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齊帝業 第三百零一章行路難(一)
帳幕當中,庵邏踞坐上首,一手支頤,一手輕輕敲打著腰間佩刀刀柄,靜靜等候。
忽然,簾子被掀開,一個高大魁梧的突厥武士闖入了進來,人未入聲意至:
“庵邏,我看見你這里四處都有大軍調動的跡象,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們現在的齊軍的口袋之中,你可千萬不要輕舉妄動,白白葬送了突厥兒郎們的性命!”
來人正是阿史那攝圖,敗局已定之時,他帶著麾下狼騎倉皇逃出,投奔庵邏而來。
如今的他已經沒有了當初南下劫掠之時的那股狂傲之氣,整個人顯得成熟了幾分。
他的本意是先跟庵邏合兵一處,再集中力量撕開高寶寧的防線,從容北返,可一到營地,卻發現這里四處都是備戰的狀態!
庵邏坐在上首,見攝圖一介敗軍之將也敢在此耀武揚威,心下越發不爽,冷冷答了一句:“攝圖,你來做什么?”
“我們這次孤軍深入,徹底鉆進了齊人的口袋之中,現在已經全面落入下風,我來自然是要找你商討對策,怎么,我難道來不得?”
木桿可汗死后,突厥分為西征東進的兩大集團軍,已經有成為將來劃分勢力的趨勢。佗缽可汗之意,在于效仿中原人分封藩王,分擔守土之責。
攝圖、庵邏及一眾大貴族,都得到了許多的帳下奴隸和軍馬,庵邏、攝圖力量對等,有各自的班底和附庸,雖然庵邏名義上要高出攝圖一截,可實際上雙方并無從屬關系,既然庵邏存心要給攝圖吃一個掛落,攝圖自然也就用不著給庵邏擺些什么好臉色。
此次戰敗,東路軍上上下下無不提心吊膽。有沒有足夠的收獲,如何去平息族人和頭人們的怒火暫且不說,能不能安全北返那都是一個老大的難題。
原本形勢一片大好,攝圖率軍南下,冒險而擊漁陽,未嘗沒有率先掀起戰事贏得先機為整個東路軍貴族集團造勢的意思在。
原本攝圖就在聯絡庵邏,催促他迅速南下,二人合作,擴大戰果。
但庵邏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一直搪塞了事,錯過了最佳的時機,于是在形勢一片大好之際,這局面相被硬生生扭轉了過來!
現在庵邏卻首先咬死這都是攝圖的過錯,攝圖縱然城府頗深,但到底是年輕氣盛,又怎么經得起這等羞辱?因此一點,心火便騰騰地冒了出來。
攝圖發怒的時候,很有些殺氣溢出,庵邏臉色又青又白,變幻不定。隨即偏過頭,道:
“你也莫要生氣,我最近心火燒得旺,你們那么多兵馬南下,只得三萬人不到折返,怎能不叫人驚疑?我正待要點兵聚將,召集全軍前來援你,不料你先到了……”
攝圖冷冷道:“齊人悍勇,要是我不引軍冒萬死深入,先將幽燕給攪亂,你以為你現在還能舒舒服服坐在這里?我忍饑挨餓、踏冰雪越險地,臨堅城,掃蕩幽州,你在關外舒舒服服搶女人和財貨,屆時叫大汗知道了,自然知道誰對誰錯!”
庵邏臉色愈發難看了起來,本待發難,想到攝圖的勇力,再想想攝圖在軍中的威望和地位,心內便如同往快沸的湯里澆了一瓢涼水,再也作聲不得。
真要這里打成爛仗,就算把罪責都推卸到攝圖身上,自己也逃不過去。
不過,再想想南進的時侯攝圖不肯配合行事,終歸還有三分火氣在,于是硬邦邦道:
“你南征北討,倒是幸苦了!如今局勢艱難,莫非我不知曉?掃一眼就知道。我所部兒郎那么多,人吃馬嚼那可是一大筆花銷,大軍不可能全都趕來頓兵于堅城之下和齊人糾纏,我現在要做的,是盡可能將可能拖住我們的釘子給拔掉。這些都是我的部眾,仗要怎么打,我說了算!我早已想好了萬全之策,你愿意配合便配合,不愿意配合那也由得你,別再對我指手畫腳!”
