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鉅子 第三六零章 零陵偶遇
零陵,中原文明的南極之地。
民間相傳舜南巡狩,崩于蒼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自此九疑便被稱為舜陵。
其后娥皇女英千里尋夫,自中原一路哭到九疑,淚盡泣血也不曾找到舜帝的陵墓,便在返回中原的途中自沉于洞庭澤。
為了紀念兩位舜妃的癡情,當地人將舜陵改稱為零陵,取的就是二妃涕零之意。
這是李恪在大秦聽過的最凄美的城名由來,楚人用虞舜的墓葬祭奠二位湘妃,足可見他們的多情與浪漫自古使然。
只是眼下,零陵城早已看不出半點浪漫的意味,二十萬大軍駐扎于此,純白色的軍帳連天接地,城外五十余里還是湘離大渠的選址,海量的物料和人員往來催生出寬闊的馳道和與之配套的道路體系。
到處都是煙塵蔽天的施工現場,隨處可見骨瘦如柴的罪奴民夫,沿路所過,李恪好幾次看到酷吏舉著皮鞭懲治犯了錯的勞力,甚至有一次,他親眼看到一個胡須花白的老人在皮鞭下一頭栽倒,明明胸膛還在起伏,就被巡視的兵卒架起來丟到路邊,便再也不聞不問。
這種拙劣殘暴的御使方式讓李恪看得面色鐵青,他強忍著出手救人的沖動,對同行的史祿說:“祿,民力有窮盡,若要長治久安,便不能涸澤而漁。”
史祿苦笑著解釋:“先生,大渠上行的是您在雁門時的御民之法,只要是大秦子民,無論何種民籍,傷、死皆有大額賠付,所屬監管也要將過錯計入課考,雖不能完全避免死傷,但至少比這里好得多……”
“那為何這里……”
“馳道、縣道皆是長沙郡主持,雖說也是將軍節制的郡,可與駐軍畢竟不同。更何況,他們用的勞力多是罪徒和俘獲的蠻人,管束上難免粗暴些。”
李恪冷笑了一聲:“他們這般折磨蠻人,難怪雒甌百寨會在一夜之間就團結起來。”
“先生是說,蠻人恐成階下之囚?”
“這有甚好疑的?若我是蠻人,我也寧愿死戰到底,總好過被人當做牲畜使喚,到頭來依舊是枉死在皮鞭下頭。”
史祿愣了一愣,不由嘆氣:“我不止一次與將軍提過長沙郡管理混亂之事,奈何將軍覺得,大軍兵員、民力皆賴楚地各郡分攤,若只為了區區的罪徒和蠻奴,不值得與諸縣交惡。”
“屠將軍會為這份輕慢付出代價的。”李恪喃喃說道,“自古哀兵必勝,圍城必闕,屠將軍不僅把整個雒甌蠻人都變作哀兵,還堵了他們的生路,總有一日,他會為此付出代價的。”
三架木牛浩浩蕩蕩開進零陵,在官舍安頓之后,眾人便依照分工各自忙碌起來。
儒與何鈺一組負責補充食水日用,葛嬰帶著風舞與靈姬購置炭火,順帶還得尋個靠譜些的冶鑄鋪子打造易損的備件。慎行要休息,辛凌無意出門,唯有李恪既不需要采買,也不想待在客舍,就帶著滄海,在史祿的導游下閑游起零陵的市集。
閑游就是閑逛,不設目的,沒有需求,無所事事,走馬觀花。
李恪心中思緒紛亂。
嚴法,酷吏,泯滅人性的整治手段,大秦的陰影面和李恪所認可的世界全是沖突,可他卻不知道能把心中的怪責指向哪里。
是那些鞭笞罪民的酷吏么?他們不過是行使秦律賦予的權利,盡忠職守,奉公勤業。
是定下嚴苛秦律的法家么?他們不過是踐行心中強國的志愿,不謀特權,不誅異己。
那么,難道是任用法家的大秦七世明主么?
