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余年 第五卷京華江南 第一百一十五章 膝下并無黃金重
啊,大家別嫌煩。)
雖然在這個夜里,有很多人沒有睡好覺,有很多人在忙碌著,甚至有些人是整夜都沒有入睡,而且蘇州城里發生了這么大的事情,但是內庫新春招標的第二日還是如期到來了。
這是規矩,這是朝廷往日的規矩。
所以就算黃公公與郭錚以蘇州城禁嚴以及夏棲飛遇刺為由,要求轉運司將招標的日期往后推遲幾天,范閑依然斬釘截鐵,無比強悍地要求招標必須準時開始,一刻都不準推遲。
明家已經爭取到了一晚上的時間,如果再給他們多些反應的時間,誰知道還會發生什么?
范閑揉著發酸的眉心,強行掩去面上的倦容,看著魚貫而入的商人們。他發現這些江南巨商的表情雖然依然平靜,但眸子里還是藏著股奇怪的情緒,看來昨天晚上夏棲飛遇刺的事情,也給他們帶去了極大的困擾。范閑只是暫時無法判斷出,這種變化對于自己的計劃是好還是……壞。
明家父子是倒數第二批走入內庫大宅院的人,身后跟著族中的長隨與帳房先生,滿臉溫和地四處行禮,官員與商人們稍一敷衍便移開了眼光,誰也不敢當著范閑的面,再和明家表現的太過親熱。
當明家父子在正堂前行禮的時候,黃公公與郭錚溫言相待,很明顯是在表示對對方的支持,范閑冷眼看著,笑著點了點頭,便揮手讓對方入座——明青達的眼神很奇怪,顯得很鎮定,看來對方不知道因為什么原因,并不怎么害怕自己會對昨夜夏棲飛遇刺一事所進行的報復。
在大門關閉之前,江南水寨的人也到了。
夏棲飛的身后,除了范閑派過去的那幾名戶部老官之外,貼身的護衛就只剩下了三個,其余的兄弟已經葬身在昨夜的長街之上。
今日的夏棲飛臉色慘白,看來受的重傷根本沒有辦法恢復,只是今天事關重大,所以他強撐著也要過來。
與身上的繃帶相比,他額上的白帶顯得格外刺眼與雪亮,他后方的下屬頭上也帶著白色的布帶,在這春季之中,散著股冰雪般的寒意。
帶孝入內庫門,幾十年來,這是頭一遭。
宅院內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在這樣一群帶著孝,渾身挾著殺氣的乙四房強盜身上,以嶺南熊家,泉州孫家為首的商人們行出房間,與夏棲飛見禮,輕聲安慰。
夏棲飛在下屬們的攙扶下,緩緩走到正堂之前,看也沒有看一眼第一間房內的明家父子二人,輕聲開口說道:“夏某還是來了。”
洪公公與郭錚的臉色有些奇怪。
范閑的眼角抽搐了一下,馬上回復了平常,平靜一攤右手,沉穩而堅定說道:“只要你來,這里就有你的位置。”
所有人都聽明白了范閑這句話的意思,而黃公公與郭錚卻根本不可能由這句話指摘范閑什么,今天江南總督薛清稱病而不至,如今大宅院之中,便是范閑官位最高,明擺著薛清是讓范閑放手做事。
但是明家的靠山們也不會眼看著整個局面被范閑掌握住,黃公公略一沉呤后說道:“夏先生,聽聞昨夜蘇州城里江湖廝殺又起,貴屬折損不少……不過,這戴孝入院,于禮不合啊。”
夏棲飛的出身畢竟不光彩,所以明家那位老太君才敢請君山會的高手來進行狙殺的工作,畢竟如果能夠將夏棲飛殺死了,可以解決太多問題,而且事后也可以推到江湖亂斗之中。
黃公公此時這般說法,不外乎就是想坐實這一點。
范閑卻根本不屑再與對方計較這些名義上的東西,倒是聽著黃公公說戴孝入院,于禮不合八字后,怒火漸起,雙眼微瞇,輕聲說道:“黃公公,不要逼本官發火。”
這句話說的雖輕,但聲音卻像是從冰山的縫隙中刮出來,從地底的深淵里竄出來……那般冰冷陰寒,令聞者不寒而栗。
不要逼本官發火!
