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齊帝業 第四百零四章大勢已去(續)
徐陵是南朝文壇巨子,也是陳國上下少有能挑起大梁的人才,要撤掉此人,陳頊其實心里也有芥蒂,但這終究是時勢逼迫下的不得已的選擇。
他需要那么一個替罪羊,替他承擔北伐失敗的反撲余力,并非他真就不認同徐陵的主張——當初議定北伐,沒有陳頊的首肯,是不可能推行下去的。
陳頊當然不是為了報復當年高緯摘桃子的行為,他選擇北伐,在于陳國與北齊之間天然的、不可調和的矛盾。
須知,北朝和南朝是有世仇存在的,而這種世仇也基本扎根于南北矛盾之中:其一,自胡虜暴權被一一掃滅,拓跋鮮卑一統北方之后,南北二朝,一個自詡中華正統(南朝),一個自命承襲晉為水德(北朝),雙方互相貶損,這是道統上的矛盾;其二,北齊勢大財雄,南陳地盤雖然廣闊,但所領之地俱是人煙稀少,蠻人、土人遍地,陳國對領土和人口有著天然的訴求,而北齊擋住了南陳謀求土地和人口,這是根本上的矛盾。
在蕭齊、蕭梁之后,南朝對于北伐一事其實倒不是很熱衷了。
但只后面一點,便足以成為陳頊大動干戈的理由——陳國沒有土地、沒有遮護、沒有人口!
建康就孤零零懸于長江邊上,江北盡是齊人領地,竟然毫無遮掩!以至于陳霸先在位之時,北齊兩次入寇,南朝都是被動還擊,雖然最終都是大勝,但這種生死隨時操于敵手的感覺還是讓人分外不安,齊國穩穩壓住周國之后,陳頊的這種不安的感覺就愈發強烈。
然后就是人口了。
侯景之亂,不但整垮了蕭梁,還讓做為后繼者的陳國丟失了大片可以繼承的領土、人丁。
宇文泰趁機奪取了巴蜀、江陵,高洋、高演兄弟后知后覺,但也吞并了淮北、淮南,近一千多萬的人口被周、齊二國瓜分一空!
而南朝剩下的州郡雖然也不少,但人口卻十分貧瘠,剩下的人口主要集中在江東、建康京畿一帶,侯景之亂以后,也是十不存一。
陳霸先立國之后,經過長久的休養生息,陳國的人口還遠遠沒有恢復,低到了一個令人發指的地步,很難想象,陳國這樣一個大國,人口居然只有三四百萬!
可以說,要不是陳國軍隊之中名將輩出,在蕭梁末世的戰亂之中又養出了許多敢戰能戰的悍卒,陳國的基本盤早就端不住了……
所以,陳國軍隊的戰力確實很可觀,他真正的致命傷是國力的缺陷!
此戰一敗,不光讓陳頊收復兩淮的理想破滅,更將陳國十數年積攢下來的力量消耗一空,陳國再無本錢支撐一場北伐了……現在,不光要平息國內因為戰敗產生的眾怒,也要想辦法和高緯周旋,盡快將這場戰爭消除掉,那么,無論從大局看,還是從小局看,徐陵都非貶不可!
陳頊靜坐了許久,直到陽光從窗口照進身上,才發覺已經是下午了。
廊柱邊上,陳叔寶與幾個兄弟依然埋頭做鵪鶉狀,腦袋是不是往下墜,顯然是有些發困,內侍小心瞥著陳頊的臉色,上前輕輕拍著陳叔寶的肩膀:“太子殿下……太子殿下……”陳叔寶恍然回過神來,一抬頭便看見父皇鐵青的臉色,他連忙弄出起身拜倒,連帶這幾個兄弟也紛紛驚醒,有樣學樣。
陳叔寶被父皇瞪了一眼,心里正一團亂麻,跟小鹿亂撞一般,腦海中翻來覆去想著等下的說辭,等下父皇會問什么,自己該如何答才能讓父皇滿意,諸如此類……正沉默之際,陳頊卻是冷冷開口了:“太子此前也聽到毛喜與淳于量的話了,你以為如何?”
陳叔寶被父皇刀子一樣的眼神看的頭皮發麻,并不敢與他老子對視,只默默垂下頭來,聲音如蚊訥:“兒……臣,臣以為毛喜與淳于量說的都有道理,在對付高緯之前,我們得把內部給穩住了,這個時候只能犧牲一下徐陵了,但又不能太漲他人志氣,該我們得的土地,須要寸土不讓!”
陳頊盯著他看,嘴角慢慢牽出一道淺彎,陳叔寶以為父皇這是滿意了,心里剛剛竊喜又躲過一劫,誰知皇帝下一句便道:“就這?老調重彈而已,朕想知道你要是朕,你心中做何想法。如果不遠的將來,你坐在朕這個位置上,面對北虜洶洶來勢,你要如何面對?”
