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齊帝業 第二百四十一章粟末靺鞨
一入臘月,北方少有晴天。凄厲的北風之中,雪片兒趕集似的,一陣緊似一陣。
晉陽郊野的行宮之間,一隊朝臣正在交頭接耳地攀談著。
“……大將軍奇襲襄陽失敗,接下來的局面恐怕不利于我軍……”
“不至于,大將軍不過是偶爾失敗了一場,可他在襄陽大破周軍,活捉周國驃騎將軍宇文忻,此是事實,再者,他又接連拿下了勛縣、武當郡,扼住了周國援兵東進之路,這襄陽,已經是一個死局了……”
“難說,我大軍軍備不足,襄陽拿不下來,我軍的步伐就止步于此了,周國援兵源源不絕而來,與我軍對峙,大將軍難道可以兩線作戰,接連退敵嗎?”
“……糧草、輜重運輸,確實是一個大問題,諸公有沒有想過,一旦我軍糧草、輜重無法準備充足,蘭陵王兩線作戰,大危險了!”
“那……你的意思呢?”
“暫歇兵戈,來年再戰!”
“不行,陛下不會準允的,況且你可要想明白了,若真等到來年,無論是南朝吞滅江陵,還是江陵擊退南朝,荊襄之地都沒有我朝的事情了,機不可失呀。”
“所言甚是……”
“一旦這個節骨眼上停下來,我軍就等于白打了,唐尚書剛才自己也說了,我軍糧草、輜重不足,我們跟周軍拖不起,最多就三個月,必須徹底打敗周軍!否則無論我們是不是暫歇兵戈,結局都只有一個,老夫可不想,已經落到我朝手里的南陽等地最后又吐出來!”
“眼下的這個局面,我們不能再擺著去撿便宜的心態了,這是一場豪賭,三國都上了賭桌,贏家通吃!”段韶回頭淡淡掃了一眼一干重臣,其中兵部和樞密的最多,段韶略頓了一頓,道,“王琳在圍攻安州,從襄陽的東南一側往西北攻入,我們的轉機還是很多的,現在最要緊的,是高長恭能不能將東進的周國援兵給擋在豐州一線……其他的,再怎么操心也沒用。誰最有可能東進?”
“魏玄。”唐邕停下了腳步。段韶腳下沒停,踏出回廊的時候,身形卻明顯停了一下,“居然是他……”段韶面色談不上什么喜怒猶豫,半晌點點頭,“我記得他,邙山大戰的時候,我見過他,他跟著尉遲迥率兵攻洛陽,還有一次,獨孤永業率兵兩萬西進,他以五百騎挫敗了獨孤永業,我記得斛律明月也在他手底下吃過虧,怎么……他原來不是在熊州嗎,現在跑哪兒了?”
唐邕拱拱手道:“太宰容稟,我去歲于宜陽、汾州大勝之后,邵州、中州、熊州都落入了我朝之手,宇文護也明言割讓與我朝……他原為熊州刺史,現今調為義州刺史。
“卑職說這話并非沒有依據,三日前獨孤永業和尉相愿都有奏報,義州氣氛詭異,獨孤永業觀察許久,發現魏玄并無任何往河陰河南試探的意思……”
“你覺得呢?”
“魏玄早在大將軍擊破浙州之后便發過兵,被大將軍打退,現在他又擺出了這種陣勢,呵,這意思還不夠明顯嗎?”唐邕苦笑了一聲,“他預料到大將軍進攻襄陽不利,這是……這分明是……”
“抄后路來了,”段韶接過了他的話茬,面色不變,“義州那個犄角疙瘩,他可以調動的兵馬不算多,可若說別人干出這事來我不信,他干我卻信。
你之前所說的息兵罷戰一策并非全無道理……可老夫還是不同意。”
唐邕咬咬牙道:“不若,再派一路援軍前往?”
“……”段韶默默思量,并未在第一時間給出答復,又走了一會兒,見到了皇帝的內侍,“陛下在何處?”
