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齊帝業 第二百一十五章黃雀、送別
月色晦暗,朔州荒野的一片林地被籠罩在沉黯的暮色之中,一陣馬蹄聲敲碎了寂靜的夜,一盞白蒙蒙的燈籠在濃墨般的郊野間穿梭,黑影們緊隨其后,最后鉆進一座黑黢黢的古廟之中。
這是一座早已廢棄的佛寺,里面布置雜亂無比,佛像之上結滿了密密麻麻的蛛網,挑燈而入的那人帶著一大批黑衣按刀的人魚貫而入。
佛堂里早已有人,幾個青衫短衣打扮的人悄無聲息的站立,越過暗弱的燭火,可以看見一個消瘦的男子背對著眾人,出神地看著墻上的壁畫。
他的面容清秀陰柔,眼神陰郁,卻又好似充滿了悲憫,這種極端的反差讓人心下覺得毛骨悚然。
一個人被扔到了地上,揚起一陣灰塵,在封閉的空間內嗆人無比。
那神色透出一股詭異陰郁的人擰著眉毛,回頭,掩住口鼻,行動之間,手掌很自然、很女性化地翹起蘭花指,嫌惡地瞥了一眼被五花大綁、猶自在地上拼命拱動的豬玀,尖聲細氣地開口吩咐道:
“讓他給咱(za)家安分一點……”
這種聲音介于男女之間,充滿了陰柔的氣息,稍微有點見識的人馬上就能想到一類人——太監。
赫然就是皇帝的貼身內侍,高順。
一個青衫刀客上前,提起地上那人的領子,一拳猛力地搗在他小腹上,只聽見一聲悶響,那原本拼命掙動著的人的掙扎戛然而止,腰身弓成了一條大蝦,直愣愣地倒在地上。
他那幾乎被虬髯埋住的黑臉因為劇烈的疼痛而憋成了紫紅色,眼珠子幾乎瞪出眼眶,在地上昏厥抽搐了好一會兒之后,方才發出了“嗚嗚”的痛苦嘶喊。
打出這拳的人絕對是刑訊逼供的行家,這一拳砸在小腹上,好似肚里的腸子都被打斷了一般,偏偏一點事情都不會有,這要是一連打上幾拳,鐵定教人生不如死。
才睜開眼,一對皂色軟靴在他面前停了下來,那渾身陰氣森森的太監雙手負在身后,聲音幽幽地響了起來:
“你給咱家聽好嘍,咱家問一句,你就答一句,敢不說,或者是敢有半句虛言,咱家就剝了你的皮……”
那人仰起臉來,嘴里塞著一塊抹布,喉嚨管里發出痛苦的呻吟。
“賤骨頭就是賤骨頭。”
高順眼底閃過一抹蔑色,吩咐左右,“把他嘴里塞著的布給咱家拔出來,讓他說話。”
一人連忙上前,將他嘴里咬著的抹布扯出,然后退下,不過他的身上卻依舊是五花大綁著,兩個人將他扯起來,一腳蹬在他膝彎處,讓他跪下,地上全是沙礫和碎石,一下刺進了他的皮肉,好似鑿進了骨頭深處,鉆心的痛楚直沖大腦,他條件反射地想要站起來,可被肩上的兩只手牢牢按住,一陣粗喘吸氣、冷汗涔涔之后,他已經忍住疼痛,稍微清醒了一些,那個太監又陰不陰陽不陽地開口了:
“你現在也應該知道了,落到我們手里,就是落進了天羅地網,你跑不掉……與其接下來飽受折磨,倒不如痛痛快快地招了,免得我們再施展些別的手段,你說是不是?”
他虛弱的開口,“你……你們究竟是什么人,想要知道些什么?”
“那場刺殺……,是不是南安王策劃的?”
“你們在說什么……我都聽不懂……”
嘴硬!
高順眼鋒銳利,掃過身邊的扈從,頓時又是一拳擊在他小腹上。
這下沒有了抹布堵住嘴,他凄厲的嘶嚎聲響徹在整個廟宇,驚飛了幾只廟外枯樹上的老鴉。
等他的嘶嚎聲慢慢平靜下來,背后的人又揪住他的頭發,伸手扯住他的頂瓜皮,強迫他睜大眼睛盯著面前的人。高順這個閹人已然動怒,兩步邁到他跟前,幾乎是鼻子貼著鼻子,咬著牙道:
“咱家剛才說,那策劃刺殺的人,是不是你的主子,南安王高思好……?”
“我只是一個斗升小民,不認得誰是南安王,更沒有……聽過高思好……!”