“臣……臣……”
顯然這個命題過于龐大復雜,長于文采風流的太子顯然也摸不著頭腦,陳叔寶跪在下面,措辭措了半天,除了“臣”之外卻是一句有用的也沒說出來。
陳叔陵、陳叔堅幾個兄弟悄悄對視一眼,心里都暗暗譏笑。
陳頊深深嘆了一口氣,語氣里壓著幾乎掩飾不住的失望和譏諷:“近日來,滿朝上下都在稱頌太子賢能,朕聽著是真高興,真的信以為真,以為朕百年之后,你能夠頂門立柱,起碼也是一個守成之君,能保祖宗基業不失,誰成想只一問就露出跟腳了。”
陳叔寶惴惴不安,陳頊眼神愈發憤怒、失望:“你從小聰慧,又是跟朕在周國吃過苦的,朕和你母親因著此事對你偏愛更多一些,誰成想你居然如此不爭氣……你以為朕不知道,你跟江總日日宴請賓客,通宵達旦的飲酒,孔奐幾次要求換下江總,改任王廓為太子宮總管,朕也因為你不愿意,不想駁了你的面子,沒答應。”
“……宴請賓客朕也暫且理解成你長大了,要收攏自己的班底,所以對這些視而不見……可如今看看,你的功夫都在豢養門客和喝酒賦詩上面了,說起帝王之道、治國理政,居然無半點長進,想來,你的賢能之名,也是江總和那些門人替你鼓吹的了——太子,你倒是真‘賢’啊!”
陳叔寶冷汗直流,陳頊胸口起伏不定,冷冷盯著他:“來人,把江總的職權剝了,廢為庶民,把東宮養的那些脂粉、門人全都給朕轟出去!”
太子待要辯解,又被陳頊一個眼神釘死在原地,“你做太子那么些年,于君父多有不恭,于朝堂元老多有不敬,你要是敢攔著朕,朕就索性廢了你!”
太子心里最后一層防線被擊垮,癱軟在地上。
陳頊下了龍榻,在原地走了兩圈,復又說道:“……你這么大了,該明白事理了,人家高緯十歲出頭就被他老子架著坐了皇位,如履薄冰、兢兢業業,幾年下來也把國家治理得日益強盛,你比他缺一個腦子嗎?朕知道你聰明,你要把你的聰明用到正道上,好好學著,如何做好一個帝王,不要再讓朕失望了……”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再讓陳頊不高興,沒準真就當場廢太子了,陳叔寶不敢再多說,只唯唯諾諾稱是。
這就完了?
一邊跪著的陳叔陵面上卻隱現不甘之色,正絞盡腦汁,準備在父皇面前爆一下陳叔寶的猛料,陳頊忽然點名:“叔陵,朕聽說你在外面跟人說朕不喜叔寶,有意立你做太子?還說你像朕?”陳頊的語氣已經難掩冷笑,“朕想問一句,你那點像朕?你又聽誰說朕想立你做太子了?”
這下張口結舌的變成了陳叔陵,“兒……兒臣是醉酒,隨口一說。”
“唔……隨口一說。”陳頊仰面看著房梁,點點頭。
“以后不要隨口一說了,”他看著陳叔陵,表情里完全看不出半點喜怒,“縱然是酒后失語,也難保這不是你的心里話,想必是朕平日太過優容于你,到了就藩的年紀還把你留在身邊,讓你有了一些不該有的想法,好在現在還來得及補救……”
陳叔陵臉色發白,身軀微微顫抖。
“……等下你出了宮門,就直接去封地,備上干糧,晚飯就不用留在建康吃了,你敢回頭,朕打斷你的腿。你以后安安分分做你的藩王,倘若有一天朕忽然死了,以叔寶的心性,也不會對你怎么樣,榮華富貴總是有的。總之,沒有詔書,少回建康——聽明白沒有?!”
前面陳頊話說的還算平聲精氣,最后一句,直接變得殺氣難掩。
陳叔陵直接嚇得軟倒在地,與此前的陳叔寶竟一般無二,陳頊眼底閃過一抹隱痛,但仍是強撐著冷硬道:“你性子莽撞,做事不過腦子,不適合做儲君。朕是為你好,你將來也有了兒女,便會明白……現在,你,還有你們,統統給朕滾出去……”
眾人立時一哄而散,只有陳叔陵還跟丟了魂一樣,愣愣跪在那里。
陳叔寶走到門口,又連忙折回來,將他拉起就走……小閣之內又恢復了一片死寂,內侍們低垂著頭,藏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陳頊處置完這些事情,只覺得滿心疲憊,國事家事天下事,絲絲縷縷纏繞在他腦海中,打成了死節,找不到答案。
今后,大陳該何去何從呢?
“呵,耀武揚威有什么用?陳國自此只能是案上魚肉、待宰羔羊了。”
當聽到陳頊命淳于量在玄武湖操練兵馬的消息,高緯也只是輕輕一聲嗤笑,前面的消息一層層傳上來,抵達鄴城之時,這場淮南攻守戰已經進入了掃尾階段,王琳搶下石梁,便不再前進,樊毅被賀若弼驅出江北,從河南、淮北趕來的兵馬雖然還是源源不斷,但兩軍已經進入了僵持階段。
其中最亮眼的,還是尉相愿、宇文述這邊,長驅直入,攻取荊州,雖然在各路陳軍進逼之下還是沒能堅持住,但也大大漲了北朝的威風,足以讓高緯出了心中這口惡氣……吳明徹中軍主力被殲滅大半,陳國已經是元氣大傷,再也無法阻擋他了。
至于玄武湖上檢閱的十萬大軍,在他眼中存在感低到簡直如同空氣一般,聽著數字唬唬人罷了。
可笑陳頊,一生以重振南朝雄風而自期,然“德不及文,智不逮武”,在基本判斷上都出了差錯……這人在治政上面是一把好手,嚴格來說甚至算得上明君,但時勢如此,他能奈何?以北統南之勢已經成了定局,任何敢于反抗的,都要灰飛煙滅。
這一戰,大多數人看到的是淮南得保,為此歡欣不已。
但高緯想得更遠一點,此戰之后,陳國再也無力與北朝相抗,只能茍延殘喘而已。
南朝氣運自此終結,這數百年的抗衡爭斗,數千里的大好河山,已然依稀可以看到其落幕晚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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