“陛下正與靺鞨粟末部使節議事,靺鞨粟末部今年進貢了上百匹良馬、三大車的紫貂皮、數百張良弓,還有三只獵鷹、三個神射手,靺鞨人自天寶五年七月(554年)之后便再也沒有來朝貢過,說起來,這是陛下登基以來他們第一次朝貢呢,陛下龍顏大悅,特邀其校場跑馬。”幾個內侍恭敬作答,段韶瞇起眼睛看向遠處校場,人嘶馬叫,人群喧騰,皇帝正在校場跑馬,“嗯,靺鞨朝貢天子,這是喜事。”
靺鞨最早可以追朔到肅慎(女真語里的音譯,兩個稱呼應該是同音),在帝舜時期就有過記載,肅慎來朝,此后在夏商兩代,肅慎連續進貢過三次,漢魏晉,直到南北朝,偶爾有肅慎來朝的記載,最近的是北齊天寶五年,肅慎來朝。
肅慎偏僻,中原王朝要與其取得聯系極難,可以說,“肅慎來朝”,幾乎是一個王朝鼎盛、賓服四夷表現,是值得慶賀的。而肅慎人上貢的“楛矢石砮”則是良弓的代表,肅慎、靺鞨的族名在他們的語言里便有“弓箭”的意思。他們一次性上貢那么多的貢品,比之天寶五年那一次上貢還要隆重,也難怪陛下會高興,哪一個帝王不希望自己的威名傳揚四海?
一般認為,靺鞨這個稱呼,是中原地區的人民印象中靺鞨人以獸皮為材料做為衣物這一特殊概念。
現今靺鞨諸部之中最具實力的部落就是這個粟末部。
校場之中,大冷天里,皇帝穿著一副厚重的鐵甲,騎著一匹通體青黑的遼東大馬,在一隊驍騎的簇擁下,縱轡而來,在一處小山包前佇立,打著唿哨兒的風愈加肆虐,仿佛粗重的鞭子抽在人的身上,那極為雄駿的遼東馬昂起脖子嘶鳴幾聲,馬蹄踏在封凍的地上,發出敲金戛玉的響動。
高緯剛剛騎著這駿馬跑了幾圈,興盡而來,馬兒剛剛踱了幾步,便有人上前攙扶,那姿態,比皇帝身邊的內侍還要殷勤幾分。這人穿著一身厚重的皮裘,帶著貂帽,腦后有一根細長的、油光光的鞭子垂下,這人便是靺鞨使節突稽羅。“陛下小心……”
“哈哈,不必攙扶,朕難道連馬也不會騎嗎?”皇帝顯得很高興,這讓突稽羅的一顆心落回了肚子,看來大齊的皇帝對于粟末部的進貢是相當滿意的。皇帝高興,話也好說許多,“你們酋領的貢品朕十分滿意,說吧,你們想要些什么賞賜?”
中原上國,對于藩屬國歷來大方。突稽羅連忙撫胸,單膝而跪,“啟稟天子,我部豈敢讓陛下破財,接受陛下的賞賜?我部只希望,陛下可以給予我部酋領一個恩典!”
皇帝的鳳目微瞇,臉上一絲情緒也沒有,“哦?不知道你們想要什么恩典吶?”許是感覺到皇帝的語氣不善,突稽羅連忙頓首道:“小臣不敢有過分的請求,我部首領聽說契丹八部各封四品游擊將軍,封侯進爵,成為天朝子民,心中十分艷羨,也希望可以得到這樣的恩封,與上國貿易往來!”
“你部在松花江,與我朝相隔甚遠,怎么忽然想起來要正式成為朕的藩屬了呢?”高緯做出一副饒有興致的模樣。突稽羅頓時便是一驚,粟末部在松花江一帶,這是事實,在他們的語言,古通古斯—沃沮語之中,“粟”的意思是“水色乳白”,“末”的意思是“水、江、河流”,合起來就是“像**一樣的江河”。
“我部地處蠻荒,不通教化,仰慕天朝文化……”
高緯不置可否,“還有呢?”
“還有……還有……”突稽羅咬咬牙,道:“我部屢遭高句麗欺壓,希望得到大齊皇帝陛下的庇護!”