這句話鉆進了黃公公的耳朵里,讓這老太監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趕緊住了嘴——不和這個天殺的娘們兒少年賭氣,就讓他去吧,反正明家已經準備了一夜,呆會兒只要自己盯著就不會出問題,如果這時候讓范閑借機發起飚來,誰能攔得住他?壞了大事可不好。
一旁正要開口的郭錚也是心頭一寒,趕緊將準備說的話噎了回去,昨天夜里他們都以為范閑會在震怒之余,莽撞出手,所以彼此都已經寫好了奏章,做好了準備,就準備抓住范閑這個把柄……沒料到范閑反而是一直保持著平靜,讓他與黃公公好生失望之余,也都清楚,范閑心里那股邪火一直憋著,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爆發出來。
一想到倒在范閑手下的尚書大臣們,郭錚也退了回去,長公主要保的是明家的份額,又不是明家的面子。
又是一聲炮響,內庫大宅院外的紙屑亂飛,煙氣漸彌。
范閑瞇著眼,看著這幕有些熟悉的場景,不知怎的卻想到了去年,在離開北齊上京的那一天,聞知莊墨韓死訊的那一刻,那一天,上京城門外給自己送行的鞭炮,也像是在給莊大家送行。
今天的鞭炮是在給昨天晚上死的那些人送行?
夏棲飛帶著屬下沉默地走回了乙四房,將自己頭上系著的白帶取了下來,仔細地鋪在桌上,筆直一條,身后的兄弟們也隨著大哥將白帶取下,鋪直,一道一道,剛勁有力。
范閑的眉頭有些難以察覺地皺了皺眉頭,不知在想些什么。
內庫負責唱禮的官員,再一次站到了石階之上,內庫第二日的開標,正式開始。
昨天一共出了五標,內庫一共十六標,除了最后的兩分捆綁八標之外,還剩下三標,放在最開始唱出。
明家依然按照江南商人們之間的約定沒有喊價,反而是夏棲飛似乎沒有受到昨天晚上事情的干擾,很沉穩地開始出價,奪取了其中一標,而其余兩標被嶺南熊家與杭州陳家得了,這大概都是昨天夜里在江南居上商量好了的事情。
夏棲飛奪的那標,依然是行北的路線,范閑拿到花廳的報價之后,確認夏棲飛得了此標,忍不住暗暗點了點頭,夏棲飛沒有意氣用事,這點讓他很欣賞。
這三標競價,進行的是平淡無奇,價錢也與往年基本相當,沒有什么令人吃驚的地方,但場間所有的商人官員們都沒有大的反應,因為誰都知道,今天的重場戲在后面,就在明家勢在必得的后八標中。
“行東南路兼海路二坊貨物,共四標,開始出書,價高者……得……”
內庫轉運司官員站在石階之上,面無表情地喊著,這句話他不知道已經喊了多少年,每年這句話喊出來之后,就只有明家會應標,沒有人會與明家去搶,所以喊起來是覺得寡然無味,意興索然。
但,今年不一樣。
唱禮聲落,第一個推開門,遞出牛皮紙封的,正是乙四房!
宅院里嗡的一聲響起了無數議論聲,夏棲飛,這位傳聞中明家棄了的七少爺,終于開始對明家出手了。
甲一房里的明青達面色不變,似乎早已料到了這個局面,以往這些年中,因為自家的實力雄厚,加上長公主在后審看著,江南商人們沒有誰敢與自己叫價,所以明家在后八標里和崔家在前六標中一樣,都是唱獨角戲。
這種戲碼唱久了,終會感到厭倦,今日終于有了一個人來和明家爭上一番,明青達在微感警懼之余,也有了一絲興奮。
他微笑著對身邊的兒子說道:“多二,壓下他。”
明蘭石大驚失色,父親的意思是說第一輪叫價,就比去年的定標價多出二成?那如果呆會兒第二輪夏棲飛真的有足夠的銀子,繼續跟下去,自己這邊怎么頂得住?
明青達端起身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緩緩說道:“多出的兩成,壓的不是夏棲飛,是別人。”
明蘭石大惑不解,心想今天的內庫宅院之中,除了有欽差大人撐腰的夏棲飛,還有誰敢和自家爭這兩大標?在這位明家少爺的心里,仍然堅定地認為,夏棲飛的底氣,來自于范閑私自從戶部調動的銀子,而其余的人,根本沒有這個實力。
明青達沒有說什么,心里卻明鏡似的,范閑昨天讓夏棲飛四處掃貨,這就是想讓江南其余的商人們變成一頭餓狼,而一匹餓了的狼,誰的肉都敢啃上兩口。
當兩封牛皮紙封遞入花廳之中,所有關注著此事的商人官員們都將屁股落回了座位上,吐出了一口濁氣,知道好戲正式上演了。
但似乎有很多人沒有猜到這出戲的走向。
乙一號房的房門也被緩緩推開了,遞出了一封牛皮紙封到門前官員的手中。
泉州孫家!
