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齊帝業 第四百五十章角逐
事實證明,楊檦的判斷并無錯漏之處。
十月秋寒,草原上氣候將有大變,阿史那攝圖不惜代價南下與齊人交戰,除卻碾碎大邏便等“逆黨”最后一絲希望以外,也存了立威的心思。他算準了時間,料定嚴冬降至,齊人必定撤走。
齊人甲兵甚銳,突厥武士與之野戰多半不能取勝,但如果加上天時、地利,突厥狼騎未必不能發揮己方優勢。
這天底下沒有比突厥人更耐苦戰的族群,早在伊利可汗之前,突厥人就時常出師攻伐各國,這些年來向西擴張置里海、向北擴張至冰原,又滅絕蠕蠕,壓迫中原王朝……可以說,再險惡的戰爭突厥人也經歷過,再惡劣的天氣突厥人也見識過,除了上天,他們什么也不懼怕。
他們引而不發,并非是怕了齊人,而是在等待一個時機。
就像是一頭狼,窺伺在側,等待著獵物自己把氣力消耗干盡。
他打定主意,如果齊人堅持與他交戰,那他就押上全部兵力,車輪戰,拖死楊檦;如果齊人見事不妙,想要撤走,那他也不會錯過這樣一個絕好的機會,他一定會組織兵馬沿途襲擾,斷絕楊檦的后路,力求將這支精銳的齊國鐵騎徹底葬送在此處。
假如他們動作可以再快一點,突厥狼騎興許還可以闖入長城以內大肆劫掠。
如此,不光可以讓那些原本只是被迫跟隨他的大貴族們滿意,還能迅速提升自己的威望。更等于在齊主高緯臉上扇了一耳光,報了數年前被要挾結盟的恥辱,從此真正坐穩突厥大汗的寶座。
楊檦正是抓住攝圖的這種心理,在夜半時分對突厥發起突襲。
齊人僅僅以千余騎卒渡河,便直接搗碎了東突厥安置在河對面的一支狼騎,燒殺一番之后,齊人沒有戀戰、急于擴大戰果,馬上回身,再次碾碎了一支追擊過來的部族。等攝圖接到消息,齊軍已經拔營南撤了。而齊軍四周之內,再也找不到一支可以拖住齊軍的兵馬!如果攝圖再不做出反應,他的這次立威之戰就會變成笑柄!
朔風如刀,夾雜著凍雨,抽打在北蒼茫原野之上。
涉過河流之后,攝圖又向西行走了整整一日,這才抵達齊軍廢棄的營地。
彎彎曲曲的壕溝和拒馬將一大塊一大塊的草地和山野分割開來,極遠處綿延起伏的岡巒則滿是青灰之色,幾乎和陰沉的天空融為一體,顯得分外蒼涼。攝圖下了馬,手里攥著馬鞭,在營地里逡巡,齊軍走得倉促,火塘里的火尚未熄滅,正幽幽閃著藍光,在朔風吹拂之下頑強吞吐火苗……
攝圖神色更冷,一腳踩滅了火苗。
他背著手,迎著風前行,一言不發,臉上是一片鐵青之色。
一眾酋長、貴族們也戰戰兢兢跟在其后,生怕稍有不慎,攝圖便會遷怒到他們身上。
突厥稱霸那么多年橫行無忌,這些貴族驕奢淫逸慣了,身子骨也不象先輩們那般總是熬打。
攝圖打著“剿滅叛逆”的名義,強行集中了各部可汗們的兵力,并裹挾著這幫大貴族一同征戰,現在來得漠南,這些風雨便讓他們難以支撐,他們有些懊惱地悄悄向走在前面的攝圖望了一眼,心中憤憤起來:
若不是攝圖一意孤行,怎么會有如此丟人的慘敗!
攝圖未必知道他們心中所想,便算是知道了恐怕也不會介意,螻蟻的怨氣再怎么大,終究也只是螻蟻,就算咬上一口,于他而言也是不痛不癢。目下他最關心的事情,還是如何將這支讓他顏面掃地的齊軍給消滅!楊檦在數支狼騎的追殺之下還能全身而退,這是赤裸裸的羞辱!
念及此處,攝圖眼神不免陰鷙起來,扭頭冷冷問道:“我曾經說過,要你們分兵合圍楊檦,楊檦擊破那兩個狼騎時你們在何處?那個老匹夫……他讓我突厥上下丟盡了臉,達頭是被他擒住的,齊主和先汗預備決戰之時,又是他繞到背后,讓先汗竟不敢放手與齊主一戰,現在他又將我上上下下十數萬狼騎視若無物,此番若不能找回這個場子,只怕剛剛降伏不久的回紇、鐵勒馬上就會降而復叛!”
在場的幾個小可汗與那顏們面面相覷,硬著頭皮解釋道:
“大可汗容稟,不是吾等不想和齊人作戰,只是齊卒甚銳,每每沖陣便悍不畏死,殺一個齊人,要付出十個驍勇的突厥男人的生命,我們的武士都畏懼和齊人交戰,一聽說要和齊人作戰,都變得毫無斗志……我們也沒想過齊軍的動作會如此之快,等我們遣出的援兵趕道,這兩部已然被齊人所滅。”
“盡給自己找借口!”