從偏安一隅到橫掃**,事實證明他們的選擇是正確的,便是在統一天下之后,法家也承擔著整合社會資源,維持高效運行的核心作用,相比之下,主張分封的儒家承擔不了這樣的責任,宣揚無為而治的道家承擔不了這樣的責任,內部分崩離析,對外仇秦排儒的墨家更承擔不起這樣的責任。
誰都沒有過錯,可大秦卻偏偏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歡,正平穩而堅定地駛向天下大亂,群雄并起的終點。
果然還是要非法……
而且在非法之前,還要以一個墨者的身份合墨,非墨!前輩的遺產固然珍貴,可是眼下的墨家,實在承擔不起非法的重任!
李恪長舒了一口氣,一抬頭,卻是零陵的官市到了。
擁有浪漫名字的零陵并沒有與之相稱的別致景致,秦人心中也不可能有什么開發旅游資源的心思與想法,零陵城的平凡深入骨髓,既不繁華,也不破敗,就如同標準的秦大城模版,前朝后市,四面圍墻。
官市中也沒有讓人眼前一亮的商肆,主隧上滿是酒肆和食肆,偏遠一些又是糧油日用,客舍妓寮,再偏遠些就是那些加工坊肆猬集之所,甚木坊、鑄坊、金銀玉飾,有那么一兩間成衣鋪子,賣的也不過是裋褐、犢鼻一類常見的衣物,連深衣都很少見。
但零陵的市面卻格外地熱鬧。
托了城外二十萬大軍的褔份,城里到處都是戴甲的身影。綁花結的三五成群,穿素甲的烏渙來去,南來北往的口音肆意喧囂,酒肆食肆生意興隆。
袖著手穿行于熙熙攘攘的人群當中,李恪時常能在暗巷和拐角看到些賣弄風騷的流鶯。她們的特征是盤頭,釵,涂脂抹粉,袖口衣衽特別巨大。
她們倚墻而立,藏在暗處,舉手投足間,好似不經意地露出大片皮膚,嗯……是蠟黃色的皮膚,這是平日里飲多了雄黃酒的后遺癥。
叫李恪好奇的是,這些流鶯少有真正出身妓寮的娼女,因為她們的腰上多掛著小型的器具,諸如鑿子、小錘、木梭、切刀,若是所料不差,大概都是后巷那些坊肆派出來招攬生意的營員。
難道說這里的商賈已經琢磨出用色相來招攬生意的手段了么?
李恪百無聊賴地四處觀望,腦子里全是些亂七八糟毫無焦點的念頭。
行走之間,史祿突然指著一條暗巷驚呼出聲,李恪探頭去看,居然在流鶯的地盤看到一個熟悉的影子,何鈺。
她背著一個大大的包裹,正和四個裋褐穿著的劍客站在一起,也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史祿問:“先生,何姬不是與儒一道采買去了么?怎么會在此處?”
滄海君唯恐天下不亂地湊上來:“鬼鬼祟祟,神神秘秘,怕不是會情郎吧?”
李恪白了他一眼,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帶著二人悄悄靠了上去。
一會兒功夫,雙方已經結束了第一階段的交流,何鈺解下包裏,雙手遞交給領頭的劍客。
“諸位師哥,包裹中是霸下上常用的一種機關,名龍門吊,其作用與兕蛛類似,只是起重卻強得多,便是以我一人之力,也可以提起六七百斤……”
那幾個劍客,也就是便裝潛藏在霸下身后的楚墨們滿臉疑惑。
包裹已經交在他們手里了,鼓囊囊,沉甸甸,內里的圖板少說也有二三十塊。
他們本以為何鈺用這一個月時間,已經把霸下上下值得關注的部分都畫下來了,說不定還附帶了趙墨的一些隱秘消息,可聽她話中的意思,包裹中似乎只有龍門吊這一種機關。
什么樣的機關要用上二三十幅圖板來畫?
或者那件龍門吊根本就是一整套機關的合稱,就如同壽春的霸韁堰那樣?
趙墨已經能造出這種奪天之功的機關了?
帶著滿腔的疑惑,領頭的楚墨小聲問道:“師妹,你說那件龍門吊與兕蛛類似,趙墨將他們安在何處?配備幾多陰陽爐?使用需得幾人操作,又是如何解決吊臂的承重問題的?”
