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多日,重又聽到墨家師兄妹的消息,還是以這種驚悚的方式。
師兄妹成了真兄妹,而且舉家遷來苦酒里,這里頭要說沒點貓膩,李恪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問題是貓膩的內容。
憨夫二人有什么事非得在荒僻的苦酒里置辦?又為何要來拜會自己?
他向癃展詢問,結果癃展也不清楚因由,只說憨夫和辛凌以孫輩的名義隨童賈老丈前來拜門,如今正在前廳敘話。
“這又是唱得哪出?”
李恪簡單整理了一下,打算親自去正堂探探究竟。才一開門,卻發現憨夫和辛凌不請自來,已在門外束手而立。
他們身后還跟著小穗兒,小家伙書童似提溜著一只精神抖擻的大白鴨,一人一禽皆張著嘴,都是一張擰巴的臉。
李恪皺著眉頭盯著二人,沉聲說道:“執鶩禮,遞拜帖,照理說二位此時該在廳前敘話才是,像這般自顧自跑來西廂堵門,是否有些于禮不合?”
“恪君,我等也是心急與你見面,個中失禮之處…”
“讓開!”
不等憨夫把話說完,辛凌插話進來,崩完兩字俯身脫鞋,去履抬步直撲屋內。李恪來不及反應,一晃神已經看到皇子妃姑娘傾著身子向他懷里扎過來。
這把李恪嚇得,手腳并用躥得比兔子還快,好險才讓出門,與未來的皇子妃擦肩而過。
他一臉幽怨地盯著憨夫,后者則在一旁賠笑:“確有急事…那個,確有急事…”
李恪嘆了口氣:“有事便進屋說吧,一里一外的…我該招呼誰?”
小穗兒收鴨,癃展奉湯,屋里只三人落座,其中李恪與憨夫對面,辛凌跪坐在憨夫之左,目不斜視,直視李恪身邊的空氣。
和辛凌當面,李恪壓根就不敢說客套話,一落座便直驅主題:“多日未見,不知二位有何急迫,莫非與我有關?”
“水車!”
“水車?”李恪愣了一下,看著辛凌問,“辛阿姊說的不會是建水車吧?”
辛凌回望過來,不閃不避:“山川乃樓煩屬地,嗇夫許諾,上計終了便來苦酒。”
“哪個嗇夫?來苦酒里干什么?”
“田嗇夫囿,勘驗,接管。”
這都什么跟什么啊!
辛凌的談話方式沒頭沒尾,更何況又牽扯到陰魂不散的汜家人,李恪心里倍感煩躁,忍不住加重了口氣:“你瘋了吧!上計最晚十一月上旬告終,前后不過二十來天,你讓我造一臺水車?”
“財物皆備,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李恪氣急反笑,“你知道水車是何等事物,只區區二十余日便想建造?還說什么財物皆備,你知道要備多少財物?又要多少人力?甚事不知就在那兒自說自話,這是墨家做事的態度?”
屋里的氣氛驟然間變得劍拔弩張。憨夫滿臉苦笑,硬著頭皮在一旁插話:“恪君,你那日畫了圖板,我等參照圖板已大致估算出所需資材,應當可行。”
“圖板?”李恪有些反應不過來。
“那日深夜,我等從你處告別,論及水力之便…”
李恪直聽得匪夷所思:“你說那是圖板?”
憨夫被李恪的反問激得汗毛直立,不確定說道:“你將水車形狀畫于板上,不是圖板,該是何物?”
“圖板是圖板,圖板又不是圖板…”李恪被自己繞得頭暈,氣急敗壞說道,“你們莫非分不出草圖、概念圖和結構圖的區別?”
