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州易守難攻,曾經是胡夏赫連氏的都城,赫連勃勃驅使無數民夫,才筑成此城。
地勢險要且就不去說它了…宇文憲真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出這城到底是怎么丟的,如果夏州城未曾失于敵手,他現在又何必如此幸苦,損兵折將也拿不下來。
在城內靠近城墻的地方,突厥人挖了無數道壕溝,拆除了所有靠近城墻的房子。膽大跳進城內的人,即便不立刻被摔死,也會被一擁而上的敵軍剁碎。
所以,面對著白褐色的高聳城墻,在數路周軍陸續到來后依舊一籌莫展。不管宇文憲如何鼓動,都再無人敢上前了。
就在兩天前,他發出“先入之功,升三級,賞千戶!”的將令之后,麾下的郎將還為了這份功勞吵得面紅耳赤。
巨額的獎賞下沒有人不紅眼。不管是寒門子還是世家子都想要一個揚名立萬的機會,經宇文憲協調,將積極請戰的壯士分為十三個次序,每個班次強攻兩個時辰。如果如果兩個時辰之內拿不下來,便由下一個班次接替進攻,先頭部隊轉為輔攻。
楊堅對于宇文憲的安排心懷不滿,暗自嘀咕道:“宇文憲要激勵軍心士氣,這手筆也委實太過小氣了一點,才千戶,若是換成我,便是萬戶的賞格也提的出來…再說,這樣一輪輪進攻,豈不是成了添油戰?一個個上去給突厥人送菜?不智,看來這宇文憲也名不副實,沒有什么值得忌憚的。”
似乎是為了印證自己的想法,楊堅一連兩天都待在最前線,看著宇文憲到底要如何破城。第一營在一位出身隴西李氏的郎將帶領下,率先攻城。攻勢從早晨開始一直持續到正午,前后四百多名北周士兵戰死,亦未能將城頭上的缺口再增加半分。
到了午后,李姓郎將損兵折將,大哭不止,自縛到中軍請罪。宇文憲在眾目睽睽之下,倒也不好責罰他,只是輕輕帶過,好生勸撫了一番,命三軍休息,第二批次序壓上。
在強弓硬弩的掩護下,北周士兵背負土囊登城,試圖將壕溝填平,壘出一條平坦大道來。突厥人看穿北周目的都慌亂不已,紛紛以弓箭攢射周軍,周軍背負沙袋,未能掩護,一輪廝殺下來,壕溝還沒來得及填平,便已經死傷慘重,未及天黑,也敗下陣來。
經過昨日之敗后,周軍多少得到了一點教訓,放棄填補壕溝,五個班次一起上,挑出弓弩手押后,在六十步之外壘了一個土臺,在周軍攻城的時候,弓弩手即刻發作,將突厥人的弓弩手攢射下來,突厥人的安排即刻便被打亂,兩軍幾乎在城頭城下面對面相互攢射!
趁此機會,周軍一面派死士抬著云梯沖上城頭。但人數上的劣勢不是一下子就能填補回來的,突厥人經過一陣慌亂之后,馬上調用了更多的人馬上來,于是周軍又處于了絕對劣勢之中。經過一日血戰,周軍終于填平了城壕,拆除十五道柵欄,人馬死傷卻在三成以上!
沒經過嚴格訓練的周軍得到了初步的戰果之后,不得不后撤,經過幾輪血戰下來,抱著立功之心而來的將官和士兵們發現功勞不像他們想象得那樣容易撈,士氣以極快的速度降了下去。宇文憲一點戰敗的自覺都沒有,只是下令全軍休整,來日再戰。
各軍不可能沒有怨言,很多將官都告狀到上司那里,說宇文憲亂來。但宇文憲畢竟是主帥,他攻夏州城有著極其重要且正當的理由,即便是他們也不好說什么,只是接連幾日都跑到宇文憲那里訴苦罷了,大意為家底攏共才那么一點,求宇文憲高抬貴手,不要拼光了。
然而并沒有什么卵用,宇文憲該如何還是如何。底下一眾將領在那里嘀嘀咕咕:
“咱們不該只進攻這一點。進攻點越單一,對防守方越有利。與其讓數萬大軍在城下干耗,不如先正面佯攻吸引敵軍注意力,再派奇兵從別的方向攻城。數個方向同時向城里殺,不信突厥蠻子還能坐的住,國公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白白耗盡我大軍的軍心軍力!”
