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齊帝業 第二百二十七章焚天(完)
無日無夜,昏昏沉沉,一路顛簸。
從刑部大牢到菜市口并不算很遠,可智靈卻覺得過了很久很久,比一生還要漫長。
腦海中浮光掠影,往事翩然飛去。
一生就如同指間漏下的流沙,被風吹散,翩然飛去……
渾渾噩噩、半夢半醒之間,他看見了很多東西,昏暗的天、搖晃的街道、禁軍森冷的鐵甲、還有那一張張卑微渺小的,悲苦眾生的面容。
他的腦子已經不適合再進行別的思考了,沒有悲哀也沒有歡喜,甚至連本能的對死亡的恐懼也消失不見了。
腦子里一片混沌空白,偶爾也會浮現一些過往的畫面,父母親人死于戰亂,身為孤兒,被主持收養,傳授佛法,取法號為智靈……,這一路走來,也并不全都是光明的,他也經歷過很多陰謀算計,很多的傾軋,這些在他的生命之中占據了大多數,直到成為寺里獨尊的住持,也不得不為寺內俗務操勞奔走,他有過低谷,也迎來過光芒萬丈的日子,光芒之下,藏著很多陰暗和鮮血。
身為佛門高僧之一的智靈,自小就精通各種佛門典籍,隨著年紀的增長,他的聲望也一步步堆壘起來,可他明顯感到他的師父,那個收養他的老住持與他越來越生分,他說:“佛法修心,教人為善,說的是接濟眾生,講究的是不爭……眾生都有自己的路……佛法不是拉山頭搶地盤,也不在于爭強好勝。”
他說:“智靈,你在走一條歧路。”
當年智靈不過三十歲,年輕氣盛,意氣風發,他不以為意地說道:
“住持,我將本寺佛法弘揚于天下有什么不對嗎?”
“而且,不爭,那是道家。”智靈覺得住持有些老糊涂了。
“唉,佛和道,殊途同歸呀……”
年過古稀的主持嘆息了一聲,將木魚敲了一下,不再說話了。
智靈知趣地退下,低眉順眼的,心里想的卻是,住持年邁,他主持寺內事務已經數年,寺內一多半的僧人都支持自己,就算是住持想要另立繼任者,也再難做些什么了。
住持老了,失了銳氣了。
轉身掩上門的那一刻,他聽見里面傳來一聲飽含悲憫的佛號,“……阿彌陀佛。”
他以為這個他早已不記得了,可是到了這個時候他忽然又想起來了,現在想來,住持當年誦出的那一聲佛號,其實是有深意的。這是為他而誦。
當身上背負著太多太多人的希望和利益訴求,無論前面是什么,他也只能往前走了。
車馬漸漸慢了下來,刑場在望,路邊擁堵的人也多了很多,囚車里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都是攢動的人頭,視野在地平線拉近,有公人沖上前驅趕擁擠的人群退后,囚車趕赴刑場,刑場肅穆,數十輛囚車一一打開,公人們推搡著披枷戴鎖的囚犯入場,刑部的堂官高座其上,目光冷冷地掃過來,隨后向著百姓們宣布了犯人所犯罪行,四周一片嘩然,而后是一片死寂,最后,滾水一般沸騰起來。
“這些……是真的嗎?”
“殺了他們!!”
“砍他們的腦袋!”
有囚犯忍不住痛哭出聲來,接著,這哭聲仿佛會傳染一般,散播開來。
他們在外也是有名的高僧,面對死亡之時,心靈卻依舊那么脆弱。
當百姓的憤怒涌上來,這些哀嚎沒有人會愿意聽了,他們被粗暴地提上刑場,然后一刀斬首。
“只要在紅塵中打滾,又算得上什么出家人?”智靈跪在血泊之中,腦海中恍然閃過這樣的想法。
烈日照耀在頭頂,刀尖上閃著的寒光比烈日還要刺眼。
“也許,承德他才是對的。”
他抬頭最后看了一眼太陽,長刀從后頸狠狠劈下……
已經是下午,目光穿過宏偉的太極殿,一直到殿宇的最深處,皇帝埋頭在案牘之間,機器一般批閱著奏章,下方有官員舉著一些奏本,匯報一些政務,“冀州奏報,統計人丁二十萬八千六百九十二戶,總計九十萬四千七百六十二人……光州奏報,統計人丁九萬七千八百一十三戶,總計……”
待到那官員念完,皇帝輕輕“嗯”了一聲,便讓他退下了。祖珽眉開眼笑地上前道:“陛下……此次統計我大齊三分之一的州郡,總計戶口一百六十萬戶,約莫八百多萬人丁,若是在全國范圍內徹底清查一遍,說不得得有三千萬……”
“胡說八道,”高緯抬眼,毫無情緒的用眼皮夾了他一下,祖珽立時便是一個激靈,渾身上下的雞皮疙瘩都立起來了,躬身拜倒,一句話都不敢多說。皇帝冷哼了一聲,說:“冀州、光州、幽州、滄州,這些都是我朝人口稠密的大州,豈是邊荒小郡可比擬的?朕將人口多的地方差不多都普查了,還差江淮諸州,零零總總估計一下,也就撐死兩千萬,那里來的三千萬?”
“你們……若是敢為了追求政績,而故意蒙騙于朕,朕定斬不饒!”
