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齊帝業 第二百四十三章難下的城
攻城,拋開那些里應外合、詐城、反間計這些伎倆,唯一剩下的就是面對面的較量,只有硬碰硬了,江陵城下蕭索不堪,尸體、兵刃堆積如山,周軍殘破的旗幟早已被泥濘泡爛,城門之下,陳軍扔下的攻城錐早已變得跟焦炭一般,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箭簇,攻城錐下,同樣是堆疊起來的尸體,人肉燒焦的味道遠遠飄來,聞之欲嘔……
今日臨戰之前,章昭達攻打的西城門正處于上風,章昭達命文職官員在許許多多的小布條之上寫了字,隨后弓弩手向城中拋射了這些東西,其大概內容就是章昭達對周國和梁國士卒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不忍生靈涂炭,希望他們能夠盡早獻城投降,投降者既往不咎,赦免罪行,不然城破之日就是屠城之時。
戍衛江陵的軍隊,除了陸騰麾下的周軍之外,很大一部分士兵都安家江陵,他們不能不顧及其家人,陳國攻勢兇猛,軍勢浩大,從城關之上望去,陳軍的營寨一直鋪排到天邊,仿佛沒有盡頭一般,這無疑加速了他們的擔憂和焦慮,在這些天之中,也有一些士兵在大戰之余私下里討論陳軍破城的可能性,軍心隱隱動搖,于是陸騰請出了江陵真正的主人蕭巋巡營以安定軍心,隨后,他將一些散布不利言論的士兵安上了“里通外敵”的罪名,于校場,在所有士卒的注目之下,判處了斬首之刑。
章昭達自然明白攻城攻心的道理,在陸騰以鐵腕手段暫時遏制住衰頹的軍心之后,他并沒有就這么放棄造勢的行為,相反,他的網在越收越緊,他狠清楚,陸騰殺得了動搖的人,卻殺不了動搖的心。一方面,他給予江陵城的攻擊越來越兇猛,給了守軍極大的壓迫力。一方面,他繼續使用這種攻心戰略,并且將俘獲的周軍、梁軍小校都好吃好喝的招待,還有一些甚至已經搖身一變,從無名小卒變成了陳國的小軍官,讓這些投誠的走狗日日夜夜在陣前喊話勸降,照這樣下去,陸騰這邊,軍心進一步動搖是遲早的事情。
陸騰沙場馳騁了大半輩子,可不是吃素長大的,在章昭達采取這種行為之后的第三日,這一天,江陵的城門豁然洞開,數百身披步甲的士卒手持利斧重盾從城內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這些叛變的“周奸”斬殺殆盡,即使是章昭達也未曾料到這陸騰兇悍至此,十萬陳軍環伺之時,居然還敢行此險招。匆忙調集了數千兵馬,要在城門關上之前,搶下城門!
陳軍長槍前指,周軍步甲揮舞著闊刀利斧,舉起重盾,在城樓之下兇狠地對撞在一起。
周軍步甲霸道,重盾在前,揮舞起手中利斧,轉眼間就將數十個陳卒撞翻砍死在地。陳軍精銳亦是驍勇,在被周軍沖散陣型的短暫混亂之后,并未受到太大沖擊的那一部分居然組織起了一定的秩序,相互配合作戰,周軍重甲兵雖然看似渾身上下武裝到了牙齒,可總會用缺點,腿彎、腋下、腰側、頭面,這些都是沒有盔甲防護的,這些陳軍驍銳三兩為盟,相互配合,在周軍對撞過來之際,瞧準破綻,一擊斃命!
當然,這也讓陳軍付出了巨大的傷亡,章昭達在立馬于不遠處的山包,陸騰立于城關之上,江陵城下正發生的那場血戰他們看得清清楚楚,這是一場慘烈的白刃戰。
一員渾身浴血的周軍悍卒在陳軍之中大肆沖殺,一桿長槍以一個十分刁鉆的角度刺來,被他一斧斷槍桿,而后順勢抓住那槍桿,將那猝不及防的陳軍士卒拽來,一斧朝頭顱砍下。然而,還沒有等到他有所動作,又一桿長槍突然從旁邊刺入腰側,直接捅入他的腹腔之內,那周軍士兵只覺得五臟六腑都被攪碎了,劇痛瞬間沖刷了他的整個腦海,他下意識松開被他拽著的陳卒,直挺挺地倒下了,周圍,越來越多的陳軍涌過來,長槍朝他捅來……
“我軍畢竟人少啊。”看著自家的士兵如同割麥子一般一茬一茬地倒下,陸騰心中不可謂不心疼。這些士兵都是他千挑萬選打磨出來的,做為他征戰的親兵使用,人數不過四千,是他穩守江陵的基礎,披堅執銳的重甲更是稀少,如今在城樓之下折損如此之大,饒是以他一生戎馬練出的鐵石心腸也是心中悲痛。
可他必須這么做。
“鳴金收兵,掩上城門!”陸騰斷然下令,蕭琮正被城下戰事激勵得熱血沸騰,恨不能親自出城,帶著一眾將士與陳軍血戰,聽聞陸騰此言,便不由得一怔,隨后,難以置信地望向他,“陸大將軍,城下的那些兒郎可還都在與陳軍血戰呢!”他實在不明白,這些忠心勇武的戰士,陸騰居然心冷至此,說放棄就放棄了?
