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末年梟雄志 一千五百六十 歸去來兮
眼看著孫策要走,郭鵬忽然感覺有些不舍,試圖挽留他。
可孫策并不打算留下來。
“該走了,策心中的困惑已經全部消失,再無留戀,郭將軍,若有幸,來生再見。”
郭鵬望著孫策年輕的面龐,嘆息著點了點頭。
“但愿如此。”
孫策拱手一禮,轉身離開,越走越遠,身形漸漸模糊,直指完全消失。
孫堅也站了起來。
“兒子走了,我也該走了,子鳳,我是把你當做朋友的,但是你誅滅我全族,這件事情我還是記在心里,很不高興的,我還有家人死的很凄慘,他們對你也很不滿,所以來生,說不定我要來找你討回這筆債。”
郭鵬伸手握住了孫堅的手。
“文臺,這件事情我很抱歉,若有來生,我一定還你這筆債。”
“怎么還?”
孫堅笑呵呵的看著郭鵬。
“這……我償命給你?”
“我要你命做什么?我只想家人團聚罷了……罷了,子鳳,來生再會,但愿來生你我不再敵對,也不用生死相拼。”
“來生再會。”
孫堅朝郭鵬拱了拱手,便頭也不回的走掉,越走越遠,直至消失不見。
“他們走了,我也該走了,郭子鳳,你奪我基業,但又保全我家人,這筆賬,咱們兩清,誰也不欠誰。”
劉表嘆了口氣,站起了身子。
聞言,陶謙也嘆了口氣,站起了身子。
“那我也走了好了,郭子鳳,我那徐州也是被你占有了,但硬是說全都是你的錯,也不盡然……罷了,就此別過吧。”
兩人朝郭鵬拱手,郭鵬還禮。
“就此別過,來生若有機會,說不定咱們能在一張桌子上喝酒。”
“喝酒?哈哈哈哈哈哈,若有來生,無不可!”
劉表哈哈大笑,轉身離去。
陶謙嘿嘿笑了一聲,似是自嘲,似是慨然,轉身離去。
兩人越走越遠,身影漸漸消失不見。
“哼,還來生再見,郭子鳳,若能來生再見,我一定殺了你!”
袁術站了起來,走到郭鵬面前,死死盯著郭鵬:“我要記住你的樣子,來生,只要見著你,我一定不會饒了你!”
“別啊公路,萬一咱們來生生在一個和平盛世,不能隨便殺人,你見著我,就要殺我?”
“這……不管!反正你給我等著!等著!”
這樣說著,袁術哼了一聲,轉身離去,很快就看不見身影了。
袁術走了,袁紹也站了起來。
“郭子鳳,我從來不覺得我不如你,若有來生,我定然要和你面對面真刀真槍戰一場,那時,你可沒有難樓能幫你燒了我的糧倉了!”
袁紹指著郭鵬,一臉老子天下第一的貴族氣質,瀟灑轉身離去。
結果明明是平坦的路面,他走著走著還平地摔了一次,連忙爬起來加快腳步跑走了。
公孫瓚哈哈大笑著站起身子嘲諷袁紹。
等袁紹消失不見,公孫瓚又面色復雜的看向了郭鵬。
“子鳳,真沒想到最后你贏了,還做了皇帝,是我不如你啊,同一個老師,教出不同的學生,我真是沒臉見你。”
郭鵬猶豫了一會兒。
“伯圭,也是我不好,當初你向我求援,若是我有心,攻擊袁紹,救下你應該是可以的,但是我故意等到你死掉的消息傳回來之后才出兵北上攻打袁紹,對不住了。”
公孫瓚愣了一下。
“為什么?”
“我想著消滅袁紹之后,難免要與你敵對,但是那樣的話,又要給人說同室操戈之類的閑話,實在是不好聽,要是讓袁紹殺了你,我就方便多了。”
郭鵬滿臉愧疚的看著公孫瓚。
公孫瓚瞪圓了眼睛。
“好你個郭子鳳,我真沒想到你還真是個小人啊。”
“哈哈哈哈哈哈!”
馬騰和韓遂聽了,哈哈大笑,走上前來拍著公孫瓚的肩膀使勁兒的嘲諷他。
“你還以為能當皇帝的人是什么好人?”
