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余年 第六卷殿前歡 第四章 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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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在蘇州時,范閑便一直期待著梧州之行,因為他知道,面前這位老相爺,雖然這一年間斂聲靜氣地猶如已經在世上消失一般,但那只是為了防止皇帝陛下的警惕,從而刻意擺出來的一種姿態。
當然,假做真時真亦假,姿態擺久了,這種感覺往往也會滲到骨子里去。范閑很欣賞岳父這種敢舍敢得的氣魄。
朝堂不可久居,便輕身而去,什么條件也不需要細談,反正在京中留下了范閑這么一個尾巴,給足了陛下面子,朝廷自然會給光榮退休的前相爺一絲臉面。
這種政治智慧讓范閑很相信岳父大人的判斷,所以今天這番話聽下來,雖然有些發寒,有些隱隱的興奮,但更多的時候,卻是陷入了沉思之中,準備應對馬上就要到來的風波。
風波難定,雖說攪浪花兒的手也有自己的一只,但似乎范閑把這事情的影響力還是想的小了些。
了解了長公主的想法,卻未能馬上捕捉到皇帝陛下的心思。不過范閑終究還是有自己的優勢。
對于他來說,這個世界上知道絕大多數秘密的,是那位老跛子,知道另一部分秘密的,是自己的父親,知道另一些秘密的,是自己的岳父。
這三個人,便是慶歷新政后五年間,慶國皇帝陛下最得力的三位下屬,慶朝的三位干臣。范閑記得清清楚楚,在自己從澹州到京都之前,自己的父親與陳萍萍如同陌路,基本上沒怎么說過話,林相爺與陳萍萍更是朝中最大的兩個對立面。
準確說來,這三角從來沒有互通聲息的可能。
而這一切,隨著范閑的入京,隨著他與婉兒的婚事,便變成了故紙堆里的姿態。在那時的天下,除了慶國皇帝之外,又多了范閑這樣一個可以聚攏三位老人的資源,共享三方面信息的……幸運兒。
對于范閑來說,如今的他,甚至比這三位長輩都可以看的更清楚一些。只是這種幸運或者說實力,似乎不能放在一個臣子身上,所以無論如何,這三角之中必然有一個人要退下。
宰相林若甫因為與皇帝陛下不是發小兒的緣故,便成為了第一個犧牲品。
偶爾范閑捫心自問,才發現自己的出山,對于林氏一族來說,確實帶來了極大的損害。當然,皇帝陛下是不可能就此罷手,所以才有了春末時,京都朝會上清查戶部的一事。
范閑從沉思中醒來,忍不住搖了搖頭,明明朝廷里面還有那么多問題,皇上就搶先在那兒殺狗……可是獵物還沒有打掉……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皇帝的信心究竟是從哪里來的?
“江南的事情,我就不問了。”林若甫打斷了他的思緒,緩緩說道:“我相信你的能力,雖然從表面上看來,這一趟下江南,你做的有些佻脫過頭,不過想必你有后手……只是年節時你要回京述職,做些準備的好,尤其是不知道那些人會什么時候發動。”
范閑想了想,忍不住笑了笑,說道:“您放心吧,沒什么事兒的。”
林若甫也忍不住笑了起來,贊賞地看著面前的女婿,看著年輕人臉上浮出的沉穩與自信,好奇問道:“陛下的信心,有過往的歷史做為證明……而你,這無頭無尾的自信,又是從哪里來的呢?”
范閑想了會兒,笑著回道:“我相信,我的運氣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
林若甫啞然,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半晌之后和聲說道:“你對袁宏道有什么看法?”
范閑微微一怔,他知道袁宏道這個人,乃是當年相府的清客,也是林若甫交往數十年的好友,只是似乎后來在林相下臺一事之后,這個叫袁宏道的人,扮演了某種極不光彩的角色,如今此人已經隱隱成為信陽的第一謀士,毫無疑問,便是賣友求來的榮。
范閑不明白岳父為什么會忽然提到這個人,皺了皺眉頭,又想到當初岳父似乎并沒有想辦法殺死此人報仇,更覺得有些古怪。
“袁宏道是一個很厲害的人,也是一個很灑脫的人。”林若甫微笑說道:“我始終想不明白,他為什么會出賣我。”
“他難道不是長公主的人?”
“云睿……有這個能力嗎?”林若甫嘆息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事情已經過去了一年多,我對宏道的恨意也漸漸淡了,所以總有些不明白,當時這件事情的真實背景。”
“替我問問他。”林若甫帶著一絲冷漠說道:“……為什么。”
范閑鄭重地點點頭,心想這次問候不是用劍就是用弩。
林若甫看著他的神情,搖了搖頭,說道:“日后京中如果真的亂了,或許他可以幫助你。”
范閑微怔,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林若甫陷入了沉思之中,也在思忖著這個問題。
京都外那個園子里的老跛子,或許正在得意。
范閑一行人在梧州又呆了數日,尋著得閑的空,他便會在書房里向自己的老丈人請教,一方面是想知道一些當年的舊事,另一方面也是想向對方學習朝政中的手腕。雖說他也是兩世為人,有著先天的優勢與豐富的生活經驗,只是在這些方面,明擺著有一位千古奸相在側,自然是不肯放過。
往年出使北齊的時候,在馬車之中,范閑也曾經向肖恩大人學習過,這便是范閑這個人最大的優點了,他可以保證每天晨昏二時的冥想苦修,也會抓住一切機會,學習保命的本領,這種毅力與決心,其實與他表現出來的懶散并不一致。
在這些日子的談話中,范閑重點研究了一下朝局中的重點,尤其是對于自己最陌生的軍方,秦家葉家這兩個開國以來的勛舊,增加了許多感性的認識。范閑愈發覺著奇怪,像葉家這樣一個世代忠良的家族,怎么會和長公主那邊不干不凈?