“臣等不敢!!”大殿之內的臣子們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高緯審視著他們,這不能怪他反應過度,在朝廷求變之際,官員們為了求政績、求升遷,手段可謂無所不用其極,一切只講究達到目的,字面上好看,好糊弄上級,缺乏真實性。
就拿他所知道的隋文帝清查戶籍的事件來說吧,隋朝的戶籍和土地的數據都很浮夸,比如土地數據,根據隋朝的統計,隋代的土地達到了十九億四千萬畝,拿到國家層面上講,乍一聽或許沒有什么,畢竟隋朝那么大,有那么些田畝有什么稀奇。而如果仔細分析一番就會讓人感到震驚了,隋代的一畝是二百四十平方步,每步六尺,每尺大約三十厘米,將隋朝的數據換算一下,是現代的二十一億三千萬畝,而到了現代的二零一三年統計,國家的耕地面積還不到這個數字,也就是說,隋朝的耕地面積比現在還大。
隋朝直接統治的土地比現在小得多,耕地面積卻那么大,這不是扯犢子嗎?
事實上漢唐時期,耕地面積也就在五億畝左右,明清才開始大幅攀升,隋朝普查得出的數據脫離了實際情況,超出了三倍之多!普查戶籍之后按照人丁和土地收稅,而實際上的數據遠遠小于這個,落在百姓身上的擔子也就增加了很多。制度過于高效,朝廷在不知不覺之間就抽出了過多的稅收。
隋朝嚴格的戶籍制度固然是隋朝強盛了起來,但那只是楊氏王朝的盛世,不是百姓的盛世,本來百姓過得就苦,隋煬帝上臺之后那么一搞……不反等死呀?
而高緯之后還有一系列的變革措施正在醞釀,這些都建立在全新的戶籍制度之上,戶籍統計不準確將來是要出大事的!所以高緯極度重視,容不得一絲一毫的弄虛作假,這份數據,他已經反反復復的統計過了三遍,地方上也已經反反復復地查了三遍,這才登記作數。
高緯盯了他們好一會,擺擺手讓他們起來,“罷了,你們起來吧,以后這樣的錯誤別再犯了,拿準確的數字給朕看,嚴格要求下去,為官為政,當以務實為重!”
“謹遵陛下教誨!!”
群臣撩著袍子起來,背后大汗淋漓。
陛下的這個警告還真是厲害,明明白白的告訴他們,“朕心里門清,別想糊弄朕!”在政務上,皇帝一向愛直來直去……,也杜絕了一些官員走歪門邪道的心思。
好在,倒霉的其實只有一個祖珽,拍馬屁拍到馬蹄上了,他們只是殃及池魚而已……正在祖珽心神未定,一些人暗暗幸災樂禍之時,高緯才忽然想起來另一件事。
“那些大和尚已經處斬了嗎?”
高元海連忙站出來,“啟稟陛下,剛剛刑部的堂官已經來復命過,已經將犯人全都處斬。”
高緯不咸不淡的“嗯”了一聲,不過幾十條人命罷了,就算將這個數字再撐一個十,再乘一個百,又能怎么樣?
“佛門之中,還藏著許多人丁,朕之前說的全都算數,全國上下,只準留三千佛寺,三萬僧人,其余一律還俗!”
有官員小心翼翼道:“可是陛下,這些人入了佛門已經就是出家人……”
“朕說了讓他們還俗,聽不懂嗎!?”皇帝斷然喝到。
那官員煞白著臉色,垂下了頭。
“臣明白了……”
高緯散發出來的、磅礴的怒氣漸漸散去,平靜下來,仿佛這火從來沒有發過,重新批閱起了奏章,滿殿都是人低頭忙忙碌碌的身影,待到掌燈時分,筆上墨盡,高緯才蘸了蘸朱紅色的墨水,暗紅的,仿佛從斷頭臺上留下來的一般,與此刻天邊的流云一樣的顏色。
黑夜里,鳥兒展翅飛過了夜空,鐵甲碰撞的脆響驚破了夜的寂靜,百姓們紛紛熄燈噤聲,不安的看著這片眼前劃過的鐵流滾滾。不久,遠處的那座寺廟就響起了一片瘆人的哭聲,而后,一道火光如同巨大的火炬一般在黑暗重升騰起來,烈焰濤濤。
這一幕同時在北齊全國各地發生,尤其是晉陽和鄴城,這場地震以晉陽、洛陽、鄴城為中心。擴散往四面八方,佛門,這個天底下當之無愧的龐然大物,在這場地震之中轟然倒塌了。
距離皇帝下詔清剿佛門已經過了九天,九天里的,殺戮、抓捕、死亡……,這些成為了九天里的主旋律,所有敢于反抗的統統都被朝廷以暴力手段鎮殺一空,九天時間里,鄴城這個有著佛國之稱的王都幾乎被血染紅,不過當最初那些最瘋狂的局面過去之后,一切又都會漸漸平靜下來,生活總是要繼續的。
在寺廟倒塌的廢墟前,一老一少兩個和尚拎著包袱從這里路過,血腥的氣息還未完全洗干凈,倒塌的廢墟仿佛巨大的焦炭,還可以看見一些將熄未熄的火苗。老僧和小和尚忽然停了下來,雙手合十,悲憫的喊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良久,才將目光收回,老僧將包袱往肩上送了送,摸著小和尚的腦袋。
“還看什么,我們走吧?”
“住持,你還沒說我們干嘛去呢……”
“我們去化些齋飯來吃。”
“啊……現在還有人敢給我們齋飯吃嗎?”
老僧嘆息似的,笑了笑,“那我們就自力更生吧……更何況,你記住,這個天底下,還是善人更多。人有善念,每個人的心中都住著一尊佛。”
朝陽下,一高一矮兩個影子漸漸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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