夜色低垂,烏云在夜空中層層堆積,直壓城頭。軍砦內外,只有寒風呼嘯。月亮只冒了一會兒,隨即便不見了蹤影,這個黑夜伸手不見五指。如果不燃起了火盆,戍衛此處的軍士們都不知該如何度過這漫漫長夜。寨欄之上燃動的火光,映照出在空中簌簌飛揚卷落的白雪。
寨欄上守備森嚴,往來巡邏的軍士衣甲凝霜,扛著長長的槊,來回逡巡。帳內休息的軍漢們圍著火盆取暖,都沒什么人有說話閑談的心情,只聽見各人呵氣、搓手、跺腳,指望可以驅除這刺骨的嚴寒。高颎讓親衛熄了此處的燈火,接著白雪反射的一點微光,探頭看向遠處。
兩里之外,帳篷又多了不少。有人喊馬嘶的聲音傳來,這樣的軍馬營地,看似散漫,實則戒備森嚴已極。任誰也別想趁夜而出,偷營劫寨。這些日子突厥人的軍力不斷增加,看來是要搞出大動作來了,就在白天,一隊突厥哨騎拖拽著一群不知從那里掠來的百姓,在寨前喊話勸降。
這些百姓都是婦孺之輩,還有一個襁褓中的孩童,大冬天的,被突厥人如同牽牲口一般拖在馬后。她們用一種絕望的眼神看著高颎,軍士們看得個個目眥欲裂,但高颎依舊下令緊閉寨門,隨即下令射殺他們,弓弩手上來,端著弩對著這批人劈頭蓋臉地掃射過去。
五十個弓弩手,射出的羽箭可以蓋住一小片草場,突厥人連帶著這些婦孺們都在羽箭之下,待弓弩手停下攢射之中,前面的草地早已被烏壓壓的羽箭覆蓋住了,所有人來不及跑,便被射得跟刺猬一般。
高颎不顧勸阻,親自拽著馬出寨,為慘死的婦孺們收斂尸首,在一個背對著天空的女人懷里找到了一個小小的襁褓,小家伙渾然不知發生了何事,睡得正香甜。
他的母前為他擋下了所有的弓箭,高颎輕輕地將他抱起的時候,他恰好睜開了眼睛,露出了沒有牙齒的牙床,高颎面無表情,伸出手去逗弄他,他一口咬住,用力嘬了兩下,手指當然沒有母前的**香甜,小小的嬰孩忽然啼哭了起來。
親衛們手忙腳亂要去接過他,被高颎阻止了,他搖晃著襁褓,哄著他,隨即說道:“找一個奶娘給他,在我的帳篷邊上安置好,要暖和。我欠他一個娘,從今往后,我來養他。”
北朝南朝打了那么多年,北朝和游牧民族也打了那么多年,幾百年了,百姓們的記憶總是伴隨著血與火,如今他們又迎來了一場浩劫,漢家百姓,在這幾百年間,如螻蟻一般死去的,何止千萬?北朝東西分裂,相互對峙,又有一突厥在側窺伺,不知叫多少人破了家,多少姓滅了種!
這冬日,太過漫長。這亂世,也太過漫長。真希望這該死的亂世早點結束,早日迎來江山一統、天下大治!高颎立在寨欄之上,寒風撲面而來,連心都是冰寒一片的。
高颎所部奉高寶寧軍令,孤懸在此,北面受阻,暫無南援之力。南邊的高延宗所部主力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北上。這里的軍馬都是雜湊而成,不僅有契丹人這個不穩定因素,就是其他軍馬不少還是在剛剛征調入伍的,雖然邊民大多弓馬嫻熟,但可以托付大局的能戰敢戰之士僅有八百而已!
外有強敵,內則憂懼生變。高颎耐下心來,盡量將浮動的軍心安定下來,將城防諸事再梳理一遍。幾個時辰的忙碌下來。守具戰具再一次清點整理,木料用來預備燒滾水熬金汁。城頭守軍進一步調配,城里城外都重新做出了詳細的布置,就連城外密布的鹿砦,都又多做了一批,趁夜埋下去。
等高颎全都料理完,便將這些老部下召來議事,看還有什么要完善的地方,商議即將到來的戰事中的諸般戰守之策。如今正值存亡之秋,諸將也不客氣,人人都據理力爭,大聲討論。
“干脆將唯一通路也挑挖斷了,掘出深濠,再密密栽埋鹿砦,也學王峻埋下鐵蒺藜。他們不來則已,一旦要來,我們幾面強弓硬弩夾著打,看是他們人多還是我們箭多?”
“一味把守有什么用?我們這是木頭和磚石壘的軍砦,比一般的城池尚且矮了一截,防御力就更不用說了,突厥人來打我們,就在于我們威脅了他們的后背!他們肯定不惜一切先吃掉我們,我們的糧草雖然充裕,但長久下來……若只是困守,就沒有不破的道理!”
“唉,真是憋氣,這鳥地方,進不得退不得,真不知該怎生是好!都督明明定計,要主動出擊,卻沒有動作,先遣我等來此作甚?難不成是遣我們過來送死?”
“契丹人非我族類,豈甘愿效死?就是其余千余戰卒,也多是新募,眼下重兵圍困,自然是人心浮動。外有強敵,內心浮動,這處地界要守住,難!”
“一味防御雖然是下策,但如今的這種局面,我們也只能拿行此下策了,”高颎敲定了核心內容,“前面的討論我們揭過,接下來要討論的是,如何振奮軍心,如何才能將這里給守住!內部若有人生亂該如何?錢糧兵械士卒的調撥,這些,我們都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拿出一個章程出來!”
諸將議論紛紛,先還是說著寨防事宜,最后就轉向了軍中已經開始的內患。七嘴八舌,全都圍著高颎打轉。憑城死守,外憑堅城,內恃人心。缺一不可。多少堅城要塞,就是因為內亂而輕易告破。只要有內顧之憂,這一場仗無論如何也打不好!
這些粗坯常年在軍伍之中廝混,雖說肚里沒有什么墨水,但經驗卻著實不小,三個臭裨將還真就能做諸葛亮使,至將要天明的時分,總算是整理完了所有的章程。高颎命人抄錄好,一條條下發下去,從今日起,全軍上下進入最危急的備戰狀態!
高颎剛剛商議完,正打算遣散諸將官,休息個把時辰。忽然聽到左側的懸崖背后,有老鴉的嘶叫聲傳來,高颎心下一動,出了帳,北風凄慘,烏鴉盤旋在低空,叫聲叫人毛骨悚然。
高颎舉目望過去,怔愣道:“這可真是怪了,都到后半夜了,怎么還有烏鴉?”
“這烏鴉是從那邊的懸崖飛過來的,不知是什么東西驚動了它們。”
“那懸崖峭壁的,猴子都爬不過去,怎么會有東西?”
高颎頓時心生警覺,指著副將,下令道:“你親自去一趟,叫那邊的寨子里的人,小心提防,給我密切注意那邊懸崖上的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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