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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八章 招魂之歌

  夜無月。

  漆黑的夜色之下,有支騎軍悄悄潛入樓煩關下的匈奴大營。

  這支騎軍以旦為首,人噤聲,馬銜枚,馬蹄包裹著厚實的麻布,踩踏地面,悄然無聲。

  匈奴的大營與秦軍的大營不同,沒有轅門,不設營墻,就如同草原上最常見的部族情景,可見的只有連片的氈布帳篷。

  所以潛入匈奴的大營并不困難,更何況這座足可容納兩三千人的大營如今只有區區三百余騎駐留,十帳有九皆是空置,夜巡防御處處漏洞。

  接連射殺了四個巡邏的游騎之后,旦便帶著人摸到了后營糧倉。

  這里堆滿了大小不等的糧包,散亂鋪擺得到處都是,足可見戈蘭部對后勤的管理混亂到何等程度。

  他深吸一口氣,向著身后輕輕揮手。

  當即便有十余騎越眾而出,自馬鞍的油布袋中抽出浸飽了桐油的火把,抽出劍,朝著火把頂端的銅片刺溜一擦。

  火花飛濺引燃火把,登時便照亮了半座后營。

  他們朝著四面八方拋出火把,烈焰將糧草吞沒,順著夜風,引燃一座又一座帳篷。

  更多的騎士抽出火把,引燃之后縱馬沖向更深的營房。

  烈焰熊熊燃起,將絨緞般的夜空映得通紅。

  火光之下人馬嘶吼,隨即又被更大聲的戰號壓住。

  那是民軍的戰號!

  “山!山!山!哈!”

  李恪并沒有過分關注這場襲營。

  大軍于雞鳴前后行抵樓煩關下,在匈奴大營三十里外駐停,旦和另幾個擅長騎馬的鄉里很快被摸透了戈蘭部的虛實。

  既然他們沒有獲得想象中的增援,那么在李恪眼里,這剩余的三四百游牧騎士就已經是死人了。

  他把整個襲營的策劃都交給旦和由養去做,辛凌則被委派為監軍,只負責壓制兩個男人因搶功而產生內耗的可能。

  安排好這一切,他獨自來到臨時軍營中唯一的那頂帳篷,也就是呂丁的靈堂。

  新扯的白綢,如林的串絹,呂丁哀榮備至,棺槨是臨治亭一位豪商為自己預留的陰沉木厚棺,牌位則是辛凌在行軍途中,親手雕刻出來的黃楊木靈牌。

  李恪低下頭掀簾而入。

  厚重的棺槨前只有一人披麻,是呂丁最忠誠也最信任的隸臣呼毒尼。

  他跪在那兒,操著異味的雅音,唱著蒼涼的牧歌。

  有人向著牌位鞠禮,他便停下歌,對著賓客還以三個響頭,磕完便坐直身子,繼續那首未完的歌謠。

  李恪靜靜地走過去,長身跪坐到呂丁的牌位前,昂著首,挺著胸,雙手扶膝,就如往日與呂丁在房中敘談的前奏。

  往日里,李恪只要擺出正襟跽坐的姿態,呂丁便知道他有正事要談,會立即坐直身子,洗耳恭聽。

  這些事呼毒尼不止一次聽呂丁提過,因為那些為數不多的正經敘談,都是呂丁的驕傲。

  “雄鷹,主人被長生天召喚去了,這一次,他坐不起來了。”

  李恪突然感到鼻子發酸。

  朕幼清以廉潔兮,身服義而未沫。

  主此盛德兮,牽于俗而蕪穢。

  上無所考此盛德兮,長離殃而愁苦。

  帝告巫陽曰:“有人在下,我欲輔之。魂魄離散,汝筮(侍)予之。”

  巫陽對曰:“掌夢!上帝其難從;若必筮予之,恐后之謝,不能復用。”

  巫陽焉乃下招曰:

  魂兮歸來!去君之恒干。

  何為四方些?舍君之樂處。

  而離彼不祥些!…

  幽幽《招魂》,曲曲楚歌,李恪用低沉的嗓音唱著,接替了呼毒尼的哀涼牧歌,成了大帳當中唯一的聲音。

  賓客們屏息聽著,突然就對棺槨中的呂丁涌起了無盡的艷羨。

  一介商賈,區區賤籍…

  這時候有空來為呂丁送行的大多是臨治亭隨軍的商人,他們早就識得呂丁,也從各自的渠道知道李恪對呂丁的親厚。

  他們來送別呂丁,本就是為了討好李恪這個才名溢滿雁門的才俊少年,可當他們真的認識到李恪與呂丁的關系,卻又從心底生出了無以倫比的妒忌。

  賤商何德,竟使恪君垂淚?