高順的眼神頓時變得暴戾起來,半晌,面色又恢復平靜,嘴角牽出莫名其妙的笑意。
“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了?你以為……咱家說會剝了你的皮是在虛張聲勢?呵呵呵呵……”
他的笑聲忽然停了下來,“——先把他的左手剁下來。”
“我只是個來朔州經商的商人……”他的聲音停在了喉嚨里,而后,爆出一聲凄厲的嘶叫,比剛才恐怖痛苦十倍,“——啊啊啊啊啊!!!”他痛的要向后仰倒,身后鮮血淋漓,他左手的手掌果真被整個砍了下來,剛剛砍開的血口處,那里的血肉筋骨還在微微抽搐……
“是不是男人,喊得跟嬌小娘似的……”
“公公,他暈過去了。”
“潑水,掐人中……弄醒他,還得接著審問呢,”高順離得太近,空氣里浮動著的血腥氣濃郁的讓人作嘔,掩著鼻子后退了幾步,“傷口上撒上一把草木灰,趕緊止血,可別讓他死了……要是死了咱家就辦你們……”
良久之后,那個虬髯大漢又幽幽醒轉過來,幾乎是哀求的說道:
“你……你們殺了我吧,快殺了我,求你們……”
“你這又是何必呢?何苦那么嘴硬?活著難道不好嗎,為什么要死?”
虬髯大漢不聽蠱惑,閉上眼睛,面頰上的肌肉微微抽搐著,在燈光下一照,竟是已經蒼白如紙。
“你很好,咱家都用上了這些手段,還不肯開口說話?……有種!”高順不怒反笑,“可是忠心也要有一個限度,你忠心高思好,可他是個反賊,而且是個不入流的反賊,他若是敢有半點動作,陛下頃刻之間就能讓他化為齏粉,你若是乖乖招認了,咱家還能放你走……”
“我說過,我不認識南安王,我只是一個經商的小販,你們抓錯人了……”
“你連可憐哀求的模樣都不會裝,讓咱家怎么相信你嘛……”
“我只是個路過朔州經商的小販……”
“小販?”高順用看傻子的眼神望著他,“來朔州經商?”
他吸了一口氣,“……請你不要再挑戰我們的底線,你放著晉陽的花花世界、大好商機不管,跑到窮鄉僻壤的朔州去經商?你覺得誰會相信?”
“不管你信不信,某能告訴你的只有這一句。”
“……”高順的眼神徹底變得陰冷下來,“你是不是覺得,你的過去就真的被掩蓋的嚴嚴實實,我們就真的一點底細也查不出來?你最好老實一點,否則咱家讓你跟你的全家上下一同去死……”
“哼……”虬髯大漢輕蔑地扭過了頭,顯然不想再聽他多說,也不信這個太監的鬼話。
“看樣子你好像有點質疑我們的能力,要不要來打個賭?”
“呵,還真是被小瞧了……”
高順做了一個手勢,一個人從身上搜出了一紙卷宗,念到:
“宋春來,幽州人氏,從小隨父放牧漁獵,有勇力,慕俠義之風,曾入軍中,謀得一官半職,清河三年,因為與上官產生矛盾,失手殺人,被判處死罪,是南安王高思好救下,從此宋春來便隱姓埋名,在高思好麾下效力,專門行暗殺之事……家中尚有一妻兩女還有一個老父,在幽州居住……”
虬髯大漢猛地睜開眼睛,怔怔地望著前方,身子顫抖不已。高順饒有趣味地在他身邊打著轉兒。
“怎么樣?這下相信了吧,咱家一向是說道做到的人。之前你的那些好兄弟,李大勇、崔奕、賀拔伏恩、張強……這些人可是統統都沒有熬過來,你也就別掙扎了,招了吧,都是在高思好手底下混的,他們都招了……不差你一個,整整齊齊的多好?”
“他們……招了?”
“是啊,招了,就差你了。”
“既然他們都招了,為什么還要審問我?”
高順搖搖頭,“他們都不是高思好的心腹,知道的比我們還少,他們招了,沒用……所以我們這不是快馬加鞭追你來了嗎?”
虬髯大漢咧嘴笑了一下,比哭還難看,“看來我還要感謝你們的抬舉了……?”