“你以為這郭子鳳是憑什么拿下天下的?這人啊,滿腦子都是陰謀算計,嚇死人啊!”
馬騰和韓遂同時轉身離去。
“別了,郭子鳳,來生也別再見了,見了你,我上火!”
“我也一樣,生生世世,都不要和你再見!走了!”
兩人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見。
剩下公孫瓚神色復雜的看了看郭鵬。
“我沒想到你一直拿我當敵人。”
“自從我中平四年決定要當皇帝開始,我就沒想過讓任何人當我的朋友,這條路上,我其實也不該有朋友。”
郭鵬也開誠布公了。
“什么?中平四年?”
公孫瓚還沒叫出來,一邊的董卓先叫了出來。
他走過來上上下下打量著郭鵬,像看外星人一樣看著郭鵬驚叫道:“中平四年?你中平四年就想著要當皇帝了?”
“很不可思議吧?但是這是真的,我真的是在那個時候想著當皇帝了。”
郭鵬笑了笑:“我很早就有當皇帝的想法了,當然要一路鏟平所有障礙了,伯圭,你和董卓一樣,在我眼里都是障礙。”
“你……”
公孫瓚很生氣,攥起拳頭要揍他,但是拳頭舉起來,又頹然的放下來了。
“算了,人都死了,還在意這些做什么……就算你來救我,我也不一定能活到最后,死在袁紹手里,總比死在你手里好。”
說完,公孫瓚轉過身子邁開了腳步。
“但這不是說我不恨你,郭子鳳,來生若能再見,你要賠我!”
“一定賠!”
郭鵬目送公孫瓚直至他的身影完全消失。
然后轉眼看向了董卓。
“還不滾?等我送你?他們當中有人雖然與我敵對,但也不是全無可取之處,只有你,濫殺無辜嗜血殘暴,純粹就是個災難,滾吧!”
郭鵬滿臉嫌棄的讓董卓滾蛋。
董卓沒有郭鵬想象中的那般暴怒,倒是冷笑出來。
“我當然可以滾,不過郭子鳳,我不會滾遠的,我就在前邊等著你,等你和我一起,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我還是勸你快點走,我活著你打不贏我,等我死了,召集我的那些舊部,打的你連鬼都做不了!”
郭鵬笑出聲:“你確定還要等我?”
董卓面色一變,冷哼一聲,扭著肥胖的身子徑直往前走,腳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很快便消失了。
現在只剩下最后一個癱在地上還沒爬起來的呂布了。
“怎么?就你還賴著不走?還想被我砍腦袋?”
郭鵬看著第一個出現找他又是賴到最后的呂布。
“我就是想不通。”
呂布從地上坐起來,盯著郭鵬:“中平四年你就要做皇帝,那年你才多大?你怎么想的?”
郭鵬冷笑。
“我跟你講,你就能想通嗎?呂奉先,若有來生,你要多讀書,多學知識,充實一下你那個空空蕩蕩的腦袋,光識字是不夠的,要讀書,明道理,懂嗎?算了,要是有機會,來生我親自教你讀書吧。”
“我!”
呂布從地上跳起來,指著郭鵬怒喝道:“我要你教?你也配教我?若有來生,我一定先把你殺了!”
“行了行了,誰殺誰還不一定呢,走吧走吧!”
郭鵬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呂布自討沒趣,啐了一口,罵罵咧咧的走了。
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郭鵬的眼前。
于是這片天地之間再次只剩下了郭鵬一個人。
山頂的涼風呼呼地吹著,郭鵬把身上的衣服緊了緊。
“子鳳,你都那么老了啊……”
一個熟悉而又有點陌生的聲音在郭鵬身后響起。
郭鵬猛然回首,看見了面帶微笑的臧洪站在他的身后。
“子……子源,你來了。”
“早來了,看你們聊得那么快活,就沒打擾你們,文若也來了,也沒打擾你們。”
臧洪看了看身邊,荀彧的身影忽然出現在了臧洪身邊。
郭鵬一愣。
“明公,久違了。”
荀彧面帶微笑,朝著郭鵬躬身一禮,一如既往,不曾更改。
郭鵬渾身顫抖,顫顫巍巍的走上前去,一只手握住了臧洪的手,一只手握住了荀彧的手,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掉。
“子源……文若……你們……你們來看我了?”