舉院大嘩,誰也沒有想到泉州孫家居然會在兩虎相爭的時候,來搶這杯燙手的羹!
“孫家!”明蘭石震驚望著父親說道:“他們家哪兒來的這么多銀子?”
明青達面色不變,說道:“孫家一家不夠,難道幾家還湊不出來?你難道不覺得熊百齡這老貨今天變得安靜了太多?還有那幾個一直盯著咱們這邊看的家族,如果不是心里有鬼,看這么久做什么?老夫臉上又沒有長花兒!”
正堂之上,那三把太師椅里坐著的官員心里也各有心思,范閑是早料到這個發展,所以并不怎么吃驚,而黃公公與郭錚卻是咬牙切齒,心想那個泉州孫家膽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在這個時候出來搗亂!
在所有人緊張地注視之中,第一輪叫價的結果出來了。范閑拿著花廳那邊的報價對照單子,不由在心里嘆息了一聲,暗道明家能夠在江南盤崌這么多年,不是沒有道理的事情。
在范閑的計劃中,后四標才是自己與明家拼命沖價的時刻,因為從北齊方面挪過來的銀子,數目雖然巨大,但是周轉需要太長的路線,終究還是有上限,而且夏棲飛連奪五標之后,也付出了一筆極大數量的定銀。
如果可以毫無限度地進行假沖,夏棲飛完全可以空口叫價,讓明家接連吐血。問題在于,范閑一直看不明白明青達這個人,這位明家名義上的主人,似乎不僅僅是名義上這般簡單。范閑無法判斷出,如果自己真的進行假沖,明青達會不會不顧長公主的嚴令,大智斬手!
以范閑目前手中所掌握的銀兩,如果用來沖價,只有把握在第二個四連標中將明家沖的受重傷。
萬一明家真地在第三輪中玩個狠的絕的,放手不要這四連標……夏棲飛將價沖的太高,只可能有兩種結局,一種根本拿不出四成的定銀,一種就是成功地奪得前一個四連標后,再無余力,眼睜睜看著明家不費吹灰之力,奪了后面的那個四連標。
第二個結局不是范閑想要的。他根本沒有辦法控制往東夷城的輸貨線路,所以在明家看來是必不可少的四連標,對于他來說是雞肋。他根本不想夏棲飛真的奪了這個標,但是如果眼睜睜看著明家如此輕松地奪了后面的四連標,范閑……也咽不下這口氣。
至于第一個可能……如果真的爆了價,在黃公公與郭錚的虎視眈眈之下,在這么多人的眼光注視之中,內庫之事,就真的要前功盡棄,而夏棲飛只怕也沒有活路。
綜上所述,在范閑事先擬定的計劃中,這第一個四連標,是準備讓泉州孫家出來放炮,而夏棲飛的叫價,只是虛幌一槍,并不打算去搏命。
但看著花廳遞來的報價單,范閑就知道明家那位老爺子早就已經猜到了自己的安排,所以第一輪的叫價竟然就到了那般恐怖的一個數目!
孫家今天敢出手,就是因為昨天夜里自己通過史闡立傳遞過去的信息。
但面對著明家這般東山壓頂似的攻勢,再聯想到昨天夜里明家悍然派人刺殺夏棲飛,文武之火相攻……范閑開始擔心,孫家或許會被這一輪叫價給嚇的不敢再加價。
事態的發展,果然往范閑不愿意看到的局面滑去,當唱禮的官員喊出明家高達三百八十萬兩白銀的報價后,滿院大嘩。
而乙一號的房門,從那以后再也沒有開過,孫家果然被嚇住了。
范閑微瞇著眼,看著甲一號房里的明家爺倆,開始盤算在昨天夜里的刺殺事件中,這爺倆是不是真的如監察院調查所得,并沒有怎么參與,主事的純粹就是明老太君。
刺殺夏棲飛,看似莽撞,但和今天的兇猛報價搭配起來,卻能為明家嚇退不少想趁亂火中取粟的敵人。
如果明青達真是一位這般會借勢、連自己的母親都要利用之人,范閑覺得有必要重新審視一下對方。
第一輪報價一出,黃公公與郭錚捋須而笑,只是黃公公的下頜下并沒有什么胡子,所以顯得有些滑稽,但至少可以看出,這二人對于明家的出手以及眾人的反應相當滿意。
乙四號房里平靜著,隔著窗欞,夏棲飛用征詢的眼神看了范閑一眼。
范閑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用雙手的掌心抹平了額角的飛發,這個暗號的意思是讓夏棲飛徐徐圖之,既然孫家退出,夏棲飛一定要繼續出價,只是這出價的分寸要掌握的好。
既要讓明家痛,又不能太狠,還得讓對方很滿意地接手這前四連標,而不會忽然腦子進水放棄,把這四連標扔給自己。
這是一個很困難地局面,就算夏棲飛身后有幾名戶部老官幫忙,也很難處理的滴水不漏。
唱禮的官員再次站到了石階之上,如是者兩番,人們期待中的明家老大與老七的家族大惡斗并沒有發生,乙四房的強盜完全喪失了昨天的兇猛,極為謹慎小心地出價。
不過雖然是謹慎小心,這第一個四連標的價格,依然被緩慢抬到了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地步!