這些高緯早就知道,高句麗在好太王、長壽王之后,政權便同時具有了軍事封建的特性,它使得高句麗一直處于對外征服和反征服的對外擴張之中,與較為強大的高句麗為鄰,因為力量相差懸殊,粟末靺鞨常常被迫依附于高句麗,繳納賦稅、充兵役,打仗的時候常常做為高句麗的“馬前卒”,去年一些靺鞨部落聯軍侵犯北齊邊境,粟末部雖然并未參與,但也有所耳聞,可聽聞聯軍幾乎全軍覆沒還是讓粟末部吃驚不小,又聽聞北齊與契丹、奚人各部開展邊貿,給契丹八部首領封官進爵……看契丹人現在過得滋潤無比,起碼高句麗是不敢隨隨便便再對他們動手了,于是動了心思……
高緯問道:“去歲靺鞨犯邊,大肆在邊境劫掠,可有你們在內?”
突稽羅嚇得魂不附體,連連叩首道:“啟稟陛下,此事絕非我部所為,我部根本就沒有參與,須知靺鞨一族,除我部較大之外,還有伯咄、安車骨、拂涅、號室、白山、黑水等部,入上國邊州劫掠一事,便是他們所為,我部絕沒有參與,請陛下明鑒!”
高緯眼睛瞇得更長,好嘛,靺鞨族群中的“黑水靺鞨”幾乎來齊了。這些家伙,不服王化,比粟末部還要野蠻很多,經常干出一些叫人惱怒的事情。而高句麗這些年也越來越過分了,在邊境上東摸一些、西取一點,真把他當成了瞎子!不可不慮!
“唔……”高緯只是略略一思量,便道:“朕準了,朕封你部酋領為正四品上安遠將軍,與契丹八部一樣,受營州直接管轄,一切政令,皆從營州!”營州、幽州一代是契丹、奚人、靺鞨人的雜居地,兩晉南北朝,北國君主通過戰爭,不斷打斷他們的崛起進程,高洋更是一戰俘虜了契丹十余萬人丁內遷,導致這里胡漢混雜,朝廷對營州的重視不下于汾州、洛陽。
這樣安排,一來,正式將粟末部納入北齊的統治范圍,雖然直接統治不可能,可也算是大大的擴充了影響力和勢力,小小的警告一下高句麗,二來,也是給粟末部加上一道枷鎖,聽從營州政令,他們就無法扛著北齊的大旗、打著北齊的名號四處吞并征伐。須知后世的完顏阿骨打和努爾哈赤都是這么干的。粟末部雖然向來是靺鞨諸部之中接近文明的一部,可也不能不防。
突稽羅那里能想到這么多?聽得皇帝這么快松口,連忙千恩萬謝,高緯笑而不語。接著,高緯便踱步過去看看他們進貢的其他一寫貢品,高緯對珍貴的海東青和紫貂皮不感興趣,反而是粟末的弓箭更合他的胃口‘通體黑色,弓長三尺,樣式古拙,但線條流暢,充滿爆發力,箭長尺二寸,箭頭不是精鐵打造,而是黑曜石打磨,簡直比鏡子還要光滑,鋒利無比。
靺鞨人是女真人的先祖,漁獵民族,以善射聞名,《后漢書》之中有記載,說肅慎人眾雖然少,但個個都很勇敢,住在高山險要之地,善于射箭,百步之外可以射中人的眼睛。
高緯剛才已經見識過了,他們的弓箭手說成是百步穿楊亦不為過。
高緯提起長弓掂量了幾下,抽出一支箭,猛力將弓拉滿,對準靶子,這個時候路冉上前來,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些什么。
高緯保持著張弓的姿勢不動,道:
“朕知道他們找朕想要說些什么,機會難得,朕信得過王兄,朕絕不會下詔撤兵……”
“與其在那里瞎操心,不如規劃一下怎么在短時間內將糧草給補齊,一個人做事,卻有十幾個人在那里指指點點,這樣如何能成事?他們不累,朕都替大將軍覺得累!”
“你告訴他們,朕在洛陽倉準備了六百多萬石糧草,現在就是非常時期,朕不管他們如何做,三天之內,他們必須給朕擬出一個應急章程來,一個月之內,糧草和輜重必須抵達南陽!”
皇帝撒開了弓弦,弓箭正中靶心。隆冬大雪,隨風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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