到了仍然留在江南忙碌的婉兒。三殿下已經提前一個月回了京,所以為了保證妻子的安全,他把高達那七名虎衛全部都留在了杭州。
從澹州離開的時候是初秋,范閑一行人先回的杭州,這數月的時間主要用在清洗君山會在江南的殘余,以及別的的事務上。
在澹州時議定的那件事情,在經過了宮中的點頭之后,已經由婉兒牽頭做了起來,事情的發展出乎意料的順利,嶺南熊家,泉州孫家都往那個會里注了一大筆銀子,就連已如西山日薄般的明家,都意思了一下,只是婉兒一直還沒有想好這個組織的名字以及真正效用,所以先取了個杭州會的名字將就用著。
有銀子撐腰,又有范閑的關系,杭州會可以輕易地提前采購北齊的糧食,可以輕松無比地打通各州郡的關節,而不擔心官府來找麻煩,加之范柳林三家遍布天下的關系,以及夏棲飛江南水寨深入民間的渠道,杭州會快速地發展了起來,整個江南的賑災工作在朝廷這條渠道之外,又多了一條無比通暢和迅疾的通道。
只是范閑和婉兒一直隱在幕后,沒有幾個人知道這一對夫妻在杭州會里扮演的角色,都以為這件事情是京都方面宮中貴人在主持,而內庫轉運司衙門乃是工具。
這個冬天江南又降了大雪,不知道有多少會家里會斷炊,也不知道有多少間農舍會被壓垮,不知道有多少人會被凍死,林婉兒必然要在杭州多留一段時間,至少要幫助江南的百姓把這段日子熬過來再說,還是那句老話,就算幫助不了太多,但有,總比沒有好。
林婉兒在這件事情中忙碌著,一直被無奈壓抑著的謀略才華終于展現了一角,范閑并沒有在這件事情上付出太大心力,只是妻子一個人用書信操控著各個方面,或冷漠或威嚴或溫柔地駕馭著這頭怪獸,小心翼翼地讓它為天下人耕田,卻又不置于讓官府這個馬夫感到不愉快。
只是這件事情有些辛苦,那種分寸與瑣碎,就連范閑都有些懼之如虎,偏生婉兒終于找著一件可以證明自己的事物,哪里肯輕松放過,所以不辭辛苦在做著。范閑離開杭州的時候,就擔心她照顧不好自己,藤大家媳婦兒又是個深懼少奶奶的仆婦,所以干脆將思思也留在了那里。
范閑一面想著,一面快步向村子里走去,馬車已經安置好了,留下了看防的人手,所有的下屬攏共三十余人,都隨著他進了村,入了將將騰空的族學。
里正小心翼翼地跟在尾后,他根本不敢問這位穿著名貴狐裘的大人物是誰,只是在心里不停地猜測著。
入了空蕩蕩的族學,早有人生起了火爐,待煮好姜糖水之后,村子里的婦人們忙碌著分到碗里,恭恭敬敬地遞到這些官老爺們的面前。
范閑端起來喝了一口,沒有說什么話,那雙清湛有神的眼睛,只是望著大門外的那排房子出神。他忽然間開口問道:“如果雪再大些,這些房子經壓嗎?”
這村子還屬潁州,也是去年遭了洪水的可憐地方,這排房子是去年一年逐漸修起來的,看著單薄,所以范閑有些擔心。
那位里正愣了愣,不知道這位大人是不是在問自己,洪常青咳了一聲,向他使了個眼色。
里正這才醒了過來,半佝著身子往范閑那邊靠了兩步,恭敬回道:“老爺,過兩天雪積的會更厚,究竟能不能頂住,還真不清楚。”
范閑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心想區區一個里正,居然沒有一味說大話,倒是難得,溫和笑著說道:“那你豈不是要天天巡著?”
里正呵呵笑著說道:“老爺這話說的,這大的雪,小人忝為里正,當然是要天天多看兩眼。”他接著又驕傲說道:“不過我看應該不礙事,您別瞧這些房子不起眼,但卻是內庫的大匠老爺們設計的,聽說三大坊那邊都是住的這種房子,這雪壓壓應該沒事兒。”
范閑笑了起來,他身后的下屬們也笑了起來,里正有些迷糊,心想這有什么好笑的呢?
又略問了幾句柴火煤球夠不夠之類的話,范閑便結束了與里正的談話,心里不禁涌現出了一絲復雜的情緒,慶國的國力確實強大,只要運作得當,保這些百姓們一個平常日子還是沒有問題,而自己……似乎也漸漸開始習慣了一位權臣的感覺,雖然這只是路過,卻也忍不住要多嘴問上幾句。
權臣啊?
