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余年 第四卷北海霧 種田喝酒聊天便定了這天下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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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閑自然不會將自己心里的猜想告訴身邊的姑娘,只是下意識里吸了一口涼氣,就像是牙痛一般。海棠看了他一眼,沒有什么,又沿著玉泉河往前走去。走不多時,便來到一處小園子的外圍,竹籬為門,井在院側,石桌在西蔭之下,黃色雜毛的小雞崽兒正在悶聲不響地發著米財。
這自然就是海棠種菜的地方。
范閑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說道:“人和人總是不能比。說實在話,姑娘總擺出個親近自然的做派,但這等清雅的所在,和村子里那些臭氣薰天的豬圈一比,這才知道,種菜養雞,也是要講究境界的。”
這話明贊實貶,海棠卻也只是笑了笑,說道:“你當我樂意在上京城里呆著?只是師傅有命,宮中有求,只好在這附近求了個清靜的園子。”
范閑好笑道:“只怕沈重他們謀這個園子來給你當菜地,是害了哪家良民富紳。”
海棠說道:“這就是我所不知道,也無法掌握的事情了。”她說的淡然,范閑也聽的清淡,這便是他欣賞海棠的一點,身為北齊超然的人物,卻沒有硬生生扮出個仙女樣來,不酸,不燥,不刻意淡然,只是一應隨心,挺好。
在太后壽宴之前,難得有些閑時,范閑也暫且拋卻這些天的陰郁心緒,挽起袖子,卷起褲管,從石磨后面取出家什,開始幫海棠翻土。等兩分清秀黃土地翻天之后,他又拿碗盛了碗谷子,像個貪財的龍王一樣,一點一點往地上吝嗇地拋灑著,逗得那些小雞雛吱吱叫著,追隨著他的腳步繞著小院到處亂跑。
海棠一面蹲著身子整理瓜果枝葉,一面含笑看著范閑在那里玩耍,目光有意無意間會落到他的左腿之上。
中途范閑玩的累了,有些燥熱,從井里拎起一桶水來,將腦袋探進去牛飲了幾口,將要觸著水面的眼睛余光卻瞥了海棠一眼,發現這位姑娘侍候菜畦的手法果然純熟,想來這些年經常做這個營生。
范閑打從澹州起,就沒有務過農,握著鋤頭的手感覺就是不如握著匕首舒服,澆水的時候,總不灑毒粉來的爽利,笨手笨腳之下,最后終于淪為了看客,饒也是如此,也是累得滿頭是汗,頭頂熱氣蒸騰。
日漸烈于中天,海棠搬了兩把躺椅,放到了棚架之下,棚上不知道掛的是什么瓜果,葉片子極大,綠油油,綠幽幽的,將陽光全擋在了外面。
范閑呼了一口熱氣,坐到了躺椅上,不客氣地接過海棠遞過來的涼茶,喝了兩口,往后倒了下去,壓得椅子咯吱一聲。他閉上了雙眼,開始午后小憩,就像在自己家中一般放松。
海棠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扯下頭上的花巾擦了擦自己額角的汗,也躺了下去。
兩張竹椅一青棚,一棚涼風兩閑人。
不知道過了多久,海棠忽然打破了沉默說道:“你這人真的有些怪。”
“你也是個怪人。”范閑依然閉著眼睛,“至少到目前為止,我也看不透你。”
二人說話間已經舍了范大人與您這種尊稱,海棠感覺舒服了些,微笑說道:“為什么一定要看透某個人?而且看透又是什么意思?”
“每個人做某些事情,總是有一定目的。”范閑唇角泛起一絲笑意,“而我不知道姑娘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的目的?”海棠揮著花頭巾扇了扇,說道:“活著為什么一定要有目的?”
