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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七章 無法有天

  苦酒里本就是整個樓煩縣數一數二的富里,而雹災之后,隨著李恪嶄露頭角,這種貧富差距自然變得越發懸殊。

  便是這樣,在苦酒里真正能蓋起連片瓦房的閭右,依舊是鳳毛麟角。

  相比之下,樓煩城本是邊防之地,建城的初衷是防備大秦,在城址選定上,重地利,而不重地豐。

  說白了,這座縣治在幾十年前,不過只是一座雄關,所以城中六里的生活條件不可能比苦酒里更好。

  甚至因為地處在治水下山源頭的關系,他們的田畝條件比苦酒里更糟,水淺而薄,就算強行搭上獏行,也依舊無從搶救。

  譬如說眼前這座不知名的里,整個閭右攏共也只有四戶瓦房,而其中連溷廁都蓋上瓦片的,唯有眼前這一家。

  李恪已經圍著這一家轉了三圈。

  這家的主人大概是個公士,因為他家僅有一宅之地,黔首又難攢夠修起連片瓦房的錢財。

  這家的人丁或許不興,因為家中除主屋之外,并沒有其他的安居之所。

  這家的主人應當很能持家,房舍各處顯露簇新,雞羊狗彘一應俱全。

  李恪覺得自己或是找到了踩點的關鍵…

  問題是他上輩子是個技術宅,這輩子又自幼受到嚴氏管束,是從哪個渠道掌握到這樣一門高深手藝的?

  感覺上,恪似乎比他記憶中的那個小子要不安分得多啊…

  收起滿心的胡思亂想,李恪深吸一口氣,悄沒聲從后院翻墻而入。

  《管子》說,“以前無狗,后無彘為庸”,這句話對秦人,乃至于六國之人建造房舍產生了巨大影響。

  沒有人愿意被別人說成庸人,所以狗窩必須蓋在前院,豬圈則得蓋在后院。

  這家也不例外。

  李恪先前踩點頗勤,全然不怵會驚動那條看起來就特別兇猛的看門狗。

  雙腳落地,他吐出胸中濁氣,躡手躡腳朝著東廂摸過去。

  若是在苦酒里,近期改建的房屋多少會有些他家的影子,雖說很少會打地暖,但像推窗這種簡單易行的設計早已廣泛地流行開。

  而這里則依舊是大秦最常見的直欞窗。

  東廂的后窗兩尺見方,四面鑲有邊條,中間嵌著兒臂粗的木欞。

  眼下是伏日,天氣炎熱,苦悶難當。

  雖說開窗難免蚊蟲肆虐,但大秦沒有空調,普通百姓也用不起地霜制冰這般高雅的降溫法子,只能把窗板卸下,于睡夢中,祈求那能夠安撫人心的一絲涼風。

  然而秦人大多高估了直欞窗的防盜能力。

  李恪與墨者為友,不止一次聽說過無聲無息拆卸掉直欞窗的辦法。

  他把手悄悄伸進窗洞,尋到左數第二根攔條下緣,摸索著,找到一個小小的突起。

  這是公輸子傳下來的制窗之法。

  直欞窗的攔條和窗框等高,早年一旦攔條有損,每次都要拆掉整個窗戶,費時費工。

  公輸子苦思多日,最終對窗框進行了改良,下緣一分為二,而榫卯的接口,就是這個小小的突起。

  李恪只需要摳掉它,就能輕而易舉把下緣剖開兩半,然后悄無聲息地把所有的攔條都卸下來。

  他從腰帶里拆出一枚弩矢,輕輕剔掉突起,接著把尖頭對準缺口,輕輕一壓,只聽一聲微不可查的咔嚓聲,下緣分作兩半。

  “情勢所迫,抱歉。”李恪無聲地說了一句,一撐臂,翻入屋舍。

  皎潔的月光灑入東廂,照亮了房內的一切。

  大柜、書架、矮幾、文房四寶。

  李恪的左側是一方直炕,炕上躺著一男一女,看起來年歲都不算太大,男的大概二十四五,女的,估計不會超過二十歲。

  眼下兩人睡得都很踏實,平穩的呼吸,滿身的油汗,一動不動,如同死人。

  李恪想了想,繞步走到男人炕頭,取出墨翟遺書遮住臉,又用拆窗的弩箭對準男人的脖子,輕輕壓了一下。

  男人皺了皺眉,想要躲開,脖子卻被李恪扼住,半分也動彈不得。

  他趕忙睜開了眼睛,一睜眼,就看到一張懸于頭前的,白巾蒙面的臉。

  “敢問壯士…”

  “不要試圖喊叫,我可以扼住你的脖頸。不要試圖掙扎,有銳器頂在你的要害。不要試圖叫醒你的妻,我雖不想殺人,卻不懼于殺人。以上三條,你若不信,自可一試。”

  男人豈敢不信!

  現在李恪幾乎是環在他的頭上,濃重的血腥味直刺鼻腔,輕聲慢語就如夢魘低喃,無論是哪一條,都在明確無誤地告訴他,李恪說得是真的!

