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血殘明 第五十二章 跌落
焦國柞、何仙崖和龐丁來到殿門前,膽戰心驚的看著眼前的場景。昏暗的大殿內橫七豎八擺滿尸體,石板被鮮血染成了紅色,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
即便焦國柞在快班時已去過好幾個兇案現場,但這樣的場景卻想也沒想過。
他們三人在云際寺山下一座丘陵上等了一夜,只知道龐雨帶了毒藥,但能否對付那許多亂民,三人心中根本沒底,在焦慮中渡過了半夜,終于等來了信號。在原本計劃中,焦國柞需要對付山下放哨的兩個亂民,以免他們走脫去報信,三人拿著刀在山道口尋找半天,竟然一個人影也沒看到。接著山道上見到了幾具尸體,差點
讓三人落荒而逃。
好在幾萬兩銀子的誘惑足夠大,支撐著三人一路提心吊膽上的上山,見到了修羅地獄一般的佛殿。
“少…少爺,這都是你殺的?”
龐雨靠坐在墻壁上,沒有回答龐丁的問題,提著椰瓢自顧自的喝水。在等待三人的這點時間里,他處理了一下肩膀和手臂的傷口,已經把傷口周圍衣料割掉,以減小感染的可能。還用水稍微沖洗了一下,血沒完全止住,但比方才已經好了
很多,此時有自己人在場,精神上放松了不少,補充了些水分之后精力和體能都恢復了不少。
焦國柞繞開地上的一灘血水,來到偏殿門前,小心的看了一眼龐雨后,撿起地上一塊銀錠。
“二弟,這銀子…”
龐雨在墻邊也摸到一塊,都是汪國華開始扔出來的,各種大小都有,偏殿門前擺了一地。
元寶形的銀錠上沾了些血跡,龐雨摸到這一塊足有五十兩重,足夠普通人家三五年生活所需,龐雨用手在銀錠上摩挲,感覺到銀錠上有些凹凸不平,似乎是一些文字。
龐雨把銀錠舉在眼前,借著旁邊的火光看去,銀錠上果然刻有密密的陰文小字。
“懷寧縣征收正德八年分常平米價五十兩正提召官周正義該催同吉銀匠龐喬遠”
龐雨看完有些走神,喃喃的道,“銀匠也姓龐的,正德八年到現在多久了?有緣。”
焦國柞拿著那銀錠呆在原地,小心的對龐雨道,“我說二弟,這塊銀錠我拿了成不成?”
龐雨把元寶翻了一圈,還在出神的道,“為何宋代的銀錠是平的塊狀,咱大明朝偏要做成這元寶,誰這么腦殘,這樣運輸起來要多耗多少的空間。”
何仙崖踮著腳,在血跡斑斑的大殿中小心的行走,最后來到龐雨身邊,“二哥,若是有銀子,咱們該搬了。”
龐雨閉閉眼睛,再睜開時眼神已恢復清亮,他用力在地上撐了一下,何仙崖連忙扶著,龐雨吃力的站起,大步往偏殿走去,三人連忙都跟在后面。
偏殿中的普賢像前堆滿大大小小的箱子,龐雨一把打開最上層一個大箱子,三人頓時都呆住了。
箱子中密集的堆滿了大小不等的銀錠,在火把光下銀光閃動,龐雨把最上層的全部打開,三人一生從未見過的財富便毫無阻擋的擺在眼前。
龐丁咕咚一聲跌坐在地上,何仙崖則急促的喘氣,幾乎無法呼吸。
“這是多少銀子啊!”