“這…或有差別?”憨夫有些發愣,“我自幼學于墨家,所見圖板不知凡幾。恪君歷來的畫作,比之墨家圖板略有不同,反倒是水車頗為相似,這…”
原來墨家真的分不出草圖、概念圖和結構圖的區別。
兩千年的代差橫亙在中間,雖說他們在很多方面都遠遠超出李恪的預料,但古人依舊是古人,就連備受蒙毅推崇的墨家也沒有逃出這個巢窠。所謂的墨家圖板,不過是介于草圖和概念圖之間的東西而已。
李恪倍感無力,當即塌下肩膀,抬手送客:“水車之事我就不摻和了,二位自便,不送。”
辛凌一雙美目流轉,由上至下深深打量李恪一眼,一言不發起身就走,即便是憨夫挽留都沒能讓她停下腳步。
屋里很快就只剩下兩個人,一個唉聲嘆氣,一個嘆氣唉聲。
“恪君,師妹此人…”憨夫欲言又止道,“如此說吧,這世上除卻老師,師妹從不對人假以辭色,往日里,便是對扶蘇公子也不曾有過例外。”
“往日里?”
“正是。”憨夫點了點頭,輕聲說,“前些日子,我親眼見師妹對扶蘇公子笑了,就在他答應為水車奔走之時。”
“此事是扶蘇公子引薦的?”
“扶蘇公子以荷華之身,帶著那些山中事物說動幾位縣官,許我等借縣中河川搭建機關,資材自籌,且縣里不得有分毫阻撓。恪君知曉扶蘇公子所出的,是何事物吧?”
李恪當然知道,能夠鉗制幾位縣官的山中事物,自然是鄭家匿農無疑。
那日公審的時候扶蘇沒來,李恪還當他是自持身份,不愿對縣政過多干擾,不成想,這當中還發生了這么多故事。
李恪長嘆一聲:“如此說來,公子隱瞞身份,借山中事物和縣里換了一段河川?”
“換?山川河流皆大秦之物,何人敢私相授受。”憨夫心不在焉地劃著席面的紋路,輕聲說道,“水車之事利于萬民,我等換的是搭建與勘驗的機會。縣里允諾,事成之日便遣專員勘察,若水車真有神異,他們愿意獻策于上,將水車廣推天下。”
“就這些?”
“恪君莫當此事輕巧,墨家與大秦…”憨夫嘆了口氣,“總之扶蘇不適合與墨家過于親近,便是陰荷華之名,咸陽中也不乏知曉之人。”
“法墨有爭?”李恪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
“墨家何德,能與權傾天下的法家相爭?”憨夫擺了擺手,失聲笑道,“此事并非恪君所想,個中緣由幾句話也說不明白。我只與你說,師妹為水車做了三件事,赴樓煩強求扶蘇,馳陽周說服老師,最后還回了趟藍田老家,將辛童賈一家遷來這苦酒里中。”
李恪目瞪口呆道:“你說這月余時間,辛阿姊在苦酒和藍田間跑了個來回?”
無怪乎李恪會驚訝。
苦酒里的位置在后世大同平原,藍田則地處咸陽附近,兩者相距甚遠,按了秦制足有兩千多里,一個來回就是近五千里。
如此算來,辛凌這個月平均日行兩百余里,過程中還要說服那么些人,幾乎是片刻不停。
水車有這么大吸引力?
李恪突然覺得自己先前的行徑有些混蛋,也不管人家付出多大心力,就那么居高臨下肆意嘲諷。
他探尋似望向憨夫:“辛阿姊…何至于此?”
“恪君當真身懷重寶卻不知。”憨夫感嘆一聲,“普天之下,諸子百家。其中學于百工者有四,曰墨家,曰公輸,曰歐冶,曰仙家。四家之學各有偏重,有周一朝,天下名師巧匠大抵皆出自四家。”
科學四大家?
李恪不明白憨夫為什么要扯這么遠,但不得不說,這些秘辛很對他的胃口。
憨夫繼續說道:“雖說四家走出過名師圣賢無數,此先卻從未有人想過利用水力來驅動機關。更遑論以水力替代民力,灌溉良田!水車若成,汲水灌溉日夜不歇,普天之下將生出多少良田?又能養育幾多黔首?恪君,善莫大焉啊!”
俠之大者…
李恪感到自慚形穢。他偏過頭,示弱般應付一句:“水車遠非你等想象那樣簡單,要在二十日建造水車,恕我無能為力。”
“無能為力…”憨夫聽出李恪的推脫之意,苦笑一聲,“師妹生性率真,不通人情,此前諸多得罪之處,望恪君海涵。自今日起,水車之事由恪君自決,墨家必不會強求一句。如此…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