  呂丁之死,或正是因了恪君的眷顧,就連天爺都看不過眼了吧!

  他們心中腹誹著,神色卻越發恭敬。

  大帳的氣氛越來越肅穆,因為李恪的歌聲正變得越來越高!

  …獻歲發春兮,汨吾南征。

  菉(露)蘋(píng)齊葉兮,白芷生。

  路貫廬江兮,左長薄。

  倚沼畦(qí)瀛兮,遙望博。

  青驪結駟兮,齊千乘。

  懸火延起兮,玄顏烝(zhēng)。

  步及驟處兮,誘騁先。

  抑騖若通兮,引車右還。

  與王趨夢兮,課后先。

  君王親發兮,憚青兕。

  朱明承夜兮,時不可以淹。

  皋蘭被徑兮,斯路漸。

  湛湛江水兮,上有楓。

  目極千里兮,傷春心。

  魂兮歸來,哀江南!

  一歌作畢,李恪長身而起。

  他的臉上尤有淚痕,聲音之中卻不見悲色。

  他筆挺站在呼毒尼面前,沉聲說話:“呼毒尼,你的主人曾對我說,本次行商,是他最后一次帶領商隊去往草原。那之后,他便準備深衣板牘,經營整個呂氏的匈奴商道。你可知,他準備將他的商隊交給何人?”

  呼毒尼咚咚咚地磕頭,抿著嘴,一言不發。

  “看來你是知道的…”李恪輕聲說,“你的主人若是活著,你便是他的代行,呂氏一族當無人質疑你的資格。可他現在死了,即便留下身家巨萬,但若是失了商路,你以為,他的幼子能守住那份家財么?”

  呼毒尼的頭磕得越發急了。

  他不知道李恪想說什么,也不知道秦人之間的斗爭傾軋。可是質樸的本能卻告訴他,幼子夷奴,身家巨萬,他們守不住呂丁的家業,甚至他那未傅籍的少主都不一定能活到傅籍那天…

  李恪目光灼灼地看著呼毒尼:“自今日起,背棄匈奴,自命華夏,你可愿意?”

  “呼毒尼是主人的呼毒尼,從八歲流落中原,便是主人將我養大!為了主人,呼毒尼可以背棄一切!”

  “自今日起,去胡服,著深衣,棄夷姓,稱夏名,你可愿意?”

  呼毒尼挺直腰桿,二話不說扯開衣袍,露出精赤的胸肌。

  他高聲道:“奴愿意!”

  李恪深吸一口氣,高聲道:“天地為證,神鬼為憑,今日我在丁君靈前,代他將你收作家臣,姓呂姓,食呂糜,呂氏榮耀,便是你之榮耀。你,可愿意?”

  呼毒尼顫著聲音回答:“奴愿意!”

  “濮陽呂氏出自姜,姜為犧牲,原便是牧羊之人。你之出生在極北,部族亦以羊為生。牧羊之奴,其號為羌。自今日起,你便以羊奴為名。你之名,呂羌!”

  呼毒尼重重一個響頭叩在地上,五體貼服,長拜不起。

  “呂羌謝先生代主賜名,自今日起,世上再沒有呼毒尼,天下地下,只有呂家最忠誠的牧羊之奴,呂羌!”

  李恪單膝跪下,鄭重地從懷里掏出一個布包,當著呂羌的面打開。

  布包里包著毀棄的飛蝗,弩機一側,新以火漆烙上了李恪的印信。

  李恪把它推到呂羌面前,輕聲說道:“你即刻啟程,返回沛縣。回去后便將此物交到呂公手里,他會明白我的意思。丁君幼子托付你手,羌,切莫,切莫辜負我的信任…”

  “粉身碎骨,報主恩德!呂羌起誓,不娶,不子,必將全部忠誠獻于少主,萬死不辭!”

飛翔鳥中文    大秦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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