“是啊,看你如此感慨,便想著來看看你,子鳳,你是真的老了,老了好多啊。”
臧洪笑著指了指自己:“我還是一樣年輕,文若也是,對吧?”
荀彧笑了笑。
“彧和子源一樣,無論如何,也是不會變老的。”
郭鵬心里一顫,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
“對不起,子源,文若,對不起,我對不起你們,真的,我對不起你們……”
他邊說邊哭,在兩人面前哭的很慘,很徹底。
臧洪和荀彧看向郭鵬的眼睛里滿是憐憫。
“子鳳……”
臧洪伸手按住了郭鵬的肩膀:“我沒有怪你,真的,我從未怪罪過你,我只是一直都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改變了你。”
荀彧也點頭稱是。
“彧也從未怪罪過明公,彧也是懷有疑惑,明公到底是從何時開始,為什么決定要取代漢室呢?彧苦苦思索,百思不得其解。”
郭鵬抬起頭,看著兩人,深深嘆息。
“這個事情,說來就話長了。”
郭鵬把曾經對自己的父親郭單,還有對蔡邕說過的話都告訴了臧洪和荀彧。
臧洪和荀彧越聽越是驚奇。
“子鳳,我以為你是為自己的地位而做的這一切,我以為你是野心膨脹無法自抑,所以才會做出那般瘋狂的舉動,我覺得我有必要阻止你,讓你恢復清醒。”
臧洪如此說道。
荀彧也點頭。
“彧也認為是因為明公遏制不住心中野望,所以才會做出這樣的篡逆之舉,彧認為明公這樣做無異于自取滅亡,有違君臣倫理,所以彧不惜一切代價也要阻止明公,但是彧萬萬想不到,明公居然是為了……那些農人。”
臧洪十分感嘆。
“想不到,完全想不到,出身士族的你,居然會為了一群農人而毀滅整個士族,子鳳,我難以相信這是真的。”
郭鵬點了點頭,擦了擦眼淚。
“世人不會理解我,也不會相信我真的是這樣想,也是這樣去做的,在他們看來,我身為士族的一份子,天生就能讀書,就有當官的機會,本該安于此道,維護這一套規矩。
但是我卻背叛士族,砸碎了這套規矩,另外換了一套規矩來選拔人才,他們無論如何都想不通我這樣做,僅僅只是因為看到了農人的苦難而已,我不想讓他們繼續那么苦。”
荀彧緊鎖眉頭,深深嘆息。
“誰又能想到呢?明公的想法居然如此的驚世駭俗。”
臧洪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子鳳,我以為,你至少應該與我們說說你的想法,你未必就能確定我們一定不會幫你,是不是?”
“你們會嗎?”
郭鵬看著臧洪和荀彧。
兩人面面相覷,而后一起低下了頭,沒有回復這個問題。
“對吧?你們想都不會去想,因為你們其實和蔡公一樣,都沒有把那些農人真正當成一個人去看,但是我卻不同,我是真的把他們當做人去看的,你們從來就沒有真正理解過我。”
郭鵬落寞的嘆了口氣:“當然,我雖然期待有人能理解我,但是我也知道,終究不會有人理解我。”
“子鳳……”
“明公……”
荀彧和臧洪神色復雜的看著郭鵬。
“不過這都不要緊,因為我已經成功的做到了,科舉成功了,農人子弟也能讀書了,我在全魏國一千三百二十七個縣都設了縣學,他們都能學文化,不再是螻蟻了。”
郭鵬露出了笑容。
“真的嗎?”
荀彧忽然問了郭鵬這樣一個問題。
郭鵬收起笑容。
“怎么?”
“明公,正如您所說,除了您之外,沒有哪些權貴會把那些農人當成人去看,那么您又如何保證您去世以后,那些農人不會再次變成非人一樣的存在呢?您已經七十歲了,不是嗎?”