范閑閉著眼睛,伸出手指頭搖了搖:“活著不是要有目的,而是我們做的所有事情、想要達到的所有目的,都是為了活著。”
海棠說道:“我不是很習慣這種繞來繞去的說話方式。”
“只是說些無聊的廢話罷了。”范閑伸了個懶腰說道:“我很喜歡和你說說廢話,這種感覺可以說服自己是在確實的活著,而不是被活著這個目的所操控著。”
海棠啐了口說道:“你這還是在說廢話。”
“我只是喜歡你……的行事作風。”范閑說完這話后,忍不住自己笑了起來,“像你我這種沒有朋友的人,總是會比較想找一個說話的對象。”
“范大人才華縱橫,聲名驚天下,怎么會沒有朋友?”不知為何,海棠回復了大人的稱呼。
范閑沉默了起來,半晌后才說道:“我確實沒有朋友,而姑娘你是北齊嬌子,與我處在敵對的陣營中,相反我卻覺得可以把你當作朋友來看待。畢竟我在北齊的日子,你不可能出手殺我。”
海棠余光瞥了一眼他,發現這位南朝官員漂亮的確實有些混蛋,說道:“大人出身權貴,入京后便風生水起,這一生坦坦蕩蕩,仕途無礙,兩國君主都看重于你,這等人生,還有什么不滿足?”
“孤單,寂寞。”范閑似乎一點都沒有覺得這兩個詞有些矯情酸嘔。
海棠微嘲笑道:“范大人手下有言冰云這等厲害人物,在南方是監察院一人之下的權重官員,家中嬌妻在堂,妹妹也是出名的才女,父居高位,往來結交的都是一時俊彥,何來寂寞孤單之說?”
“父是父,妻是妻,妹是妹,言冰云是下屬,結交之輩都有利益糾葛。”范閑不知為什么在海棠面前這般坦蕩,“你當我是冒充孤獨也好,模仿絕望也好,總之我這官做的不輕松,我這……兒子做的也不快活。“
海棠眼眸流轉,與天光爭一分明亮,說道:“范大人莫不是要與我做個友人?”
“友不友的暫且不論。”范閑說道:“至少和姑娘呆在一處比較放松,這就已經是我極難獲得的享受。”
“若我也對大人另有所圖?”
“你圖不到。”范閑回答的極有信心。
“大人似乎忘了我們之間也是有仇怨的。”
“無妨,至少現在若有人要來殺我,姑娘一定會幫我出手。”范閑骨子里掩藏了許久的憊賴,終于透露了少許。
“范大人,我一直有些好奇,你……為何會愿意來北齊一行。”海棠笑吟吟地望著他,其實南方官場上的事情在北方也不是什么秘聞,當然知道其中奧妙與天子家的那些關系。
范閑笑了笑,說道:“……不告訴你。”
海棠氣結,范閑卻一個翻身下了躺椅,伸了個懶腰,說道:“我餓了。”
海棠應道:“屋里有米,井底有水,園中有菜,你自己做吧。”
范閑嘆息道:“當男人……對除了老婆之外的任何女人說他餓了的時候,通常是在說,他肚子里的酒蟲餓了。”
上京城最豪華最清靜最有格局的酒樓,就是百歲松居,今兒個有貴客到。這客相當的貴,所以百歲松居的老板親自在門外侍候著,將酒樓里所有的客人全恭恭敬敬請了出去,留下了一個空曠清靜的三層樓。
酒樓里的掌柜自然覺得訝異,老板卻是沒做解釋,這位老板也是在朝中有眼線的上等人物,早就瞧出來了那一男一女的身份,男的是南朝詩仙,女的是皇帝的小師姑,這兩個人加在一起,是可以在皇宮里壓石路散步的角色,更何況一個酒樓。
臨街的雅間里,范閑一面斜乜著眼望著街上的景色,一面往自己的嘴里灌著酒,喝了三杯卻皺了眉頭,喊老板進來換了。
老板見他面色不好,頓時弱了想求詩仙墨寶的想法,去換了北齊最出名的青米子。
范閑喝了一口,點了點頭。
海棠有些訥悶問道:“先前是五糧液,全天下最好的烈酒,范大人不滿意?”