  李恪同樣對他的反應很滿意,便贊賞地用弩箭刺了刺他的動脈,輕聲說:“現在,我說,你聽,若是應允便眨眼,可否?”

  男人拼命地眨巴眼睛。

  “深夜叨擾,我需一件深衣,一柄長劍,還有一條長些的繩索,結實耐用些便可。”

  男人眨了眨眼,想了想,又努了努嘴。

  李恪奇怪道:“努嘴何意?”

  “家中無有長劍,僅踐更時鑄造的短劍一柄…”

  “短劍啊…玉佩,絲絳(tāo)可有?還有鮮花。”

  男子死命眨起了眼睛。

  片刻之后,東廂的墻上破了個小洞,因為李恪放開男子的時候,他試圖逃,李恪只能發弩射向近處的土墻。

  弩箭在一聲悶響后射穿墻壁,留下一個拳頭大的小孔,孔口凹凸,墻上的干土簌簌而落。

  見到這一幕,男人和女人真正老實了下來。

  李恪指使他們在屋中將大半事物收齊,唯短劍和繩索在倉房,李恪便留下男人,讓女人去取,女人不敢擔擱,片刻便歸。

  “接下來,將你夫君捆起來。”李恪如是說道。

  女人顫抖著把男人捆起來,扎得結結實實,比李恪要求的還要高上不少。

  “現在,把你自己也捆上去。”

  女人含著淚說:“壯士,妾無法…”

  “多繞幾圈,再將繩頭遞給你的夫君,請他作結。”

  “唯…”

  兩位主人相互捆扎完畢,李恪從柜中翻了兩件裋褐,罩在他們頭上,隨后脫去血衣,換上干爽,又在發髻上扎上絲絳,耳鬢插上鮮花。

  緊接著,李恪將劍和玉佩一股腦掛在腰帶上,一個自以為風雅的浪蕩士子就此新鮮出爐。

  萬事既備,他抬頭看了眼顫抖的夫妻倆。

  他們背靠背跪在遠處,發著抖,壓抑著恐懼,只從喉嚨深處散出幾不可辨的唔咽聲。

  李恪知道自己最好的作法是殺掉他們,這樣可以保證今夜無人會泄露他的行蹤,可他卻抬不起臂來。

  殺人與殺人是不同的。

  若是真的在這里痛下了殺手,那他與正在緝捕他的那些人…又有什么不同?

  李恪嘆了口氣,一一將排布在炕上的東西收回囊中,待摸到金袋,又鬼使神差般數出十鎰,排放在血衣上頭。

  剩下的…就交給天爺吧。

  李恪悄沒聲地順著原路退了出去。

  直至一個多時辰之后,男人悄悄掙脫掉女人給他留下的暗結,發了瘋似地站起來,抬手掀掉腦袋上的裋褐。

  他一下愣住了。

  炕上只留下一件血衣,血衣之上,是十鎰閃爍著暗色金光的赤金,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良人,賊人…賊人可是被你制服了?”

  那男人愣了許久,轉身,解開了女人的繩結。

  他沉聲說:“今夜無人來過家中。墻破了,我要活些濕泥補上。你也當去炊饔了,至于引火之物…那件血衣堪堪恰和!”

  煥然一新的李恪如夜游的士子般,搖搖晃晃漫行在樓煩的大道上。

  他給那家人留了十金,剩下四金,則大搖大擺進了西市,隨便尋了一家酒肆,以萬般的豪情邀請在場的所有人喝了頓大酒。

  待得喧鬧止歇,時間已是人定,他的身上滿是酒氣,臉上也因為酒氣蒸騰而微微泛紅。

  可是他并沒有真醉。斗了一夜的酒,除了最初的那兩觴喝了一點,剩下的幾乎全被他倒在身上。

  于是他又成了一個喝醉酒的,自以為風雅的士子。

  他順著大道而行,面對來往眾人避也不避,大搖大擺地轉過縣牙,尋了個機會,就鉆進了官舍的后院。

  官舍之中少見人影。

  史祿畢竟不是屠睢。雖說他此次是為屠睢之事奔忙,但他沒有軍職在身,身邊也不可能陪有親兵護衛。

  李恪掰著手指頭算過人數。

  舍人、舍人的家眷、隨身的隸臣,還有史祿,官舍之中若無別家,至多便是這區區幾人。

  他們散布在連片的屋舍當中,李恪只要小心些,就不虞有被發現的危險。

  所以他才敢過來投奔史祿,還能偷偷摸摸地,成功找到了史祿的居所。

  “祿君…”

  史祿從睡夢中驚醒過來。

  “祿君…”

  那聲音雖輕,但他明明白白聽出,是李恪的聲音。

  他疾步跑向大門,拉開門閂,迎進李恪。

  “先生,你怎的…插花?”

  “快幫我弄些吃食,我浪蕩了一夜,快餓死了…”

飛翔鳥中文    大秦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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