陸騰心中越是悲痛,面上越是不顯。他的命令一字不改,迅速傳達下去了。對于蕭琮的問責,他并未予以理會。城樓之下,周軍被潮水一般的陳軍壓迫得節節后退,每退一步,便有數員周軍死于陳軍如林的槍陣之下,一個周軍士卒在后退的過程中,一個不慎被絆倒在地,便有陳軍舉起長槍刺來,另一個周卒用盾砸開了襲來的陳卒,朝那摔倒的袍澤大吼道:“——快撤!”說完,便有幾桿長槍刺穿了他的身體,陳卒大喝一聲,齊齊將尸體挑起,跟甩沙袋一樣甩了出去,“——二哥!……啊啊啊啊!”那摔倒的周卒看見自己的親兄弟被人殺死,目眥欲裂,咆哮著揮舞著利斧重盾沖入了陳軍之中,然而面對浩蕩的陳軍,他就像滴入大海的一滴水,很快被淹沒了……
城門緩緩掩上,蕭琮牙齒緊咬著,要求陸騰收回成命,“請大將軍收回成命,他們是你的兵呀!你……你怎么忍心?……大將軍!”、“——閉嘴!”寒冷的朔風之中,陸騰回過了頭,這個年過古稀的老將此刻像一頭暴怒的獅子,露出了猙獰的獠牙,那迎面而來的洶涌殺氣令人膽顫無比,蕭琮在那一刻竟不敢與他對視。半晌,陸騰說:“存人、存城,殿下真的拎得清嗎?你可以說老夫殘酷,可老夫告訴你,這就是戰爭!”
“對敵人……要狠,對自己,要更狠!這就是老夫做出的決斷,殿下……滿意否?”
周軍后撤至城關之下之時,已經只剩下了數十人,傷痕滿身都是,有的人丟了兵器,相互攙扶著,怔怔地看著緊閉的城門。城樓之上,他們的主帥露出了身影。
陸騰摘下了頭盔,仿佛就是一夜之間,他頭發那最后幾縷青黑全都白了。
天空中有細雪飄蕩而下……
“將士們,老夫……,對不住你們……”陸騰虎目通紅,掃視著他的兵,弓弩手站滿了城樓,拉滿了弓弦,箭矢對準城下,既對準陳軍,同樣對準他們。
老人的嘶聲大喊,“……我們,別無選擇,只有背水一戰!今日一戰,打出我軍的決心,打出了大周的威風,老夫,豈能不以一場轟轟烈烈的大勝報答諸位!老夫……謝過諸位了!”他朝著城下躬身一拜,起身的瞬間背過身去,拭干了頰上的淚水。陸騰戎馬一生,將士們從未見過他落淚。
整個戰場靜謐無比,連喘氣的聲音也沒有,那數十位周卒愣了好一會兒,扔下了盾,提起滿是豁口的斧子、長刀,踉踉蹌蹌地朝陳軍陣列行去,他們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與南人血戰到底。
有關中腔調的小曲飄蕩在這滿是蒼涼的戰場上,一開始只有寥寥數人,后來擴散到全體……
哀婉動人,卻又蒼涼豪邁,浸滿了血與火。
“赳赳老秦赴我河山,血不流干死不休戰……赳赳老秦赴我河山……”
赳赳老秦赴我河山,血不流干死不休戰……
有陳國的傳令哨騎跑來,對著他們說,“大將軍有令,諸位投降可不殺!”他們沒有理會他,提著兵器,繼續朝著陳軍邁去,沒有人后退一步。陳卒們不明白他們為什么到這一步,到這被拋棄的一步還在堅持。戰場之上的氣氛極為沉重,每一個人的心頭都仿佛綴著一塊石頭。他們朝著陳軍沖鋒的一瞬間,漫天箭雨從城關之上灑落……
滿地狼藉,尸橫遍野。章昭達在弓箭的射程之外停了下來,對著城關之上大喊,“陸兄!何必呢!走到這一步,你也該明白你已經山窮水盡了,憑陸兄的才干,到我陳國,我便是將這大將軍的位置讓出來又有何不可!?你何必負隅頑抗呢,須知大勢是不可逆的!”
陸騰回以一箭,箭矢落在章昭達馬蹄邊上,距離太遠失了準頭,只差一點就射中章昭達了,陸騰繼續將弓拉滿,冷聲道:“章獨眼,你不必假惺惺,遲早有一日,老夫要親手將你的頭顱砍下來!”
章昭達看著這城關之下的無數尸體,輕嘆了一聲,吩咐身邊的將領“我中軍軍心今日動搖,不宜再戰,讓左軍壓上,明日攻城,按部就班即可,先以石砲,毀敵防御。繼以弓弩,射殺守軍……
“這城,暫時就先圍著吧……”
他打馬離開,大雪落下,很快覆蓋住了馬的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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