焦國柞嘴角吊著長長的口水,往前走了一步,想要去撫摸一下那些美麗的銀錠。
“啪啪”兩聲響。
三人都一驚,只見龐雨拿著一支弩箭,用箭頭敲在銀箱上。
龐雨冷冷的掃視三人一遍,“三弟和龐丁搬銀子,大哥你先去大殿補刀,確保今日在寺內的,一個活口都能不留。”
焦國柞瞬間出了滿額的汗水,嗝一聲打了一個干嘔。
龐丁將一個背簍提起,幫助龐雨背在了背上,里面是一個裝滿銀錠的麻袋。
背簍和麻袋都是今日何仙崖在最后時刻準備的,這樣可以騰出手來打火把,也不用兩人去抬那不好用力的銀箱。
何仙崖和龐丁也把背簍放下,他倆力氣都不行,大概每人只能背五六十斤,一趟也就不到一千兩銀子。看在背銀子的份上,他們原本打算拼命,但龐雨計算了一下時間,今晚注定是一個耐力賽,只能讓他們維持在正常負重的水平。龐雨有傷在身,又傷在肩膀上,此時只能
用單邊背負,比何仙崖還背得少。
焦國柞補完刀之后需要駕馬車,把山下的銀袋運到集鎮外的那處房屋,搬運過程需要他一個人完成,勞動量也非常大,不可能再參加搬下山的這部分工作。龐雨腦袋有些昏沉,思維比平時遲鈍很多,好一會才能集中精力,稍稍運算了一下,如果是四萬多兩銀子,就是將近三千斤,三個人需要來回搬運二十多趟,按一個來回
一刻鐘計算,就算是不休息也得五六個時辰,但以他們三人的體力,是必定需要休息的,所以時間依然非常緊張。
因為用了背簍和麻袋,所以速度比以前預計的要快,但具體能快多少,龐雨心中也沒底,此時又沒個手表什么的計時。
龐雨試了一下重量,他也知道負重下山一點也不輕松,要是多來幾趟,腿腳的效率便會很快下降。
想起城門口遇到那些擔挑子的農民,一人就要挑一百多斤,還健步如飛,此時要是站在眼前,自己愿意出一百兩雇傭他們,不過也只能想一想罷了。焦國柞提著腰刀來到大殿上,陰森的場景讓他有些手軟,但龐雨方才的吩咐很明白,不知怎地,焦國柞今晚絲毫不敢違抗龐雨的命令,相對來說砍殺尸體恐怕還輕松一些
他咬牙給自己壯了膽,對著腳下一具高高舉起腰刀。
龐雨無力的聲音在背后響起,“不要對著身子砍,要么你把頭砍掉,要么你朝著心口戳,都省力又有效,砍身子的效率最低。”
焦國柞只得收了刀,回頭看看龐雨,只見龐雨滿頭滿身的血跡,背著一個背簍,用一根長矛撐著身體,此時正冷冷的看著自己,在火光中有如鬼魅。
焦國柞渾身一顫,不敢再耽擱,雙手持刀,大喝一聲對著那尸體的心口位置狠狠刺殺下去。
“大哥你先把汪國華殺了。”
龐雨站在原地,準備看焦國柞殺完汪國華再運銀子,汪國華今晚給了龐雨深刻的印象,不看到此人送命,龐雨始終難以安心。
地上的汪國華吃力的笑了兩聲,試圖說點什么,但只發出了幾個模糊的音節。
焦國柞似乎膽氣壯了一些,提著腰刀大步走向汪國華。
正在此時,龐雨聽得外邊傳來何仙崖焦急的聲音,“二哥…二哥,你看那來的是什么。”
龐雨和焦國柞一愣,兩人匆匆出了院門,院門外有一個寬闊的平臺,何仙崖和龐丁都站在平臺的邊緣,此處是云際寺視角最好的位置,能俯瞰東南方起伏的丘陵。
順著何仙崖的手指望去,遠方出現了一道光點組成的線條,那些光點在漆黑的夜色中忽明忽暗。
“是火把。”焦國柞仔細看著,“東南方來的。”
何仙崖疑惑的道,“人數好像不少,怎會有如此多人在夜里趕路。”
龐丁緊張的道,“會不會是黃文鼎回來了,他那里人便多?”
龐雨皺眉問道,“黃文鼎去的桐城,是在東北方向,怎會從東南方過來,那邊是什么地方。”
“是練潭方向來的。”
焦國柞遲疑著道,“練潭…原來有池州兵,可池州兵已經走了。”
何仙崖突然大聲道,“難道池州兵沒走?”