范閑嘆息著走到族學的門口,瞇眼看著外面越來越黑的天,越來越冷的風,越來越大的雪,越來越深的寒,心思卻飄到了別的地方,自己第一次認為這一世應該做位權臣,是對父親大人說的,第二次卻是在北齊上京酒后對海棠說的。
海棠走了。
當狼桃帶著北齊使團到了蘇州城時,范閑就清楚,海棠肯定會隨著她的大師兄返回北齊,一方面是北齊太后的旨意,另一方面是……海棠找不到什么借口說服自己留下,她是北齊圣女,不是南慶公主,憑什么天天住在范氏的華園之中?更何況她南下最重要的任務,是代北齊皇帝監視范閑履行秘密協議,可如今以她和范閑的關系,似乎北齊小皇帝也有些頭痛,自然會順著太后的意思,將這位小師姑召回去。
范閑沒有親眼看到那一幕,但腦子里似乎一直可以看到那幕場景,那一身花布衣裳,那位村姑婆娘,搖著身子,提著籃子,很瀟灑地離開了蘇州,連回頭看都沒有看一眼。
不過海棠雖然走了,但范閑與北齊的協議還在一直穩定地進行著,行北路的走私在范思轍與夏棲飛的南北協力下,已經步入了穩定的階段,雙方的渠道已經打通,內庫出產的貨物源源不斷地往北齊國境內輸入,價錢自然比市面上便宜了許多,慶國內廷因為范閑的暗中使壞損失了不少銀子……不過杭州會卻多了不少銀子。
都是百姓的銀子,何必在乎是誰拿著,誰在用。
而明家在范閑的打擊下,真的已經陷入了僵局之中,雖然明家手中依然有幾千萬兩銀子的資產,可是資產不是流水,明家舍不得將那些田地與產業變賣掉,來讓自己的生意活絡起來,所以他只好向外借貸,周轉。
問題是明老太君被明青達縊死,這位明家主人并沒有來得及完全接受老太君在君山會里的地位,東夷城的太平錢莊雖然依然在支持著明家,但明顯力度上要弱了許多。
于是明青達只有去找他大難之時伸出援手的……招商錢莊。
范閑站在門口低頭想著,借的越多越好,自己要順著陛下的意思兵不血刃拿到明家的所有,所以才會拖了這么久。
他抬起頭來,看著面前的大雪,心里充滿了滿足與驕傲,自矜了這么多年,可是能夠將江南搞定,總要允許自己有個驕傲的機會。
便在此時,他的眼瞳猛然一縮。
大雪之中,一道黑線破風而來,如同一道黑色閃電,似乎已經跨過了時間與空間的間隔,借著風雪掩著破空之聲,瞬息之間,來到了他的面前!
是一枝箭,一枝黑色的箭。
范閑瞇眼,不閃不避,體內霸道真氣陡然一提,左手一領,腰畔長劍蕩了起來,劍尖直直斬了過去!
噗的一聲悶響。
范閑這看似樸素,實則狠厲的一劍斬在了空處。
在他的面前,陡然出現了一張青幡,幡下一個青衣人,那人發上系著一根青色布帶。
那枝噬魂一箭,就射在了那張幡正中間的桿上,箭羽抖動不停。
只見幡上寫著兩個大字。
“鐵相。”
監察院的密探們早已反應了過來,六名劍手手執硬弩,將那名青衣人圍在了中間,而另外幾名六處劍手已經循著黑夜中的雪花,往發箭處的位置摸了過去,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范閑看著那個青衣人,眼光平靜,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間開口說道:“回。”
簡單的一個字,所有潛出去,準備追殺箭手的六處劍手依命退了回來,沉默地站在了族學前的雪坪之上,將那名青衣人圍在了中間。
范閑抬頭看了一眼那道青幡,忽然開口說道:“算命的,你算到有人要來刺殺本官?”
那青衣人低著頭,看不清楚面容,只聽著他微笑說道:“區區一柄小箭,怎么可能傷到小范大人。”
范閑平靜說道:“所以本官不明白,大箭不動,怎么小箭來了。”
青衣人溫和說道:“小箭年紀小,性子烈,總是有些沖動。”
范閑沉默。
青衣人繼續說道:“本人也不是算命的……”他一并兩指,斜斜指著自己手持青幡上的兩個字,說道:“本人姓鐵名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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