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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貧賤難離

  天大亮了。

  風勢漸小,氣溫回暖,狂暴的冰雹只持續了一個時辰,之后便漸漸消逝,只剩下瓢潑的大雨,漫天漫地叫人看不清楚前路。

  世間萬物都被困在各自小小的方圓之中,不想掙脫或不得掙脫。李恪二者皆有,若不是萬不得已,他是怎么也不愿再淋一次冰了。

  此時他的心里一陣陣后怕。

  倒不是為了這滿身的傷,而是誰也沒料到凍雨會下得如此慘烈。

  這等規模的冰雹降在田地里,別說禾粟這樣的精貴作物經不住打擊,便是低矮的菽荅也難逃骨斷筋折的下場。

  其結果…自然是顆粒無收!

  他家搶先收拾了三十畝粟田,但那都是用來納租的,正常情況下根本就剩不了幾斗。

  一家人熬冬過春,往年靠的就是田里那五十余畝始終被他嫌棄的菽。

  可現在,地里的菽全毀了。

  天見可憐!若不是他靈機一動,整了一出集體生產的戲碼,又靠著出賣鐮刀和桔槔的設計賺了些錢回來,這個冬天該怎么熬?

  他現在萬分慶幸。

  有錢便是有底氣,待到納租一過,官市放糧,一家四口總不至于還要忍饑挨餓。更別說這冰雹一下,還把小穗兒給徹底打醒了。

  東廂昏黃,李恪躺在炕上,聽著屋外大雨落地,忍受著旦沒心沒肺的唿哨。小穗兒正在一邊手捧著小木碗,細心把些和水的香灰抹在他的傷口上。

  “大兄,何苦來哉?”

  李恪詫異地看了小穗兒一眼。

  自打再次開口,這孩子就變得有些不同,講話不再大呼小叫,臉上也少見笑意,連番巨變讓這孩子在一夜之間長大,稚氣全無。

  “什么叫何苦來哉,屋頂破了就要修,早修是修,晚修也是修。”

  “非是補天之事…”小穗兒放下碗,看著李恪道,“昨夜大兄何必忤逆里典服的心思?”

  李恪皺了皺眉頭:“你從何得知?”

  “其實早些天,里典服就來尋媼說過入贅的事,那時媼的身體才復健,哀求著給推了。”

  “原來他不是心血來潮啊。”李恪感慨了一聲,說,“你媼不想讓你應了里典服的破事,難道我就該將你賣了?”

  小穗兒嘆口氣道:“我知大兄視我如弟。只是你與田典余已經有了嫌隙,如今又為我駁了里典服…”

  “算不得大事。”李恪輕聲安慰道,“里典服的日子不好過,只要我能幫到他,他就拿我沒什么辦法。你只需要安心送好林姨最后一程,剩下的,一切有我。”

  “…唯!”

  這場大雨下了整整一日夜。

  隔日天明,云開雨霽,萬物向陽。

  久違的日頭重又掛在苦酒里的天空,就連氣溫都比前兩日高上不少,算得上秋高氣爽。

  小穗兒還需要守靈兩日,寸步出不得家門。不過他既然已經恢復無礙,自然也就不再需要寸步不離守著。

  李恪和旦結伴走出房門,打算一道回家去看看。

  這么大的冰雹,對兩人而言都是平生僅見,不看上一眼,總是沒法放心家里的狀況。

  邁步出院,循巷回家。

  苦酒里生機勃勃。

  近處有稚童喧嘩笑鬧,三五成群呼嘯來往,偶爾在拐角墻縫尋見塊未化盡的冰屑,便爭搶打鬧起來,滾得滿身泥漿尤且樂此不疲。

  成人的表現就怪多了,歡笑者有之,嚎啕者有之,咒天者有之,贊地者亦有之,竟是人生百態各有不同。

  李恪穿行在人間悲喜之間,時不時和探出頭的鄉里打招呼。那些人無一例外都是笑顏如花的,李恪一個個含笑回應,心里不免覺得奇怪。

  “旦,搶收都成了,如今所有的粟都乖乖垛在各家,照理說里中的損失應該不大,怎么一路之上,還有那么多鄉里哭得凄慘?”

  旦拿鼻孔看過來:“你真猜不到?”

  李恪老老實實搖頭。

  旦的語氣刻薄,陰陽怪氣:“不想你還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居然不知道窮苦人家要靠菽過冬的道理。”

  李恪恍然大悟。

  這件事他明明昨夜就想到了,卻只想到了自己家,一時忘了其他鄉里。

  里中并不富裕的人家不少,狀況比他家也好不了許多。粟米精貴,能餐餐食米的家庭倒是少數。

  只是明白歸明白,他的心里卻一點不憐,也沒有出手相幫的打算。

  富則達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他自己不過剛剛脫離溫飽線,二三十金的家當有限得很,普天下的可憐人還輪不到他來照料。

  他就是再自大,也不會異想天開,生出要把整個里中貧弱都挑到肩上去的想法。

  貧賤相輔相成,人總歸是要靠自己的。

  思緒萬千,心思別樣,李恪和旦不再說話,聽著此起彼伏的哭嚎,三拐兩倒回到自家。

  拐過里巷,進到捌伍,李恪一下愣在那里。

  這真是自己的家?

  他揉了揉眼睛,只以為自己昨日失血過多,以至于光天化日出現了幻視。

  捌伍叁戶,眼前院門洞開,半扇歪斜。東廂屋頂破洞連片,西廂更是連頂都被掀飛了出去。

  “我家…昨日糟劫了?”

  沒有為他解惑。李恪夢游似地邁步進院,余光一掃,又瞥見癃展那間連墻都垮塌了的小屋。

  “展叔的屋徹底塌了?”

  他至今依然難以相信。

  雖說茅草屋肯定沒有瓦房結實,他家的土墻相薄了些,夯得也不算牢靠,平素里,偶爾還要掛點粘土修補裂縫。

  但那總歸是人住的房子,怎么也不至于被一場冰雹直接砸成廢墟吧?

  連房子都塌了,昨晚嚴氏和癃展是怎么熬過來的?

  想到嚴氏和癃展,李恪猛地瞪大了眼:“媼!展叔!”

  他疾步踩過水塘,箭一樣沖到東廂,顧不得濺起的泥點子沾上裋褐,也顧不上過度的表情撐開傷口,他只想找到人!

  沒有回應…

  如此大的喊聲,整個院里沒有任何回應…

  李恪狀若瘋癲,用最大的力氣扯開房門,只聽咔一聲響,半個門框都被扯了下來!

  蛛網般的裂縫迅速蔓延,瞬息之間轟隆炸響,看上去最完整的東廂就因為一個開門的動作,在他面前整個垮塌了。

  沉積的泥漿被翻倒的土墻掀起,打來的濁浪蓋了李恪滿頭滿臉,可他愣是不敢眨眼。

  看清了…

  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他確實看清了,東廂在垮塌之前,除了滿地的泥漿和被泡爛的草席,空無一人。

  屋里本就沒有藏人的家什,看著沒人,那肯定就是沒人。

  “媼,展叔…你們在哪兒?”李恪失魂落魄,喃喃自語,突然高聲大喊,“媼!展叔!你們…到底在哪兒!”

飛翔鳥中文    大秦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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