龐雨突然兩腿一軟,差點跌坐在地上,支撐著他還在堅持的希望幾乎在瞬間破滅。
此時的人很少愿意走夜路,半夜從練潭方向往掛車河方向趕路,除了池州兵確實想不出其他人來。龐雨親自聽到楊芳蚤說及池州兵已經撤退,顯然是王公弼欺騙了桐城縣衙,龐雨一時還沒想清楚其中道理,但池州兵的動機是能猜到的,既要平亂又要銀子,他們到來的
時機也把握得非常好。
如果池州兵已在視線可及的范圍內,那他們無論如何沒有足夠時間搬運銀子,甚至連小半都無法拿走,一個不小心還會被池州兵當做亂民砍了腦袋。這計劃千算萬算,原本以為天衣無縫。結果從龐雨上山開始,便沒有順利過,而此時歷盡艱險,幾萬兩銀子已經擺在自己的面前,他感覺人生快要達到了巔峰,然而形勢
馬上又急轉直下。很可能因為一個最簡單的搬運問題無法帶走銀子,反而要便宜遠道而來的池州兵。王公弼只是趕了幾十里路,不但拿走了此處的銀子,還能收獲一大堆亂民的腦袋作為戰
四人頹喪的看著遠處的光點,一時說不出話來。
半晌后焦國柞喃喃道,“好歹咱們把身上這一背簍帶走,一人有幾百兩,也不算白來一趟。”
何仙崖喘著氣道,“二哥,無論銀子拿多少,萬不能讓人知道咱們來過。”龐雨知道何仙崖的意思,殿中死的大多都是桐城人,這些人即便是亂民,但也有至親好友,若被人知道自己四人來過此處,那些人的親友會認為他們殺了人,鄉紳們會認
為他們劫了財,以后后患無窮。何仙崖的意思,此時時間倉促,寧可少搬銀子,也要先確保沒留下活口。
默然片刻后龐雨頹然說道,“咱們先去給殿中那些人補刀。”
四人垂頭喪氣的放下背簍回到大殿正門,汪國華依然在原地躺著。
龐雨拿著手中的長矛,對焦國柞道,“我去殺汪國華,你先給那方把總補刀,然后挨著補其他。”
“誰是方把總?”
龐雨按記憶朝右邊一指,“穿鎖子甲那個…”
龐雨的動作突然僵住,方仲嘉倒下的位置只剩下一灘血跡,哪里還有方仲嘉的人影。四人魂飛魄散,趕緊圍過去,只見一道沾著血的腳印從血跡處往殿外延伸,四人打著火把跟隨過去,那血腳印出了院門,消失左側的草叢之后,再往外便是漆黑一片的無
盡山林,幾人打著火把擴大范圍,卻再也發現不了絲毫蹤跡。
四人返回院門前,面面相覷驚駭莫名,他們都是桐城本地人,誰都知道幾代進士的方家,這是桐城的一個世家大族,絕對不是四人可以應付。如今不知方仲嘉是何時走的,也不知道他到底聽到多少殿中的對話。但很大的可能,他聽到了龐雨等人不留活口的話,雖然龐雨四人以為他早就死了,只是補刀確保而已
,但在方仲嘉看來,四人就是要殺他,加上今晚他帶來的家丁死傷殆盡,自己身受重傷,這筆賬沒準便會算在四人身上。
而龐雨開始還有打落火把幫助汪國華的行為,若非當時他制造的混亂,當時家丁們便會一路追殺,汪國華根本沒有機會去使用蹶張弩。
龐雨摸了一下腰間的箭匣,雖然蹶張弩放在偏殿,但所有弩箭都在身邊,他并不害怕方仲嘉學自己一樣偷襲。
焦國柞聲音顫抖,“銀子我不要了,咱們現在就回桐城去。”
何仙崖怒道,“你以為不要銀子就能保你活命,方家能悄然募集數十打行,還能夜襲云際寺,對付我等四人如踩死幾只螞蟻而已。”
焦國柞一呆,跌坐在地上哀嚎道,“老子為啥要被你倆人蠱惑,萬不該啊,如今可怎辦才好…銀子拿不到多少,連桐城也回不得,難道真要逃去那外鄉。”
何仙崖轉頭看著龐雨,臉上也有些扭曲,“二哥,你趕快拿個主意,若是你說去外鄉,我等即刻便走,明日一早便可到懷寧。”
龐丁帶著哭腔道,“少爺,少爺,該怎辦你快說啊,要不然咱們趕緊去找夫人老爺跑吧…”
山風呼嘯,院門外黝黑的叢林中蟲鳴聲聲。
山下遠方的火把光點閃爍著,離云際寺的方向越來越近,殿中又走脫了方仲嘉,整個劫銀的計劃功虧一簣,甚至他們連桐城也不能回,從此之后只能流落外鄉。
一切仿佛瞬間從天堂跌落到了地獄,三人粗重的呼吸著,池州兵距離不遠,時間已很緊迫,他們都等待著龐雨的決定。
龐雨只為疏忽后悔了片刻功夫,此時心中竟然出奇的安靜,他的眼神凝結起來,盯著遠處的光點不停閃動。他口中輕輕說道,“不到最后一刻,我都不會認輸!一定有辦法,讓我想想,縣衙、安慶府、池州兵、亂民、銀子、方家、汪國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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