兵法有云,十則圍之。以目前敵我雙方士兵的數量差來考慮,周軍根本就不占任何優勢,最適合的戰術應該是把突厥人引出城,伺機與之野戰才對。
然而宇文憲卻以劣勢的軍力在城下白白干耗,殊為不智!一時間軍中議論紛紛,楊堅卻從中咂摸出別的味道來…
“…宇文憲沒有那么蠢,他這么干,要么真是被怒火沖昏了頭,要么就是真的蠢材,但是可能嗎?”
楊堅注意道數路大軍之中,只有渭南太守達奚長儒的軍馬還未曾調用過,“多路強攻的代價太大,沒有一支建制兩年以上的軍隊,根本就不敢與突厥人硬撼…這兩天我看過其他各路兵馬,只有達奚長儒所部最為精銳兇悍,都是正兒八經征來的良家子弟。軍紀嚴明,氣勢彪悍,達奚長儒又是個能征慣戰的狠角色,宇文憲為什么不讓他出動?”
楊堅苦思良久都沒有得到答案,但有一點他是明白的,宇文憲不會傻到讓麾下士兵白白送死。論到統帥之才,楊堅自認是遠遠不如宇文憲的,既然猜不透,索性也不猜了,便等著看宇文憲之后欲如何行事。
然而宇文憲之后的動作卻叫人更加迷茫,他也干脆不攻城了,一連幾天都在城下休整,時不時派遣一路小規模的軍隊去佯攻夏州,騷擾敵軍,但就是不接戰。
這一波操作叫麾下諸將議論紛紛,齊國公究竟意欲何為呀?很快所有人就都知道宇文憲想要干嘛了,一連無聊了四日之后,有哨騎來報,說突厥一支萬騎南下,目標正是夏州!宇文憲登時拍案而起,那不是膽怯,是見獵心喜!他環視四周,說道:“我大軍可以一舉功成了!”
諸將愈發覺得齊國公吃錯了藥,疲師遠征,軍心士氣都受到了挫折,這個時候周軍應該暫避敵鋒才是,這么看宇文憲是想要主動出擊呢?他那里來的底氣?
至于達奚長儒,有因為一連多日的默默無聞,已經被眾人選擇性遺忘了。他們有心勸阻,但宇文憲才不會聽他們的意見。自顧自下令道:
“不許攔截突厥人的先頭部隊,放他們進來!各軍聽令,扔下所有輜重、財物,退后十里,沒有我的命令不準調動一兵一卒!”
眾人這才漸漸回過味來,宇文憲先前搞的那套添油戰術根本就沒有打算攻下夏州城,他只不過要讓突厥人產生一種周軍正在醞釀一種嚴厲的打擊的錯覺罷了,成不成功都無所謂。關鍵要把突厥人的援兵給迎過來,至于之前那些損失,權當練兵了。
“達奚長儒!”宇文憲又是一聲喝令。
“末將在!”達奚長儒回得中氣十足,眾人這才恍然還有一人在宇文憲的帥帳之內,達奚長儒沉穩而有氣量,雖然鬢邊已經有了白發,但那股鐵血殺伐的氣質卻愈發明顯。近年來他都是被北周朝廷遺忘的邊緣化人物,如果不是宇文憲主動提起,大家都幾乎忘了北周還有那么能打的角色。
大家恍然記起,他也是各路大軍的主將之一,而且前不久才在涇州殺敗突厥大軍。宇文憲信心滿滿,說道:“我要你做為前鋒,擊潰突厥大軍,你能不能辦到?”達奚長儒蹙眉,拱手道:“大帥要我沖鋒,我絕無二話,沖便是是了!”