荀彧言辭懇切。
臧洪也隨之點頭。
“子鳳,你折騰來折騰去,有朝一日你撒手人寰,你所做的一切,真的能被繼承下來,永久的執行嗎?我覺得未必。”
兩人一起盯著郭鵬看。
郭鵬沉默了一會兒,最后他點了點頭。
“我沒辦法保證,我想等我死了以后,魏國終究也會變成前漢那樣,最終崩塌的吧。”
“那你這樣做是為了什么?付出如此大的代價、心血,苦心孤詣數十年,到頭來一切回歸原點,這是為什么?”
臧洪握住了郭鵬的手,荀彧也握住了郭鵬的手。
“你消滅軍閥,毀滅士族,斬殺貪官污吏,把能得罪的人都得罪了一遍,人人恐懼你,卻也恨著你,你活著他們不敢言語,你死了,他們必然全力詆毀你、污蔑你,讓你身敗名裂,這又是何苦呢?”
“你本可以高高在上,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享盡世間一切榮華富貴,開心至死,又何必要如此勞苦?不曾一日安歇?”
“你本可以與群臣同樂,日日笙歌艷舞,醉生夢死,肆意妄為,自有人為你掩飾,你又何必要與群臣決裂,留下暴君之名?”
“能寫史書的終究不是你自己,也不是受你恩惠的那些農人,而是史官,史官也是官,你與官作對,官寫的史書又怎會說你的好話?”
臧洪與荀彧望著郭鵬,異口同聲——
“和光同塵,留個美名,不好嗎?”
這問題非常的尖銳,直指人心深處,就像是把人剝掉所有的防備放在聚光燈下,把自己的一切都正大光明的暴露出來接受萬眾審視一般。
可是郭鵬并沒有任何的退縮和迷茫。
他們越問,郭鵬心中的那個答案越是明確。
或者說那個答案從來就沒有被改變過,始終如一。
他摒棄了所有的哀傷,松開了荀彧和臧洪的手,堅決地搖了搖頭。
“不好。”
他后退幾步,看著臧洪和荀彧。
“我曾以為三國是浪漫的,是美好的,是風云激蕩壯志凌云的,初來這里,我曾懷著無限的夢想,想要和引領時代的英豪們同臺共舞,一起留下傳于后世的美名,攬盡江山美色。”
“可我最終發現,這個舞臺不屬于所有人,舞臺只屬于權貴、士族和豪強,浪漫屬于他們,留給普羅大眾的只有無窮無盡的苦難,和一年到頭也沒有吃飽過幾次的肚子。”
“因為他們的苦難,才有三國群雄的浪漫,可建立在苦難之上的浪漫真的是浪漫嗎?建立在千萬尸體之上的浪漫真的值得稱頌嗎?我想應該不是的,那種浪漫不應該得到稱頌,苦難才是值得銘記的。”
“沒有誰天生就應該享盡榮華富貴,也沒有誰天生就應該受盡天下苦楚,若是有,一定是這世道出了問題,既然出了問題,就要改,沒有人去改,那就我來。”
“我知道,只有我一個人這樣想,也只有我一個人這樣做,所有跟隨我的人,只是想獲得利益罷了,但是那又如何呢?他們正在做這樣的事情,他們正在改變這個世界。”
“我也知道,我死之后,這世界終究會變成原來的樣子,魏國的覆滅也在所難免,但是那又如何呢?我來過,我改變過,我讓很多本來只能沉淪在暗中的人看到了光。”
“這種光,只要點亮一次,就會永遠留在人心中,看過的人會念念不忘,并且將之傳于后世,哪怕這光隨后被遮蓋住了,終究也不會改變它存在的事實。”
“我點亮了這種光,讓所有人看到這種光,所以就算眼睛里的光滅了,心里的光卻不會滅,它就像一顆種子,永遠留在人心里,等待時機破土發芽,然后茁壯成長。”
“我的魏國終將覆亡,我所建立起來的一切終將崩塌,可是子源,文若,種子留下來了,那顆種子終有一日會破土而出茁壯成長,去實現我未能實現的夢想。”
“百年也好,千年也罷,或許我早就被遺忘了,但那顆種子一定會再次破土而出茁壯成長,一定!一定!”