攝圖把馬鞭投擲在地上,額上青筋暴起,破口大罵:“你們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他們兩個部落出事的時候,你們的部族至少隔著人家有五十里,談個屁的追剿齊人!你們就是硬啃上去,憑你們的體量,齊人還能把你們如何?莫不是怕我故意拿你們去消耗齊人的實力!”
眾人皆無言以對,顯然是默認此事。
攝圖氣得七竅冒煙,卻拿這些人毫無辦法,畢竟說起來,也是阿史那家族的子孫。當初為了籠絡這些人,他也是花下了一番血本的,許下了諸多利益,在這種關鍵的時候選擇和他們翻臉,殊為不智。攝圖深呼吸幾次,稍稍平息了一下胸中怒氣,緩緩說:
“好在我離此處并不算遠,緊趕慢趕還是趕到了……這才不過一天時間,齊人再能跑能跑到那里去?現在追趕還是來得及的。此戰,我們不光要挽回突厥的顏面,還得給那個姓高的留下一個深刻的教訓,教他以后不敢再打突厥的主意!”
嚴厲的目光從眾人臉上掃過:
“我們突厥人天生就是馬背上的戰士,我們有最好的勇士、最快的駿馬,我們的神射手一箭可以把天上的蒼鷹給射落在地,而除此之外我們還有什么呢?我們只有連草都不長幾根的戈壁!那些漢人卻擁有中原萬里的花花世界,這不公平!”
“鮮卑人可以入主中原,突厥人一樣可以!”
他正說著,忽然有衛士騎馬從背后疾馳闖入,在十幾步外翻身下馬,拜道:“大汗,東南面四十里處發現齊人蹤跡,大約萬余人,他們打出的是齊國燕北邊軍的旗幟,楊檦的帥旗也在其中!除卻契丹各部的附庸軍外,披甲的齊人不過四千之數!”
“南面四十里,那不是要到長城了?”攝圖眼睛一亮,微笑著說:“那里離懷朔還有很長一段距離,楊檦想跑,還得翻過陰山,才短短四十里的距離,我如果點起大軍,一日就能殺到此處!這樣最好,傳我的命令,各部兵馬盡數召集起來……”
“——大汗!”
攝圖話還未說完,便再度被打斷。
他定睛望去,卻見是另一個探馬策馬沖出,那人明顯是從西北而來,長途奔波,竟未休息過一次,以至于他翻身下馬的時候,膝蓋軟的險些跪下去。他扶正了皮帽,喘著粗氣對攝圖說道:“大汗,處羅侯讓小的通報大汗,齊人忽然出現,已經解了大邏便的圍困,頓兵在錫拉木林河了!”
東南方向,又越過一處低矮的山巒,齊軍的甲士已經依稀能辨認出遠處那面城墻的輪廓。
這便是攝圖所說的長城了,但此長城非彼長城,中原腹地的百姓所說的長城是始皇修建沿用至今的,而這一處長城卻是北魏南遷之前修建,用以抗擊柔然的。
北魏皇族也是游牧出身,深知防備北地塞外之民的必要。北魏大臣高閭上疏:北狄所長者野戰,所短者攻城,六鎮勢分,倍眾不斗,互相圍逼,難以制止。是以效秦漢故事,于六鎮之北筑長城,擇要害之地,往往開門,造小城于其側,置兵把守。
可惜隨著北魏逐漸勢衰,這一處長城也逐漸敗落,失去作用,但在以前,這里卻承擔著六鎮邊防,是六鎮軍民抵御胡虜的第一處防線。
楊檦巡視了一圈,發現此處雖然敗落,但部分防御工事卻依然有用,只需稍加拾掇一下,就可以直接拿來用,于是命令大軍即刻停下,就在此處休整。大軍轉戰了兩日,早已是人困馬乏,不消半會,一個個整齊的營地就安扎完畢,營地各處傳來了燒柴煮米的香氣和如雷鼾聲。
楊檦不放心,又帶人出去四處查看了一下。
他披著鮮亮的鐵甲,甲片之下系著的紅絳醒目,那耀眼的大紅色披風更是鮮艷異常。
這是楊檦多年來帶兵征伐的經驗,與敵人野戰,往往死傷頗多。主帥須常常現身在士卒面前,一是為了鼓舞士氣,告訴大家他就在此處,不會跑。二便是統一號令,做到令行禁止。鮮艷的大紅袍一亮出來,吼上一嗓子,大家自然就知道該聽誰的了。
若不是攝圖逼迫得緊,又要鼓舞軍心,他堂堂一介上了年紀的大都督,也是萬萬不會做這種輕浮、丟臉的事情的。
話說回來,達奚長儒和裴世矩這幾人遲遲不來消息,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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