“好,很好!”宇文憲大喜,接著下令道:“大部前撤,我留一隊兵馬在此駐守,待到突厥人將到之際,做出望風而逃的樣子…突厥人貪婪,又被我軍壓制多日,以為勝券在握,必然不備,待其大開城門、搶掠財帛之際,你便率軍突出!一舉打潰突厥!”
如此一來,宇文憲先前的種種舉動就都說得清楚了。諸將紛紛大喜,只有楊堅一人沉吟不語,心中隱隱有些挫敗之感。宇文憲謀劃的十分周密,一套連招打下來,沒有一點錯漏之處,自汾州兵敗之后,宇文憲的統帥才能倒是被磨礪得愈發出眾了。若換成楊堅,決計想不到這一點。
突厥人萬騎浩浩蕩蕩南下,本欲解夏州之圍,打一場硬仗,誰曾想剛一抵達便迎面見到周軍倉皇奔逃,連營帳和輜重也不顧,于是紛紛對周軍上下存了輕視取笑之意。城內的突厥人見援軍到來,又親眼目睹了周軍如此懦弱不堪的表現,也笑罵了兩句,大開城門,配合援軍出戰。
周軍糧草、輜重、財帛都丟在了營地,許多突厥人登時加入到了搶掠的行列中去!其余突厥大軍兵分數路,朝著周軍奔逃的方向,迂回包抄而去!他們沒有看到,在不遠處的河谷之中,有一支鐵騎還窺伺在側!噠噠…噠噠噠噠,伴隨著馬蹄聲,一面軍旗緩緩探出了谷地。
旗幟被熱烈的風撕扯著,獵獵作響,在風中抖得筆直!隨著旗幟的出現,一個身披重甲的大將緩緩現身,他身著褐色的重甲,頭戴錚亮的鐵盔和面甲,渾身上下只能看見一雙鷹隼般犀利的眼睛,在他的身后,滾滾的鐵流從谷中淌出…
此刻正值很黃昏,太陽將落,霞光籠罩在他們身上,仿佛燃燒的火焰!達奚長儒肅立在原地,朝著突厥人的背后揚起了馬鞭!幾只云雀在驚叫聲中撲棱著翅膀飛上云巔,從這些對危險感知極其敏銳的生物視角看下去,數以千計的騎兵正如同一條鋼鐵的長龍,正朝著突厥大軍的后背撲去…
而那些在正沉溺于燒殺劫掠的快感之中的野蠻人,對此,全無防備!
兩日后,晉陽,高緯洗澡過后抱著兒子在榻上玩鬧,忽然有人給他送來了周國的情報,高緯看了之后心情變得有些復雜起來:“…三千破四萬?什么鬼?”
這上面的當然是宇文憲擊破突厥大軍的消息,高緯對此同樣也是重點關注的,其中達奚長儒的表現最為亮眼,做為偏軍,不僅一舉打敗了突厥大部,更趁勢奪回了夏州城,與宇文憲兩面夾擊,差點叫突厥人全軍覆沒,在這場戰役之上的表現不可謂不驚艷。
但是敵國之英雄,高緯之寇仇。高緯自認底子雄厚膽氣壯,但看了這份亮眼的戰績也不免牙疼。
這尼瑪還是人不是?
雖然他早就知道南北朝是一個名將井噴的怪物集中營,幾百年的血腥廝殺之中誕生了尚武之風和無數名將,但老實說沒有多直觀的看法,直到現在才了解到一個名將之所以被稱為名將,的確自有其恐怖之處!
臭小子正在父親身上爬上爬下玩的歡快,忽然見老爹不動了,臉色很深沉的樣子,有些奇怪,伸手去扒拉老爹的臉頰。高緯這才反應過來,然而他現在沒有逗弄孩子的心思了。心里默默盤算著,周國現在雖然眼看不行了,但關中基本盤還在,底子依然雄厚,稍有不慎,恐怕真能教宇文邕咸魚翻身,這怎么能容忍?
看來北齊朝廷休整期間,對于河東的蠶食還是不能松懈,可是光這樣好像也起不了什么決定性的作用…
該怎么辦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