“我確實愛喝烈酒。”范閑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面色有些怪異說道:“但現在就是不想喝五糧液,因為那個酒有些旁的味道,讓我不能太放松。”
五糧液有慶余堂的味道,有姓葉的味道,有與范閑相關的味道,他今日不喜歡。
海棠回復沉默,只是看著范閑飲酒,灌酒,眼睛卻越來越亮,似乎在欣賞一個很有趣的事情。
醉意漸至,范閑眼中略有迷離之意,笑容也漸趨疏朗,說道:“是不是覺得我這生幸福,偏生卻扮個借酒澆愁的模樣,看著有些滑稽可笑?”
“少年不識愁滋味……”范閑執箸敲碗輕歌,這是他轉世以來“抄”的第一首詩詞,此時回憶當年,更有復雜滋味。
他輕聲再歌:“留余慶,留余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勸人生,濟困扶窮。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這是紅樓夢中巧姐的判詞:留余慶。
海棠的眼睛更亮了。
范閑長嘆息,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說道:“海棠姑娘,你莫理我,由我一醉便好。”
為何要醉?男人要喝酒有很多種理由,最充分的理由便是情緒黯然,壓力襲身。范閑此行北齊,獲知神廟之秘,締結兩國邦誼,成功收攏北方諜網,怎看也是春光明媚,卻不知他為何黯然,那壓力又是從何而來?
其實很簡單,黯然是因為一顆心無著落處,范閑在山洞里與肖恩說過,他是世間一過客,所以始終是在以觀光的心態在看待這個人世,縱使沉浮十八載,卻依然與這個世界有些隔膜感,若沒有婉兒,若沒有妹妹,若沒有五竹那個家伙,范閑真恨不得灑然一身,自去世間快活。
壓力卻來自于山洞里的那番對話,陳萍萍讓范閑把眼光放高一些,甚至高在天下之上,范閑在知曉神廟所在后,便開始明白了,開始獨自承擔這種壓力。而這個事關天下的秘密,壓榨了肖恩數十年,不知道要壓榨范閑多久。
若去神廟,自然是百死一生,自己想守護的人怎么辦?若不去,則永遠無法知曉當年的事情。范閑好生惱火,不知道之前,恨不得把肖恩的腦袋挖開,真知道了,卻恨不得自己永遠不知道。
本來以安全起見,他應該回到京都,在官場上與商場上好生風光幾年,而將神廟的事情永遠埋在心里,但又總有些不甘心——所以他有些恨自己為什么會對葉輕眉……會對這個肉身的母親如此念念不忘,所以他不想喝五糧液,甚至看著手中的玻璃酒杯都有扔到地上砸碎的沖動。
紅樓夢里給巧姐的判詞,真的像是寫給他自己一般。
幸而重生,幸而遇恩人,幸而有娘親積得陰功,讓自己輕輕松松,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獲得一大筆財富,一大幫牛人的幫助。
留余慶,,自己的余年究竟應該做些什么?
海棠那雙明亮的雙眼似乎可以看透人心,竟是緩緩說道:“勸人生,濟困撫貧。”
范閑悚然驚醒,雖然他明知道自己就算喝的爛醉如泥,也不可能在任何人面前吐露自己的秘密,但……為何海棠會這般說?
其實海棠只是湊巧說了這句話而已,她看著范閑略有顛狂的神情,便想到了傳說中,南朝皇宮夜宴之上,詩仙初現人間的顛狂不羈,以為范閑是心道人生軌跡已定,無窮繁華順路而來,卻生出了厭世之念,頹廢之心。
這種情況在文人身上極易見到,所以海棠輕聲說了那句話,便是純從本心出發,想勸諭范閑一心為天下士民……因為海棠一直忖信,范閑的骨子里,就是一個文人!
“天下熙熙攘攘,皆為利來利往。”范閑譏笑說道:“海棠姑娘修天人之道,親近自然,愛惜子民,卻不知道他們要的只是利益而字。本官并無開疆辟土的野心,也想讓這天下黎民能過的舒服些,但那必須是我先過舒服了……可要讓百姓過的舒服些,我手中必然要握有權力,可這世間官場朝廷,你若想身居高位,又如何能過的舒服?”