但這個疑問只能埋藏在他的內心深處。
而關于江南的事情,林若甫雖說不想管,但終究還是給江南總督薛清寫了封信去,至于信里是什么內容,范閑也懶得理會,一路總督大人,會不會賣前相爺這個面子是另一回事,關鍵是岳父大人為自己分析的薛清此人的性格。
薛清乃天子近臣,為人好功……而心思縝密。
這個判斷讓范閑拿定了主意,似這等臣子,最大的盼望不過是做個名臣,那有些污穢的事情,自然是不肯自己出頭去做的,而日后自己施出雷霆手段來,只要讓薛清能夠置身事外,事后卻將那一大樁功名送與他,他自然會在暗中配合。
內庫的走私還在進行著,海路上的查緝還在繼續著,對明家的盤剝與削弱一日未停,據蘇州傳來的消息,明青達蛇鼠兩端,卻又沒能真正地與太平錢莊保持聯系,迫不得已的情況下,開始加大了從招商錢莊調銀的份額。
很好。
范閑心里想著,只要過了那個臨界點,就是明家覆滅的時候。
梧州城外盡青山,所以遮住了大部分南向的熾烈陽光,加之山風輕幽,稍拂暑悶,實在是消暑度夏的最好去處。
范閑一行人在梧州過的也是舒心,當遠離政治那些事情的時候,他便會隨著婉兒與大寶去四周的山里轉轉,打些獵物,覓些小澗,烤烤青蛙,與婉兒講講令狐瓜子的故事。
也有在山里過夜的時候,其時繁星點點,美不勝收,鵲橋漸合,銀河隨風而去。范閑懷里抱著妻子,輕聲調笑著,高聲喧嘩著,夜觀星象,卻不知這天下大勢究竟是分是合,只知道牛郎與織女一年一日的時辰要到了。
遠離世俗煩擾,好生快樂。
他夫妻二人極有默契地沒有提蘇州的事情,京都的事情,別的地方所有的事情,沒有提海棠,沒有提長公主,沒有提皇帝,只是偶爾會聊聊此時正在北齊修行的若若妹妹,京都外范氏莊園里藤大家整的野味,德州出產的香美極雞腿兒……
一路西向,二人指山問山,遇水下水,遇小鹿則憐之,則獨狼則兇之,于林旁溪邊行走,于崖畔云中流連,這是婚后極難得的靜默相處,仿佛身邊的一切都不復存了,只有范閑與林婉兒這兩個人。
錯了,依然還有大寶。
不過大寶的可愛就在于,他時常都是安靜的。
這樣的日子總不能永遠持續下去,范閑如果想保有這種日子,就必須再次出山,再次走入紅塵之中。
“大寶要跟著我們?”范閑睜著眼睛,好奇問道:“不是送他到岳父身邊,給岳父做伴的嗎?”
林若甫如今獨居梧州,雖然族中子弟無數,可是身旁真正的貼心人卻沒有幾個。婉兒如今自然是要隨著范閑,如果大寶也跟著他們走,那誰來陪伴老了的前相爺?
子不在,膝下如同無子,這種孤獨感,范閑是能夠體味一二的。
“父親堅持著。”林婉兒輕聲說道,經過這些日子范閑的細心調養,加上在山間的游玩,婉兒的身體果然恢復了許久,微潤的臉頰上透著幾絲健康的紅暈,大大的眼睛上面眼睫毛微微眨著。
范閑含笑望著她,輕輕握著她的手,說道:“都成。”
數日后,那一列全黑的車隊駛離了梧州,緩緩向著東方駛去,沿路經過數座小城與大山,來到了一個三岔口處。
這里已經到了東山路的境內,這道三岔口分別通往東山路治下的兩個州城。
東向乃是澹州,偏北向乃是膠州。
“你去澹州等我,我去膠州辦些事情。”范閑站在馬車上,對車上的婉兒和聲說道:“頂多遲個十天。”
婉兒當然知道他要去膠州做什么,在心里嘆息了一聲,但知道皇命在身,范閑也根本無法拒絕,只好在面上堆出讓彼此心安的溫和笑容,吐了吐舌頭說道:“休要去拈花惹草。”
范閑窘然一笑,一躬及地:“娘子放心,再也不去路邊摘了。”
坐在婉兒身邊的大寶一直表情木然地坐著,聽著這話,忽然插話說道:“園子……里有花。”
范閑微怒,婉兒微恨,大寶不知發生何事,三人就此暫別。
轉由三岔口往北行了不過三里地,范閑鉆出了馬車,伸了個懶腰,對身邊的下屬問道:“準備好了嗎?”
“一切都準備好了,提司大人。”
遠方的山林側邊,隱隱可見一隊冷峻而帶著陰寒殺氣的黑色騎兵正等待在那里。
(不能多寫了,養病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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