何鈺自然明白他們在想些什么,若不是隨儒學習了李恪的制圖之法,她也會以為二三十幅圖是一個天大的數字,只能代表一整套復雜而龐大的機關集合。
坎井之蛙么……
何鈺暗暗嘆了口氣:“師哥莫要猜了。龍門吊只是一件簡單的人力機關,這些日子我隨著鄒師哥學習機關之道,雖說制了不少圖,卻只有這龍門吊勉強合格。不過有這一件也足夠了,你們將它帶回壽春,若是翁和大兄看不出蒼居的本事,這場假鉅子之爭……不爭也罷。”
四位楚墨齊齊吸了一口涼氣。
“師妹,你不過在霸下待了月余……”領頭的楚墨眼神一凝,突然看到何鈺手背上青紫的斑痕,“師妹,他們傷你了?”
一言既出,殺氣頓氣!四把墨劍紛紛出鞘,楚墨們握著劍,嚷嚷著要血洗霸下,蕩平楚墨。
何鈺臉上沒有任何感動的表情,她大方地把手背上的傷亮出來,輕輕撫摸著上頭的斑痕和淤腫。
“這一道,我畫兕蛛時忘卻了吊臂的支撐……是趙墨的兕蛛,與翁和大兄琢磨出的兕蛛全然不同,聽說兩架就足以將霸下吊起來,吊臂承重數萬斤。這一道是霸下的足肢,關節的懸掛太過復雜,我對照著實物作畫,還是不能穩住比例,以至于好些部件無處安放,為此狠狠挨了三尺。這一道……”
楚墨們越聽越心驚:“師妹,你莫不是傷了頭腦?”
“學藝不精,挨幾尺便挨幾尺。假鉅子氣度恢弘,愿意向我敞開機關之道,鄒師哥傾囊相授,全然不顧我乃楚墨假鉅子的小妹,相形之下,我等雖在蒼居留了兩臺兕蛛,卻連一塊圖板也不愿留下,生怕其他兩脈循著圖板破解了兕蛛的機關奧秘……”
“師妹!兩相敵,唯一勝,假鉅子要承繼鉅子之位,豈能將楚墨秘藝公之于眾!”
“我并非怪責大兄和翁。只是我等視若珍寶之物,事到臨頭,蒼居卻根本不放在眼里。”何鈺苦笑著搖頭,“我要留在霸下學藝,勞煩諸位師哥與翁說,莫再將假鉅子視作趙墨假鉅。楚墨也好,趙墨也罷,他是蒼居的假鉅,眼中從未有過三墨之分,三墨……大兄若要爭這鉅子之位,便先將對手看清吧。”
說完這些,何鈺將袖子一放,扭頭轉身,才轉過街角,迎面就和躲藏不及的李恪三人對了個正著。
“假鉅子?”何鈺瞪大了眼睛。
李恪尷尬地咳嗽了兩聲,往左一看,史祿觀天,往右一看,滄海觀肉。他撓了撓頭,只能硬著頭皮,禮貌一笑:“這個……里頭幾位是楚墨的師兄弟吧?”
何鈺艱難地點了點頭:“是,我私自將蒼居秘學外傳……”
“聽儒說,你這些日子進步很快,已有不少圖板能留下來了。”李恪打斷她的話,隨口說道,“我等過幾日要去湘離大渠,怕是會待上不少日子,你若還有圖板要送去壽春,記得提前安排些通傳之人。”
何鈺眼中光芒大放:“假鉅子不怪我私傳之罪?”
“圖板畫出來就是給人看的吧?哪有私傳只說。”李恪啞然一笑,“以后與楚墨碰面別再偷偷摸摸的,枉我還以為你遇上賊人,險些鬧出誤會。還有,別忘了采買的正事,你要買什么來著……”
“鹽、醬、束脩、熏肉,還有酒水!”
“都是為我和滄海備的啊……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一道吧。”
“唯!”
暗巷里,李恪與何鈺打著哈哈,全然不知數十步外,一道黑影一閃而逝,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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