高順不客氣的點點頭,“好說……好說……”
虬髯大漢面如死灰,他的心已經動搖了,心里最后一道防線被高順擊破之后,他已經守不住任何秘密了,半晌,舔了一下因為失血蒼白發干的嘴唇,道:
“上個月,那場刺殺,確實是南安王安排的,上百個死士,全是南安王暗地里養的,都受過他的恩惠,為他賣命、殺人……”
“這些我們知道,說點有價值的,越有價值越好。”
“這樣死士,南安王還有不少,在鄴城、朔州、晉陽……這些地方都有他養的死士,只有他用特殊的方法才能召集……朔州軍也已經大半在他的掌控之中,只要他一聲令下,隨時就能反……”
“高思好的野心還真不小,這是想學三馬食曹的故事?還養了那么多死士。接著說。”
“高思好在皇帝身邊埋伏了人,我不知道是誰,可我知道他確實在皇帝身邊有眼線,而且是皇帝親信……”
“接著說……”
“沒……沒了,我知道的就這么多……”
高順的眉頭皺了一下,道:“這樣的話可就沒意思了啊,這些東西頂多可以保你個全尸,還有什么,趕緊回憶一下,留給你的時間不是很多。”
虬髯大漢苦思良久,最后道:“對,對了,還……還有一件事,那天刺駕,那些死士確實是南安王的人,可另一些……那些披著甲,駕著鐵車的……,不是南安王安排的。”
“你說什么?”高順的瞳孔縮如針眼,疾聲道:“你再說一遍,清楚一點!”
“那……那些披著甲的死士,不是南安王安排的,是,是另外一批人……”
“誰?”
“不知道,”虬髯大漢道:“我這次來朔州,就是托南安王的命令,前來查案的。那些披甲死士,身上套著的是朔州軍特有的鑌鐵甲,有人在算計南安王……想玩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高順沉吟良久,火焰的光暈照在臉上,一陣陰晴不定,最后擺擺手,一把刀從背后貫穿了虬髯大漢的胸腔,他嘴里噴著幾點零星的血沫,死前睜大眼睛瞪著高順,好似死不瞑目。
高順站了有一會兒,慢慢轉過身,“咱家答應你,絕不會動你的家人,畢竟他們也算無辜……但是你不能活,之前那幾個都死了,同樣在高思好手下賣命,你憑什么搞特殊?還是整齊一些,面上好看。”
“馬上……派人傳信,呈給陛下!”
天已經蒙蒙亮了。
不同朔州的天高云淡,鄴城卻是連綿冷雨,淅瀝的春雨還是不停的下,雨水在門檻外聚積起來,又緩慢的向更低洼的地方流去,雨接連下了半個月,街道上的泥塵污垢已經被洗得差不多了,如今這一小片流動的積水是清澈干凈的,水面不停的被屋檐上滴落的雨滴濺擊著,勾畫出一串奇妙的圖案,兩人一馬,撐著傘在街道上走著,其中一個那個士子打扮的書生看看了前方被朦朧細雨籠罩的城關,嘆了一口氣。
“送君千里,終需一別,輔伯兄一路保重。”
那高頭大馬的馬脖子上掛著一張角弓,高颎身邊蓑衣佩刀打扮的男子赫然便是賀若弼,此時他朝著高颎翻了個白眼,“行了,還什么送君千里,明明才送了三條街……”
高颎也翻了個白眼,回懟道:“什么叫做客套你懂不懂?”
“懂、懂,我走了,你在鄴城的時日里多幫扶我夫人一下,她還懷著身孕,辦事多有不便……”
“行了,你都說了幾次了,再說了,嫂夫人脾氣可硬得很,需要我幫忙的地方怕是不多。”
“再怎么硬她也是婦道人家,我不在身邊,她讓人欺負了怎么辦?”
“那你又執意現在就要走?”
賀若弼悵然的回身望了一眼,道:“機不可失,好男兒正該博取功名,兒女情長就計較不了那么多了……我對不起她,等我在那邊穩住,就接她和孩子過去。”
高颎也嘆了一口氣,從懷里掏出一個沉甸甸的布袋子,“原本我想和你一塊兒去考功名的,現在你去淮南聽用了,做為好朋友我也幫不了你太多,這些錢你帶上……”
賀若弼連連擺手,“不不不,昭玄兄,你能幫我照顧家小我就已經很感激你了……”
“——拿上!”高颎不由分說地強塞到他手里,“你一個周人,沒有根基沒有人緣的,少不了被磋磨一段時日,拿上這些錢,上下打點一番,和袍澤處好關系還是很有必要的……你這臭脾氣得收斂一些,那個上官喜歡牛皮哄哄的屬下?你去了得混出個人樣來,才有資格做我高颎的朋友,不要讓我看不起你,不然將來等我位列宰輔,我都懶得搭理你……”
“嘿,瞧你小子牛氣的……”賀若弼不多客氣,接過錢袋就翻身上馬。
“此一去就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見了,輔伯兄,一路保重!”
賀若弼催動戰馬,朝后擺擺手,頭也不回的踏出的城關,細雨更加綿密,高颎置身于滿城煙雨之中,只剩下一地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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