說著,郭鵬的臉上浮現出了臧洪和荀彧都曾見過的非常熟悉的那種勝券在握的笑容,就和他打敗黃巾、打敗董卓、打敗袁紹袁術時一模一樣。
“所以,怎么能說我做的事情毫無意義呢?再來一次,我還會這樣做。”
臧洪看了看荀彧,荀彧也看了看臧洪。
兩人對視一眼,齊齊笑出了聲。
“既然如此,明公,彧便衷心期待那顆種子破土而出茁壯成長的那一日吧。”
荀彧微笑著躬身行禮。
“子鳳,我也期待著那一日早些到來。”
臧洪拍了拍郭鵬的肩膀,眼里滿是笑意。
說完,兩人齊齊向后退了一步,身形漸漸變得有些迷糊了。
“這就要走了嗎?不多陪我說說話嗎?”
郭鵬忽然有些舍不得他們,上前一步想要抓住他們的手,卻發現無論如何都抓不住他們的手了。
臧洪大笑。
“來生吧,子鳳,來生若有機會咱們再相見吧,但愿到那時咱們已經不會再有爭執了,這人世間也真的如同你所希望的那樣,光芒普照。”
荀彧再拜。
“明公,來生若有機會,彧愿再與明公坐而論道,抵足而眠,共論太平盛世。”
言畢,兩人面朝郭鵬緩緩后退,步履之間,兩人身形緩緩化作星星點點消散于天地之間,不知去處。
“子源!文若!”
郭鵬快步上前,伸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卻什么也沒能抓住。
一陣風吹過,山頂上除了三座碑之外,就只剩下郭鵬一人。
郭鵬忽然心頭一跳,繼而茫然四顧,什么也沒有看到。
方才的一切好像就像是一場夢一樣。
夢醒了,什么都沒了。
可是又好像是真實存在的。
人是沒了,可是他們的話還留在耳朵里,進到了心里,被他牢牢記住。
方才,老伙計們老對手們,還有臧洪和荀彧,他們真的回來找我了嗎?
郭鵬苦思良久,沒有得出答案。
可他的心中一片清明,半分疑惑都沒有。
仿佛這并不是什么值得探討的問題似的。
深吸了一口山頂的空氣,撐著虛弱而衰老的身體,郭鵬緩緩走到了山道口,看著迎上來的內侍們。
“走吧,該走了,時候到了。”
內侍們面面相覷,并不知道太上皇所說的時候到了是什么意思。
禁軍士兵們照常接力把郭鵬送下了首陽山,又護著他一路回到了洛陽皇宮里。
一切就好像沒有發生過一樣,一切又恢復了平靜。
郭鵬還是和原先一樣,沒有任何變化,安安心心的過日子,守在曹蘭和其他家人們身邊,吃吃喝喝,玩玩樂樂。
郭瑾還是那么忙碌,郭承志也還是那么忙碌,好長時間也沒見他們來一次泰山殿。
倒是重孫小虎日日前來,郭鵬也樂的含飴弄孫,順便幫著承志那孩子考教一下小虎的功課。
小虎還小,但是功課已經挺沉重,在家里,諸葛氏對他管教極嚴,讓小虎覺得壓力很大,所以特別想要來到郭鵬這里,因為太爺爺不會那么嚴厲的對待他。
于是小虎每一次來泰山殿,都要向郭鵬狠狠的吐槽自己的母親。
這一次也一樣。
興元二十年五月初三的午后,天氣稍微有些熱,但是并不悶,偶爾有股微風吹來,倒也覺得挺涼爽。
小虎又找著機會溜到泰山殿來找郭鵬吐槽自己的母親了。
郭鵬就特別開心。
“哈哈哈哈,你母親也是為你好,讓你認真讀書,以后好繼承皇位。”
小虎很不高興。
“我不要繼承皇位,我只想和曾父一起玩……曾父,今晚我還想睡在這里。”
“該不會是因為你母親今晚要抽查你的天文學功課,你沒有背熟,所以才想著躲在曾父這里吧?”
靠在躺椅上的郭鵬笑瞇瞇的對著小虎擠眉弄眼。
“沒有,小虎是因為真的喜歡和曾父曾母睡在一起。”
小虎的臉上有兩個酒窩,笑起來甜甜的,特別像他的母親。
“真的?”