這固然是因為明家第一輪叫價比去年奪標價就高出兩成的原因,另一個原因也在于乙四房像牛皮糖一樣纏出對方。
最后叫價成功的……果然還是明家,這個結果和這么多年來都是一樣,只是標出的價,卻和往年有了太大的變化。
五百一十二萬兩!
所有人都張大了嘴,聽著這個標價,心想內庫的叫價規矩如果是五輪,只怕乙四房的夏棲飛和甲一房的明青達會將這個價錢抬到去年標價的兩倍去!
這個價錢著實已經高的有些離譜了。
但范閑清楚,這只能說明前些年,內庫在長公主的操持下,行銷權的價錢低的有些離譜,這個價錢,明家不會虧本,說不定還有得大賺——當然,這必須得是明家依然敢做海盜生意,在范閑的眼皮子底下依然敢往東夷城走私。
所以范閑笑了,很滿意于這個結果,明家今年就等著往這標里砸錢吧。
“甲一房,明家,五百一十二萬兩,得!”
一直有些打不起精神的內庫轉運司唱禮官員,此時報出內庫開門招標十幾年來,最大的一個標額,終于顯得精神了起來,報價的聲音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得字出口即沒,毫不拖遲,顯得干脆至極。
不論對明家持何種態度的商人們,也感覺到了一絲興奮,為了這個數目唱起彩來。
反而是甲一號房里有明家父子二人,臉上卻沒有什么喜色,尤其是明青達眉間泛著淺淺擔憂。
他所想的,與范閑所想的都一樣,如果沒有一些見不得光的手段幫忙,這個四連標……是賠定了。
而最關鍵的,夏棲飛那邊叫價似乎有高人相助,將分寸拿捏的極好,這一標五百一十二萬兩子,光定銀呆會兒就要留下兩百多萬兩銀子……更何況,對方真正搏命的出價肯定是在最后面。
昨天一夜,明園連夜籌銀,六房攏共也只籌出來了六十幾萬兩,遠遠不足明老太君定下的一百三十五萬兩的份額,而這個四連標已經超出了明青達的心理預算太多,后面該怎么辦?
太平錢莊的供銀還有一半剩余,可誰也不知道后面會發生什么事情。明青達的雙手輕輕摁在身邊的木盒子上,若有所思。
明蘭石看了滿臉疲憊的父親一眼,心疼無比,他知道父親昨夜一夜未睡,連夜去蘇州城里幾家大的錢莊調銀,直到凌晨,才終于拿到了放心的數目,這個盒子里,放的便是招商錢莊十萬火急開出來的現票。
“你說,欽差大人會不會還想要這后面的四連標呢?”明青達疲倦嘆息著。
明蘭石不知如何言語。
日已中移,內庫招標暫告一段落,由蘇州府與轉運司的衙役們抬進了飯菜,供各位大人與商家們用膳,官家提供的飯食雖然不如這些巨富們家中的飲食精美,但這些商人們依然吃的津津有味,湊在面有頹色的泉州孫家身旁,打聽著什么事情。
人們都在期待著下午,那是最后的決戰,上午已經開出了五百萬兩銀子的恐怖數目,下午得炫麗到什么程度?
沒有人注意到明青達沉默地走上了正堂,來到了幾位大人物用飯的偏廳之中,也不怎么避嫌,微笑說道:“見過黃公公,郭御史,老夫有些話想稟報欽差大人,還請二位大人行個方便。”
黃公公與郭錚大怔,心想這是玩的哪一出?難道明家想當著自己的面倒向范閑?可是也不可能這么正大光明啊……明青達久持明家,與朝中大官們來往匪淺,自有一股威嚴在胸,黃公公與郭錚對望一眼,深信其人,便含笑退了出去,留給他與范閑說話的空間。
廳中無人,明青達有些困難地一掀前襟,跪在了范閑的面前,并沒有說話。
范閑一手執碗,一手執筷,正在飯菜之間尋覓可口的下腹之物,眼光也沒有往那邊瞄一眼,只是說道:“后面的四連標,本官……還是要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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