海棠聽出他話里的寒殺之意,微微一怔,說道:“范大人手操一方權柄,萬望謹記道義二字。”
“俗了,俗了。”范閑將筷子敲的震天響,那瓷碗卻沒有碎。
“人之異于禽獸者幾希。”海棠依然皺眉說著:“唯重義者耳。范大人雖與我身處兩國,但這天下子民不論是慶國的子民還是齊國的子民,都是獨一無二的生靈,大人若對道義二字還有所敬畏,萬望大人回國之后,盡力阻止這天下的戰事再起。”
平息天下干戈——這便是海棠的目的,范閑一直在猜的目的!很大的一個牌坊,如果是從旁的人嘴中說也來,一定會覺得很惡心,但從海棠的嘴里說出來,卻顯得很恬然自然,讓人很相信。
范閑微嘲一笑道:“那肖恩便不是生靈了?”
海棠說道:“殺肖恩一人,救世間萬人,有何不可?”肖恩若脫牢而出,與上杉虎父子聯手,帝權大漲,再將神廟秘密吐出,以北齊年青皇帝的雄心,這天下只怕數年之后,又會陷入戰火之中,所以她這般說倒也有幾分道理。
偏生范閑根本沒有政治家與道德家的覺悟,冷笑說道:“若百人要死,殺四十九人,活五十一人,姑娘殺是不殺?”
海棠默然,良久無語。
“所以說,你我皆是無情人。”范閑忽然不想再說這些無趣的話題,有些生硬的將話題轉開:“人之異于禽獸者幾希?……善假于物也。“
海棠微怔抬頭。
范閑說道:“我的武道修為不及姑娘,但若真的生死搏斗,姑娘卻不見得能輕松殺了我。”
海棠點了點頭。
范閑飲了一杯酒,望著她的眼睛,靜靜說道:“為什么?因為我善于利用一切的工具。”
“武道修為,首重修心,外物之力,終久不可久恃。”海棠靜靜應道。
范閑搖搖頭,說道:“重義者,并不見得能將義字發揮,謀利者,卻不見得是個無義之徒。義者,大利也,只要目的正確,何必在乎手段?”
說完這句話,范閑自己卻愣住了,一番閑聊,本是岔話之舉,卻無意中觸及了他自己的內心,就像是一道天光,忽然打在他的心間,頓時讓他明白了自己的真心究竟是什么。無情之人?或許骨子里是個多情之人。
他這一生總說自己要掄圓了活一把,卻始終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掄圓了活,今日……終于有了分數。此刻他心中清醒,眼中卻是酒意濃烈,盯著海棠,緩緩說了兩個字:“多謝。”
海棠今日言語上全盤落在下風,卻也并不如何恚然,只是聽著這多謝二字,卻是心頭略感失措,看著范閑滿是醉意的眼眸里透著的那絲堅毅,她的心里忽然有些不安了起來,略一沉忖,眸子里已是多了絲清徹:“以大人之才,日后之南方,便是一方好舞臺。大人既不思戰,便是海棠之友,還望大人振衣千仞岡之時,小心謹慎,多以萬民為念,不可稍有自滿之意,如此方是正途。”
范閑將酒杯輕輕擱在桌上,輕聲說道:“放心吧,我才剛上路呢。”
除了苦荷之外,海棠當是北齊第一高手,有此佳人在旁守護,又驅散了心頭所有的猶疑,范閑這頓酒飲的是無比酣暢,雖有些孩子氣地不肯喝五糧液,但青米子灌的多了,終究還是喉頭干辣,胸中脹滯,腦中昏濁,飄飄然復欣欣然地醉倒在了桌上。
這是范閑自打開那個箱子之后,第一次醉到人事不省,卻是在敵國上京的酒樓上,在那個根本不知是敵是友的海棠姑娘面前,如此行事,實在是有些古風蠢氣。
“您還真是一個看不透的人。”海棠看著醉倒在桌上,像個孩子一樣甜甜睡去的范閑,微笑說道:“我一直想見的雪芹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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