“真的!”
小虎滿臉真誠,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
“嗯……那好吧,曾父就相信你一次。”
“曾父最好了!”
小虎爬上躺椅抱住了郭鵬,一臉奸計得逞的樣子。
“哎呦哎喲,好了好了,下來吧下來吧。”
郭鵬受不了小虎的親熱,趕快讓小虎下來,叫小虎自己去玩了。
小虎歡笑著在后花園里跑來跑去,滿滿的活力。
他可以相對正常的,在和平的環境下長大。
真好啊。
郭鵬笑呵呵的看著小虎靈動的身影,看著看著,便覺得有些困倦了,上下眼皮開始打架了。
累了,那就小睡一會兒吧。
于是郭鵬調整了一下姿勢,放松了身體,靠在躺椅上沉沉睡去。
小虎玩了一陣,看到郭鵬靠在躺椅上閉著眼睛不動了,知道郭鵬是睡著了。
他便靜悄悄的走上前,把自己的外衣脫下來蓋在了郭鵬的身上,自己躡手躡腳的離開了后花園,還讓花園里的內侍們不要出聲,不要吵到了郭鵬睡覺。
小虎自己回到了宮殿里,見著正在做針線活兒的曾母曹蘭。
“小虎回來了?你曾父呢?”
“曾父在花園里午睡呢,小虎不想打擾曾父午睡。”
小虎跑到了曹蘭身邊親昵的蹭著曹蘭。
“呵呵呵,你這孩子。”
曹蘭伸手點了點小虎臉上漂亮的酒窩,便讓身邊侍女帶著小虎去小食堂里吃些好吃的點心去了。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小虎都吃完點心去書房做功課了,可郭鵬還沒有回來。
曹蘭放下手里的針線活兒,覺得應該去看看,便和幾個侍女、內侍往后花園去。
兩個內侍守在后花園門口,曹蘭徑直走進去,在小亭子旁邊的花壇旁看到了正靠在躺椅上睡覺的郭鵬,身上還蓋著小虎的外衣。
“都什么時候了還睡著呢?鵬郎,該起來了。”
曹蘭走過去喊了幾聲,見郭鵬沒反應,便又笑著伸手撓了撓郭鵬的臉。
以往她都是這樣把日漸嗜睡的郭鵬叫起來的。
郭鵬怕癢,經不起撓。
可這一回,她撓了好久也沒有把郭鵬撓醒。
曹蘭覺得有點不對勁,再細細看著郭鵬的臉,瞳孔驟然一縮,心里咯噔一下,便伸出顫抖的手指放在了郭鵬的鼻端。
興元二十年五月初三,太上皇郭鵬逝世于洛陽泰山殿,享年七十歲。
他去世時,無病無災,仿佛真的只是一覺睡過去,就再也沒有醒過來似的。
也因此,沒有誰能把他救活。
大醫館和太醫院的醫生們跌跌撞撞跑到泰山殿的時候,為時已晚。
郭瑾驟然聽聞此事,心神劇震,正在奮筆疾書的他手一抖,毛筆跌落在奏本上,筆端飽滿的墨汁啪的一下碎在紙面上,濃黑的色澤快速蔓延,浸染了大半個奏本。
郭承志正在洛陽城外的農莊內公干,調查農具推廣事宜,忽然接到快馬來報,言及郭鵬去世之事,大驚失色,而后奪下信使的馬,不顧一切的縱馬狂奔入洛陽城。
大醫館和太醫院集體出動的消息震動了整個洛陽朝廷,官吏們紛紛感到驚恐不安,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
大量謠言四下傳播,惹得人心惶惶,不久,連民間都開始傳播各種謠言。
這種慌亂一直持續到五月初四上午。
辰時四刻,洛陽城內用來報時的九座大鐘齊齊敲響,悠長而深遠的鐘聲由遠及近,傳遍整個洛陽城。
傳令官差著白衣四散而出,向全洛陽城宣告。
太上皇郭鵬去世了。
皇帝郭瑾垂淚不止,悲傷不能自制,飯食不能進。
稍有和緩,郭瑾便決定將此事昭告天下,而后率領群臣商議太上皇身后廟號、謚號。
以老臣郭嘉為首的諸臣皆以為太上皇起于行伍,掃清群雄,平定天下,建立魏國,開創盛世,自古功之高,未有出其右者。
因此,當以太祖為廟號,謚為高,為太祖高皇帝。
皇帝郭瑾以為可,便以此為結果,公示天下,以大行皇帝郭鵬為魏太祖高皇帝,蓋棺定論。
接著,郭瑾宣布全國進入國喪期,同時公布太上皇親筆遺詔。
太上皇在遺詔中交代了自己的后事。
國喪可以辦,但為時不宜太長,以免打擾民間正常生活生產,宮中、民間應以七日為宜,七日之后,一切照舊,無需拘束。
國喪期間,除不能飲酒作樂之外,其余生產生活公干事宜都可以正常舉辦,沒有必要折騰一些形式化的東西強制人們遵循,那毫無益處。
自己去世以后,不設靈堂,地方臣屬、將軍無須入朝奔喪,只需家人哀悼之后,靈柩即刻啟程,北上狼居胥山皇陵,永鎮北疆。
首陽山下設衣冠冢,后世子孫如欲祭拜,無須往狼居胥山而去,只需在衣冠冢祭拜即可。
皇帝、皇太子需謹記勤政、愛民之遺言,終生自省,斷不能驕傲自滿、好大喜功,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
最后,為全國農戶減去三個月的農稅,作為太上皇贈予他們的最后一份禮物,以此向天下人告別。
太上皇遺詔公布之后,人們最開始并未感到悲傷,而是感到茫然。
就像是以為一直會持續到永久的某件事物忽然間消失不見了一樣,他們滿是茫然。
等太上皇靈柩出宮、繞洛陽城一周并且最終在大軍的護衛下北上狼居胥山皇陵之后,人們才忽然意識到,太上皇真的沒了。
那個已經退位二十年,卻一直都在用其他的方式影響著他們的太上皇真的去世了。
蜀道是太上皇修的,大運河是太上皇修的,太學州學郡學縣學也是太上皇建起來的。
他們能識字是因為太上皇數十年如一日的推進掃盲行動。
他們能改變命運讀書做官是因為太上皇建立了科舉制度。
他們能基本上維持溫飽是因為太上皇給了他們平安的生活,敲碎了在他們腦袋上吸二遍血的地主豪強,還給他們不斷地減免賦稅。
他們可以熬過寒冬是因為太上皇給了他們廉價的煤炭,讓他們有燃料可以生火取暖,而不必總是出門樵采……
還有很多,很多很多太上皇為他們做的事情,細細數來,仿佛怎么數也數不完似的。
他們之中絕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太上皇究竟長什么模樣。
那錢幣上的半身像說是太上皇,但是到底也沒有真的見過太上皇是不是這個模樣。
太上皇在他們的心里始終只有一個模糊的影子,隱隱約約知道那就是太上皇。
硬是要說悲傷,似乎也不盡然。
但是人們隱隱約約又覺得心里空落落的,總覺得太上皇應該繼續活著,不應該去的那么早,哪怕他已經七十歲了。
可是鄉野間能活到七十歲的老者越來越多了,八十歲九十歲的都聽過見過,憑什么太上皇不能活到那個時候呢?
這個疑惑存在于大部分人的心中,永遠也無法得到解答。
當然,也是有些極端表現的。
比如在鄉野之間,有些上了年紀的老人聽到這個消息之后,忽然間跪倒在地嚎啕大哭,哭的撕心裂肺,叫身邊的家人不知所措。
又比如在偏遠地區,也有些人聽到這個消息之后,欣喜若狂,瘋瘋癲癲,披頭散發跑來跑去,嘴里嚷嚷著“終于死了終于死了”之類的。
可無論如何,從此以后,這個國家,這片土地,這世界,將再也沒有郭鵬這個人。
他的軀殼永遠留在狼居胥山皇陵,為天下子民鎮守北疆,永不后退。
而他的魂靈呢?
不知道。
或許已經飄散到了某個不知名的角落里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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